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恩威并施的生活里遇见德军
2022-05-30陈苑辉
一
驱车行驶在宽阔的甬莞高速公路上,我的目光不时投向更远的远方。或高或矮的房屋由远及近飘移过来,然后快速向后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路两旁的指示牌、草地、树木以及河流。这意味着前方目标的靠近。
此次返乡是受德军之邀,庆祝其乔迁新居。德军是我二十年前的初中同学,今年九月某晚,他微信语音给我,说他在老家县城买了一套新房,装修完毕,想在乔迁新居时邀我回去庆贺。过了几周,他又来电话说选定了十月一日搬家。我想象得出他轻松欢快的神情。
于寻常百姓而言,拥有一套属于自家的房子,这种满足感妙不可言,挂断电话后,我久久地伫立在阳台上,二十多年前的老屋浮现在我脑海里。那是粤东北的乡下,蜿蜒环绕的山岭如延展的手臂环抱着百来户人家,先辈迁居至此已繁衍二十多代。岭臂下的居所多为泥瓦屋,墙体以土砖叠砌或山石垒建,历经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已成为了老屋。
从记事起,我就居住在一座沧桑的老屋里。老屋上下厅结构,中间隔着天井,三户人家入住。后来,有一户人家另起灶炉,在老屋后方建了一排厅房,他们取走了老屋右侧房的横梁与瓦片,又削矮了两面土墙,东北角便敞开了,犹如一张张开的大嘴巴。雨水趁机渗进墙根儿,为若干年后老屋的倒塌埋下了隐患。起先是上厅的房门隔几个月就卡住,开与关不顺畅,仿佛有一只手在暗中起反力。父亲拿出刨子,朝门板的上沿刨了刨,再往下敲打几下儿,那只隐形的手便撤走了。接着下一场大雨,老屋就像一艘有了破洞即将沉没的航船,泛黄的雨水漫入大厅、房间、天井。父亲挽起裤管扛了几袋沙包阻挡在后门槛上。然后,他盯着改道奔涌而去的雨水,愁容满面。
每一幢老屋都有自己的宿命。站立的力气用完了,它会像一棵大树倒下去,复归于脚下灰黄的尘土。父亲一有空就穿行于村庄的各个角落,寻找适合建房安居的地方。从那时起,我意识到一座房子归属问题的重要性,也开始思考有关安身立命之事。
经过二十年的努力拼搏,德军终于拥有了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租房寄居的日子终于可以画上句号了!趁国庆假期,我携妻带子从东莞自驾出发,开往他的小区。
节假日出行,堵车成为不可避免之事。果不其然,途经惠州时,三条车道全都车满为患,各类车辆组成了一条逶迤几公里的铁壳“巨蟒”,导航显示“通过时间需一小时”。德军来电话问行至何处?我估计中午的宴席是赶不上了,叮嘱他不必等我们,算不准下午何时才能到。
下午三点多我们才抵达县城。我一下车,德军跟我来了个“熊抱”。毕业二十余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还是老样子:手臂修长,五官清秀,唯一不同的是脸颊上趴了些短须,看上去增添了几分中年男人的魅力。他脸色微红,喜上眉梢,说话依然儒雅得体,三两句便能说到人心坎上。下午五点多,他的家人张罗了丰盛的晚餐,客家口味,亦有海鲜加持,摆满了一大桌。席中,我们与德军的父亲、弟弟四人小酌了几杯。
作为一个一毕业就扎根在农村小学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德军的工资不算高,靠着精打细算、积少成多的累积,他终于在县城里买了房,实属不易!德军自嘲为“终于实现了人生一个小小的梦想”,他的眼里充满了喜悦与满足。
二
酒后闲聊,我们一直聊到夜幕徐徐落下,窗外亮起了点点灯光,映照着静谧、灰暗的夜空,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他诚恳地反复邀请:“只要你回来了,务必过来,粗茶淡饭随时都有。”除了握紧他的手,我还能说什么呢?
因为我喝了酒,妻子坐上了驾驶的位置。汽车谨慎地行驶在回我家村庄的乡道上。弯道越来越多,路面变窄,两旁黑黢黢的,偶见山峦轮廓向后移动着。女儿说:“你们这些大人也跟小孩子一样,见了面就拥抱、握手。”我和妻子听了,笑了。妻子说:“你们俩的性格、穿着、动作太像了,淳朴、真实,你们的关系好到令人羡慕。”
我斜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闭目回忆着一幕幕过往:
二〇一九年春夏交替之际,我二伯母去世了,我从东莞赶回老家奔丧。丧事后第二天清晨返回东莞,途经陂下村狭窄的村道时,迎面驶来一辆小汽车。我来不及避让,停了车。对方迅速选择了礼让,尽量让自己的车子往边上靠,空出一辆车的宽度,却不小心轧到了下水道的砖石,发出“哐咚”一声。我一惊,担心对方的车子陷进路边的水渠。侧看,幸好有惊无险,那车子快速地开了过去,又停住。我飞速按下玻璃窗,朝刚才那张一晃而过的熟悉的面孔呼喊:“德军,德军!”
一别多年的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德军亦颇为惊喜,探出头跟我聊了起来。他两腮鼓鼓的,嘴里正嚼着东西,看样子是赶着去上班。他问我怎么回家来了,又问我在外面买了房子没有。我叹息了一声,简单讲述了二伯母的事,接着提到房子。我说:“房子是买了,外出教书这么多年总得成个事。前年东拼西凑地买了一套毛坯房,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有钱装修。”他说他还没买房呢,一家人挤在县城里一间租住的房子里,生活很不方便。言毕,他的眼中透出一丝迷茫和无奈。
在乡下,物质攀比的心态已经演变到异常激烈的程度,甚至浓缩成单一的、片面的评判标准。是非、好坏、成功与失败都与钱紧密挂钩,这种非黑即白的观念大行其道,生命历程中的鲜活体验则鲜有谈论。车子成为面子的象征,房子则是一个人内心免于漂泊的保障。一个家似乎只有拥有了一套房子,才算画了一个完整的圆。我知道,德军捧着“公家”的饭碗,日子看似波澜不惊,内心也在较劲,也在期望改变窘迫的现状。我呢,十几年受聘于私立学校,各种不公平已司空见惯,譬如校方诸多违规做法、家族式管理的弊端以及由此衍生的决策突破了人们的认知与价值边界,时常令人意难平却又无力改变什么、砸碎什么,唯有独善其身。返回东莞后,我和德军聊过几次微信,问候,寒暄,但未作深入的交流。他极少述说近况,似有隐瞒或顾忌。我只听说他辗转了几所小学从教,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主任、校长。
與德军分别后的那个盛夏,我遇到一个难得的机会,考进了某事业单位,签了聘用合同,解下了身上被私立学校束缚了十几年的绳索。德军获悉后颇为开心地说:“以前你没有‘伞,现在你有了‘大伞,真好!而我的伞还是那么小。”说完,他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儿“大伞”与“小伞”。我了解他骨子里的谦逊与正直,以他的能力和水平去获取更大的“伞”并非难事,这些取决于他的意愿和选择。他似乎并不热衷于职场的攀爬,得失皆随缘,不急不躁。有些东西他却很执着,譬如笃信善念,他认为有善念的人才值得信赖与交往。虽然生活不易,逼迫我们疲于奔命,所幸的是在我们历经几番挣扎之后依然可以像读书时一样怀揣美好,纵使俗世的不堪如同沙尘般起飞,心中向往的真善美依然不会被遮蔽、被淹没。
三
时光再往前追溯,我看见一个风中的少年,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远山。那个热爱望远的少年就是我,对于村庄外面的世界满是憧憬。
于我而言,抵达外面世界的最好方法就是读书。
入学读书,意味着拥有翻开无数个未知的主动权,并由探索未知带来更多的惊喜、收获和成长。在村里简陋的小学读完六年之后,我进入了墟镇中学。同级的还有二百多名学子,德军便是其中之一。德军来自墟镇以南的贵人村,而我家处于墟镇往北的绵延高山之中,方位一南一北,地势一高一低。忘了我们是怎样相识的,好像风一吹,两片相似的树叶碰到一起就熟络了。我们互相关照、谦让,譬如抢着帮对方拎冲凉的水桶,争着给对方打开水,眼疾手快地替对方拿饭钵,甚至抢先一步为对方收拾东西……
彼时,班里的走读生不多。我住学校宿舍,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回家,无非就是带一罐干菜以及若干零钞回来,返校后用这罐干菜扛一个星期。我的初中生活一直飘荡着酸咸菜与干萝卜的味道。寒气袭来的时节,猪油也怕冷,它们抱住玻璃罐里的干菜,凝固成一团奶白色,或者一坨坨粘附在透明的罐壁上。蒸饭还没抬回宿舍,我赶紧从木箱里拿出冰冷的玻璃罐,张开冻得通红的手掌握住它,给罐里的干菜输送一些温度。待领到蒸饭后,我挖几勺冷冰冰的干菜,在温热的米饭中掩埋起来,等猪油渐渐融化了才下咽。只要前方有梦想的光在指引,没有什么苦挨不过去。我暗暗激励自己。最难过的莫过于抬饭回来后,发现自己的蒸饭钵竟然破裂了,白花花的米饭从裂缝里露出来。我捏着口袋里微薄的零钱,泪流不止。
升至初三后,我们的身体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为了改变命运,每个人都铆足了劲,每日奋战至深夜十二点,翌日凌晨五点多又起床学习。同学们踩在奋力一搏的钢丝上,均面呈菜色。德军的双亲皆为教师,家境比大多数同学好。他的母亲多半选在每周的周三这一天送荤菜到学校,给他增加营养。他曾叫我一起去校门口迎接,我见到了德军令人羡慕的母亲。她个头高挑,胖瘦适中,手臂修长,她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个大搪瓷杯。她的身边立着一辆单车。她轻声叮嘱德军好好学习,脸上散发出慈爱的光芒。那时,德军的学习成绩已名列前茅,可他依然不放松。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搪瓷杯。我知道杯里必定盛着美味的排骨、肉丸等菜肴,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人间美味!望着我们走进校园的身影,德军的母亲站在我们身后久久不肯离去。
回宿舍后,毋庸置疑,德军和我一起分享他母亲送来的美食,甚至多次他毫无商量余地地把美味的荤菜“强加”给我,这令我有些羞愧。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回报他,或者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分享给他呢?我家住在穷乡僻壤,村庄里的人几乎都穷得叮当响,大多数家庭根本供不起孩子读初中。终日艰辛劳作的双亲,在填饱了我们一家六口人的肚子之后所剩无几。为了供我上学,我的哥哥、两个妹妹相继辍学。双亲下了赌注似的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怀揣改变家境的使命负重前行。
七月,德军在预料之中考进了五华师范,我落榜了。命运向弱小的我挥出一记重拳,“啪”的一声,我身子趔趄、脚步踉跄……或许是老天垂怜于我,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位家族长辈的指引下,我考进了一所大专学校,也到了县城念书。我以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藤条,用力地、紧紧地拽着,不敢松懈。德军和我两校相隔二三公里,偶尔在节假日时,我走路前往五华师范找德军玩儿。他带我进宿舍,闲逛雅致、宽阔的校园,又领我到食堂就餐,使用他的餐票,俨然一对儿亲兄弟。
“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孟子·公孙丑上》如是说。在中国古代的哲学里,“仁者爱人”“厚德载物”“上善若水”等皆包含向善的精神内涵。德军的善源于他的家教。有一回,他说,其父亲原本期望他成为一名品德高尚的君子,故取名“德君”,然而却阴差阳错地用了“军”字。他说,可能是因为自己离父亲的期望尚存一些差距吧!为此,他暗自激励自己要实现父亲对他的期待。
当我的美梦才冒出一点点胚芽,两年后又遭到了命运更为冷酷、残忍的鞭笞。
四
原本以为依靠叔公的指点,我的命运会峰回路转,岂料青春年少的我在这所“大专学校”里稀里糊涂地读了两年之后才知道自己读的是自学考试辅导学校,临近毕业时才惊惧地发现:自己居然近十门功课亮起了“红灯”。毕业时我只领到一张令我羞愧难当的结业证书。我的人生又一次跌入谷底。那年,偏逢我家的老屋猝不及防地倒塌了。没有了远大前程、没有了栖身之所,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我欲哭无泪!
倒下去的老屋一直站立在我的记忆中。它曾经默不作声隐忍地承载我的童年时光,成为我触摸记忆的载体,如果没有了它,我十七岁前的回忆将成为一片空白。当它带着愤怒与无奈躺下去,再也无法收留我们的欢声笑语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并非老屋真正的主人,只有无情的岁月才有资格和能力去支配其生命的长度与宽度。寄人篱下几个月后,我们才有了一处临时的住所——双亲在村尾山地上建了一排瓦寮房,哥和我则住进旁边一间废弃的茅寮。我时常爬上山岭,俯视着蜷缩在山坳的瓦寮房,眼前一阵恍惚,顿生今夕何夕之感。
德军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访我家的。从师范毕业后,他进入墟镇中心小学教书,又凑巧担任我表弟的班主任,当时我心血来潮书信一封,让表弟转交给他。他很快回了信,说想来我家聊一聊。从墟镇到我家,得翻山越岭十里路,外人难以想象其中的陡峭以及泥沙路带给人的惊险。更令我担忧的是,德军来了后,看到我家如此尴尬的境况会怎么想?学业的坎坷、家庭的拮据与命运的多舛,教我如何坦然面对曾经的同窗好友?我的心里仿佛藏匿了一條花斑蛇,它随时会爬到最敏感的部位制造难堪与惊吓。
客人或亲戚来串门,除了礼节性的称呼,我几乎不说话、不交谈,一个人躲进房间。他们问什么,我机械性地答什么,尽量回避敏感话题。他们亮起嗓门问:“你读的什么书呀?”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他们又笑问:“你还没有拿到文凭?”我无地自容,这种嘲笑无异于将我的尊严残酷地摁在泥土地上踩踏。假如人可以冬眠,我希望自己蜷缩到不见天日的洞穴,独自躲过寒冷的、漫长的冬季,等到春暖花开时再与这个世界见面。夜深时,我放下书本走出茅寮房,环顾如水月光下的山峦,我的泪水悄然滑落……冬夜,寒风刺骨,山谷深处偶尔响起呜咽的风声,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周六的上午,德军在表弟的引领下来了。他没有嫌弃我的家境,指着旁边的空地安慰道:“那里很快会建出高大的新房子,曙光就在眼前。”家里连张像样的桌子和凳子都没有,午餐桌很矮,高约五十厘米,好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立在瓦寮房前的空地上。桌面窄,擺上几个菜饭碗就放不下了。几张靠背的竹椅,屁股坐上去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竹椅不够坐,德军选了一张矮小的木凳坐上去,身子立马矮了一截,若不是他腰身修长,下巴会碰到桌沿儿。他倒是幽默,随口几句玩笑话就巧妙地化解了我的尴尬。
下午,我们在低矮的瓦寮房里闲聊。这间瓦寮房是我双亲住的,白天我在里面看书、做笔记。房子正对门有一张床,床头侧边摆了一张古老的、漆黑的桌子。桌子的抽屉里锁着双亲零碎的钞票以及记账簿、户口簿等,桌面上堆放着四十厘米高的衣服,衣服旁有煤油灯、药盒、剪刀、梳子、针织物品……德军见桌面笔筒插了一支毛笔,叫我写几个字看看。我只好翻开一叠草稿纸,背面是我前一天练习的毛笔字,自然不好看。我让他示范几个,他推辞不了,一脸平静地写下繁体字“奋起”,字体圆润、饱满、方正。他顺便讲了毛笔字的间架结构,以及如何握笔、运笔等技巧。我听了,心悦诚服。他依然谦虚,说自己的水平也就那样,拿不出手。
安身立命,是所有人的命题。瓦寮房成了我心中的暗伤与痛点,它提醒我不能在他人的讥讽与冷落中自卑、堕落下去,要用知识改变命运、改变家境。受德军的鼓舞,我重拾了信心,选择半工半读,终于在二○○○年到来之前补考通过了所有科目,顺利地领回了毕业证书,踏上了三尺讲台。
五
邻镇一所小学里的代课教师是我大专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那所小学依山而建,近山一排为瓦房,下接两层新式楼房,两侧垒起围墙,整个校园组成一个“回”字。虽为代课教师,校长和主任却待我不薄,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附近村民皆和善,待人甚热情,此地尊师重教的民风从远古之时便传承下来。
平时,我住在学校宿舍,周末搭乘一辆摩托车回家。一年后,我用从微薄的工资中积攒下的钱凑上父母给的钱,买了一辆“嘉陵牌”摩托车。这辆车成了我往返两镇的交通工具。有时候,我会在往返的途中停下车子,凝望着一栋正在建造的新房,浮想联翩。那砌墙的师傅将一块块红砖垒起来,一圈圈往上叠加,仿佛半空中隐藏了一条笔直的路。我设想那一家人肯定有个怀揣梦想的孩子,默默扛起改变命运、振兴家族的重任,此刻正废寝忘食的寒窗苦读。每次途经贵人村,我不禁想:此刻德军在不在家?他在忙些什么?内心不免有些踌躇,纠结于自己的造访会不会太冒昧。
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德军也期待我这位老同学的出现。提前与他联系后,我沿着贵人村大路的一条岔道骑行。岔道两边是一畦畦稻田,稀疏的房屋伫立其间,偶有行人往来。摩托车爬上一条并不太陡的坡,在德军的指引下,转了几圈儿就到了他家。那是一座半新的楼房,被一幢幢房子围绕着。站立于他家的门坪,可望见不远处低矮成排的房子和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时,德军已调至船肚小学教书,后来任教导主任。船肚村毗邻贵人村,沿路转几个弯儿就到了,他回家较为方便。听德军说,得空时他就约人打篮球。
在德军的描述中,我一遍遍联想他在篮球场上灵活利索的过人招式和精准健美的投篮动作,心里泛起钦佩的波浪。优秀如他,不管是教书还是运动,得益于敏锐与聪慧的大脑,更得益于他有趣的灵魂。善于自我解嘲的德军没有虚与傲,每一句话皆实在。他幽默起来依然一本正经,聊至兴起时便“哈哈”大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可惜我对篮球谈不上浓厚的兴趣,自我设限使我从小就掐灭了对于运动项目的野心,我以为像我这样的身高和体质,上了篮球场铁定会吃亏,也没有哪个位置适合我。
三四年没见,我们的情谊未变。我们聊到身边人、身边事,种种鸡零狗碎、奇闻趣谈。聊到天下时事,我们见解相似,争论甚少。聊到了我家的楼房,德军的脸庞舒展开来。尽管当时还只是毛坯房,墙身裸露着一块块红砖和灰色的泥沙,但是我们已迫不及待地住进去了。能言善辩的德军引经据典脱口而出又通俗易懂,大多数时候,我心悦诚服地望着他,听他神采飞扬地说着,并不时地点头以示赞同。
在乡村小学教了两年书后,我像一尾鱼卷进了珠三角汹涌的浪潮中。德军则坚守在家乡的三尺讲台,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各自奔忙、挣扎、追寻。囿于文凭不达标的硬伤,或者说缺乏合适机遇,机关事业单位竖起的屏障一次次将我挡之门外,十多年匍匐于泥沙俱下的私立学校,心里满是辛酸、苦楚和无奈。
十七年来,从惠州到深圳,又从深圳到东莞,我换了三所私立学校。除了完成正常的教学任务,还有各种杂碎事,我被无形的力量驱成了陀螺,这很令我苦闷。每当夜深人静,总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谁能给深陷迷雾中的我一点点指引?”我躺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上,望着寂寥而广阔的夜空,彷徨惆怅,悲从中来。此时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德军的身影。德军是事业编制,贫困山区学校的教师工资不高,但是他生活安稳。近几年国家为了振兴乡村教育,一次次提高了乡村教师的工资待遇,令德军的生活有了较大的改善。我唯有努力发光、蓄积起飞或奔跑的能量,才能配得上德军这样的好兄弟!
令人欣慰的是,二十年来,我在私立学校的从教之路上取得了一些成绩,又因我业余时间勤于创作,迄今已发表几十万字的作品,并获得了一些奖项。当我把我的喜悦通过电话分享给德军时,他说:“没有‘伞的孩子学会了奔跑,真棒!”
于是,在恩威并施的生活中我心无旁骛地加速奔跑起来。因为我知道,德军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从少年时期开始,他一直陪伴着我、激励着我,让我勇敢地扬起生命之帆!
陈苑辉: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黄河文学》《延安文学》《黄金时代》《佛山文艺》《安徽文学》《岁月》《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作品曾在省、市级大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