天上多了一颗星星
2022-05-30何冀平
何冀平
我和蓝天野老师相识很早,当年二十多岁的我在工厂做工人,和几位来到基层的专业艺术人,写了一个描述工人的剧本《淬火之歌》。人艺“建院四巨头”之一赵起扬,当时在北京市文化局统管业余文学创作,他不知从哪儿看到了,马上通知北京人艺,人艺把蓝天野派来给我们做导演,宋垠做舞美,谢延宁和胡宗温是表演指导。这么多顶级专业人士到来,一开始把我们吓着了!后来发现,几位老师都很温和,只有导演蓝老师很严肃,他话很少,也不笑。
为了贪新鲜,我混在戏里演一个扎着小辫子,跑来跑去,说东问西的小丫头。其实,我哪会演戏呀?蓝老师坐在导演席上,我不敢看他,他也从来不说我,不知是给我留面子,还是我根本不入法眼。
当时北京人艺想要我到剧院做编剧,正是1978年,已恢复高考,我想上大学,人艺没有拦我。4年后毕业,他们直接从中戏把我接了去。虽然同在一个剧院,但很少能见到蓝老师,每次见他,他还是很严肃的样子,我也依旧不敢和他说话。
和蓝老师密切接触是10年前。北京人艺60周年院庆,我应张和平院长之邀,写了剧本《甲子园》。故事来自生活。我有一批“老朋友”,他们是我的“忘年交”,是因为《天下第一楼》相识的一批文学艺术界精英。他们比我年长许多,平日來往不多,但一直关注我,无论什么场合见到,都对我一如既往,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是我心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就像落日余晖般华美,却又隐而不露。《甲子园》就主要写了几个这样的“老”朋友。
蓝老师60岁主动离休,离开人艺,从此画画写字,很少来剧院。《甲子园》中我写了5位老人,原来想,能有几位70岁上下的出演,就很满足了。没想到来的是90岁的朱琳、85岁的蓝天野、88岁的郑榕、82岁的朱旭,还有吕中、徐秀林。再次见到蓝老师,他已经85岁,样子没怎么变,依然高大儒雅,却从严肃少话的前辈变成了善谈可亲的长者。
60年院庆有10件大事,最要紧的是要有一部新戏,眼看已经迫在眉睫,却依然没有定论,主抓院庆剧本的蓝老师很着急。听说剧本有了,他可高兴啦,说还以为是剧本大纲呢,想不到连初稿也已经有了。
剧中第一男主角黄仿吾,是我集中了黄宗江、吴祖光、苏民等“老”朋友的形象塑造的人物,知识分子,世家出身,达观坦诚,风流倜傥,虽饱受磨难,仍不失希望。蓝老师非常喜欢这个人物,他说,就像他自己,他以斯坦尼的“从自我出发”,加之人艺的“深刻的体验”,是从心到身的体验,从人物造型到化妆服饰,都是自己设计。他已经三十多年不上舞台,要记住大量台词、调度,还要有深沉热烈的情感爆发,我们都很担心,又不敢说出来。
蓝老师一上场就把全场镇住了,那风度气派,洒脱自然,举手投足周身是戏,一张口,浑厚的声音直达最后一排,感动了台上台下所有人,加上那几位人艺第一代,天天碰头好,每天不下台。剧本出自真情,但难免仓促,他一直和导演,和我盯在排练现场,夜以继日。这么多年,我终于和蓝老师说话了,有了说不完的话。
《甲子园》公演惊动了黄永玉——看着我长大的黄叔叔。一个下雨天,黄叔叔带着女儿黑妮和我小时候的伙伴,冒雨来看戏,见面就叫我的小名,说,你不请我看戏,天野请了,愧得我无地自容。后来有了黄叔叔家的大聚会,来了天野老师、郑榕、朱旭、吕中,还有卢燕、曼玲姨、小唐夫妇。黄老很高兴,当场写了“人说八十不留饭,偏要吃给你们看”,凡在场的,都签了字,现在就挂在永玉叔叔的厅堂里。
蓝老师住在北京天通苑,三年多前,我去找吕中老师,出门时正好看见蓝老师,吕中老师说,小何给你的巧克力留在我这儿了。见面很高兴,但我又有点不敢见他,他希望我把曹雪芹的人生写成话剧,说了几次,还送了不少书。蓝老师相托,我是认真的,书都看了,《红楼梦》也看了又看,越看越不敢写,只有坦言相告。
夕阳下,蓝老师身量挺拔,高高瘦瘦,风采依然,一头银发闪着光。看得出他很想留我,但他只是笑着拥抱我,让我常回来,李东在一旁拍了下来。想不到这竟是别离,再也见不到的别离。
有些人把物质看得很淡,重的是情义和品格,是可以为他人牺牲一切的君子,纯真、真挚、真性情,有一颗透明的、金子般的心,那么清亮,永远年轻发光。蓝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天上多了一颗星星,我抬起头就能看到。
(常朔摘自《新民晚报》2022年6月9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