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故乡(外一篇)
2022-05-30李杰
李杰
可能是因为对父亲的崇拜,自小我就喜欢军人。一身戎装,在我的眼里胜过华衣锦服。所以,家中那个身穿军装的军官,在二十二岁的我眼前英气逼人,令我崇拜至今。
爱人的故乡在皖南,于是我们便有了一次次回归皖南的探亲之旅。
十月(农历)恰逢故乡“小阳春”,从“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北方回到满目青山的皖南,脱下毛衣,重新翻出衬衣、牛仔裤穿上,舒适、温暖,令我雀跃。
回到故乡,我眼里一切都是新奇的:古旧的青石板路、清秀挺拔的翠竹、粉墙黛瓦的老屋。出门到街心走一走,还会偶遇一座清代的牌坊。那是一座贞洁牌坊,由巨大的青石砌成,因年代久远,牌坊上只剩下斑驳、模糊的字迹,历经沧桑、阅人无数的贞洁牌坊在街心耸立着。
清晨,门前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睡眼惺忪的我们从彼伏此起的捣衣声和洗衣女欢快爽朗的笑声中醒来。待到女子从河里洗好了衣服回到各自的家门口,将拧干的衣服使劲地抖开,再一件件晾在竹竿上。那一件件展开的衣服,像极了它们各自主人的背影,猛一看去,好似它们的主人顽皮地趴在竹竿上玩耍。河对岸,绿油油的蔬菜在田地中排出整齐的列队,偶有农人牵着水牛走过,浑然一幅“乡间归来图”。
雨雪中的江南是另一番景象。皖南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干冷,没有凛冽刺骨的寒风,却是一点儿一点儿渗透到骨髓的湿冷。白天房间里幽暗阴冷,不及室外温暖。雨雪飞舞时,我站在屋檐下,伸手就可以接到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远处一片白茫茫的雪野,后院里纤细的翠竹已被白雪压弯,好多无处觅食的鸟儿在树上啄着树籽。门前的梅树上挂满了冰雪,即使那些梅花的花骨朵儿被包裹在冰雪之中,我依然看见了掩饰不住的春意。我干脆走出屋檐,置身于漫天飞雪之中,头顶苍天,脚踩大地,任雨雪飘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大自然如此亲密地接触,不觉心生欢喜。
当晚因风雪过大村里停电了,丈夫和他的发小儿点着蜡烛喝酒漫谈:随心随性,脱口而出。乡间生活就是如此简单质朴。这正是我向往的那种古朴的乡野浪漫,正是我一直追随的温馨的人间美景。
我也好想和我的朋友围坐火炉、雪夜长谈,我也好想在某一个村庄里有我的朋友,这样我就有了雪夜寻访的理由,当一回“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中的“归人”。当这些画面真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雪花飞舞的簌簌声,以及屋檐下雨落石阶的嘀嗒声。
身居故乡的每一天,我都会看到田间、池塘、溪流、小河、房前、屋后许许多多清澈见底的水。我的心像一朵被晾干的桃花,在江南的水中氤氲着、舒展着、净化着、透明着。
也许在旁人看来,我们每年回到故乡只是探望年迈的父母,抚慰他们孤寂的晚年,以尽一己之孝。其实,我们每一年回归故里,又何尝不是一次心灵的探亲呢!探望父母,探望童年,探望我们从小在心里建构出的人间诗意。
婆家在皖南
未出嫁时,对“婆婆”一词的想象是严厉、苛刻,让人有种靠不近的感觉。未來的婆婆会是怎样的人?该如何相处?每每想起,我心里既害怕又好奇。
丈夫是名军人,与他谈恋爱时,也只是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上一面,更多的时候是我沉浸在自己的风花雪月里。偶尔我问起婆婆,他便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一说,然后坏坏地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一次和丈夫回老家,一路上我只顾看四面环绕的青山绿水了,早把那些担心抛到了脑后。到家门口时,婆婆闻声便急切地从屋里跑出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亲切而自然。那情形,更像是迎接久未归家的女儿,反倒冷落了一旁的丈夫。后来的日子里,丈夫带我看了他在恋爱中说过的竹林、梅花、鱼塘……比起他从前叙述的要精彩许多,欢喜得我暗自庆幸。
皖南的冬天,相比于其他季节要轻松了许多。因为天气寒冷,许多农活儿都没法做了,但依然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婆婆每天从早到晚总是忙来忙去的,而我会做的,只是在她做饭时坐在锅灶前,帮她添根柴而已。丈夫说,这些柴火都是公公、婆婆一根根从山上砍了灌木背回来晾干的。看着身形消瘦的婆婆,再抬眼望望屋后巍峨的大山,婆婆劳作的辛苦令我自愧不如并心疼不已。
在皖南我第一次看到翠绿如竹子的甘蔗。冬季来临,婆婆会把窖藏在地里的甘蔗挖出来,挑到街上去卖。婆婆回来时,提着满满一布兜零钱。婆婆安静地坐在老屋的青石门槛上,聚精会神地清点着一张张皱巴巴的角币或一枚枚分币,数完之后她才会放心地拿起扫帚打扫起院落来。冬天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像我儿时生活中的某个片段。
最累的活儿当数挖塘泥。挖塘泥前要先把池塘里的水抽净,再将鱼打捞干净。塘底的淤泥是庄稼极好的肥料。塘泥的沉重,没有挑过的人是很难想象的。我坐在塘埂上,观看丈夫挑塘泥。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好玩儿,眼看着他一担担地挑着塘泥,步履艰难地往返于田地与池塘之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衫湿透又被风吹干显出斑斑汗渍,令我心疼不已。仅仅半个上午,阳光便给丈夫上了黑红色的妆,他的双肩磨出了水泡,水泡又被磨破……我似乎看见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丈夫,看见了我未曾了解到的他的另一面。他的踏实沉稳、他的吃苦上进正是来源于此,令我敬佩且让我心疼。
此后,我跟在丈夫的身后,看他熟练地做着农活儿,听他讲他儿时的艰辛;我跟在那些洗衣女子的身后,学着她们的样子在河边用棒槌槌洗着衣裳,听她们从村头说到村尾的笑话;我尝试着为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家人煮一顿饭、烧一壶水,体验着纯粹的乡村生活。
我喜欢冬日皖南山区清新、湿润的空气,喜欢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晒太阳,喜欢驻足河边听流水潺潺、看鱼虾戏水。我喜欢走在洁净光滑的青石板路上,看马头墙林立、看柴门紧锁,仿佛不经意就会走进一个悲情重重或欢喜无限的真实故事里。
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感受到了婆家人对我的关爱和接纳,令我最初的担忧了无踪影。这个遥远且陌生的皖南小村庄,成为我今生时常挂念、不断回归的另一个家。
李 杰:河北省承德市人。业余爱好散文创作,曾在《平泉文苑》《承德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