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六与菊花

菊花年轻时也算得上清秀动人。别看她不会说话，找对象却带着挑剔的眼光：要身体强壮的，性格好的，还要有文化。并“手语”称不急于建立关系，需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才能确定是否要嫁。

在采煤二队抡锨挥镐的憨六住在宝源河北岸，那间只有二十五平方米的自建房像火柴盒儿一般镶在草木葳蕤的山崖上，下班之后，憨六常常赤裸着上身，露出发达的肌肉，手里端着茶杯，一边喝着用宝源河水冲泡的土茶，一边凝望着眼前汩汩流淌的河水，在肌肉的滚动和茶水的氤氲中，他把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

憨六这个房屋沿河沿崖而建，是他赖以生存的家园。虽然在屋中伸个懒腰、打个转身、跨个“一”字步都要四顾看看，确定不会带来意外磕碰才能做，虽然这里出门就爬坡，抬脚就是石级、石径、石板、石疙瘩，虽然家中没有卫生间，地下没有下水道，但他觉得这里安宁、温暖、自在。

憨六是煤炭技校采掘班毕业，属于这个矿山有文化的那一批采煤工人。

憨六家庭人口多，经济拮据，经历过“每逢月底要借米”的生活困难。他的童年是穿几个姐姐穿剩下的女式裤子度过的，裤裆没有口儿，每逢上厕所，得褪下裤子，伙伴们时常笑话他，称他“憨六妹”。生活的不易，造就了憨六柔和坚韧的性格，他逢人话不说满，事不做过，有一种沉稳的分寸感，在采煤二队一百多号兄弟中口碑极好。

憨六第一次见到菊花是在丹桂飘香的八月。八月的寶源是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漫山遍野开满了各色山花，树叶在枝头“哗哗”作响，宝源河清澈的流水撞击在奇形怪状的河石上，轰鸣的电机车带着火花越过石桥，菊花与媒婆攀爬在入矿的石阶上，流光溢彩的玉兰树叶将她们的身影摇曳出婀娜的流韵。

准确地说，憨六第一次见到菊花，并没有见到她的脸蛋，而是看见一个让他惊艳的背影。

那天也是凑巧，自个儿越是有事，工作面的事情越多，攉完煤、移好溜子、处理完破碎的顶板、打完最后一根支柱，手表的指针已指向下午四点，憨六手忙脚乱洗完澡，赶到事先约定的见面地点——矿工业广场。广场上这时已空无一人。

憨六拔腿就跑，跑到电机车运输道上的石墩下，抬眼一望，就望见了媒婆领着菊花攀爬的背影。

他心中立即升起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原本要去车站接她们的，没想到工作面那些牵牵扯扯的事情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既要安全，又要质量，既要数量，又要效率，那顶板、那煤壁、那机器、那设备，没有一项是省心的。

憨六想着就追了上去。

菊花似乎听到了身后细石滚动的声音，她猛然一甩秀发，转过身来，展示出一张秀丽的脸，接着“咯儿咯儿”地笑了，一把扳住媒婆的肩膀，用手指着憨六，又指指自己，在微风的吹拂中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憨六没有嫌弃菊花是哑巴，他认定了与菊花这种独特的见面方式和第一次相见的神秘感觉，认定菊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这或许就是命、就是缘！憨六确定自己要做菊花的男人，做矿山的主人，做建设矿山改善生活的奋斗者！

相思与等待被菊花用针与线纳入了鞋垫，柔和的灯光下显现出来的字，折射着菊花的心迹——“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林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也有安全祝福语——“入井走巷心需静，安全除去万古愁”“鞋上祝语是轻舟，渡你平安到家中”。

每当收到菊花寄来的鞋垫，看着那些令人心跳的文字，憨六的心底都夹杂着甜蜜与愁苦——目前，矿上就是这样的条件。结婚、成家、生孩子，首先要有房子。憨六想给菊花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让她住上有卫生间、有餐厅、有客厅、有卧室、有阳台，甚至有书房的房子，让孩子的成长环境更好一些。因此，他拼命工作，积累财富。

菊花的再次到来让憨六有些措手不及。那天下中班天已经很晚了，他从澡堂钻出来，感到浑身疲惫。

他独自走在河边的吊脚走廊上，灯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一股孤独感让他又想起了菊花。走过二号桥时，周围已渐渐黑了下来，不远处，他的家里却还亮着灯，平常这个时候，家里人已经熄灯睡觉了，今晚这是怎么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快步走进院子，急忙推开门，只见家里人全都睡了，只有菊花坐在一条麻拐凳上等着他。他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有那么多床，坐了一天车的菊花只能这样了。灯光洒在她脸上，她把目光定在憨六脸上。憨六没出声，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菊花，“对不起，我家就是这个条件，一切都没有准备。”菊花用手轻轻地捶着憨六的背。

忽然，憨六笑着说：“我有办法了！”

憨六想到了石灰窑，也更理解了一个废弃的石灰窑为什么会成为宝源人的“情人谷”了。恋爱空间有限的恋人们需要那里的自然宁静、开阔宽敞、花草幽香，需要那里的阳光、月光和山泉，需要那里的鸟儿鸣唱出来的诗情画意，需要感受河水静流在山谷里形成的穿透力……

憨六永远忘不了他与菊花的第一个夜晚就是在石灰窑度过的，那个夜晚的月光如水，散发着馨香，在夜风中摇曳的树木和野花野草都在为他俩的爱情加油鼓劲。菊花泪流满面幸福无比，憨六喘着粗气，感到力气用到了极限……

“菊花，让你受苦了！不过，请你相信，这种苦日子不会太长。”他想对菊花说很多话，菊花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大大的眼睛望着夜空中的星星与月亮，脸颊泛红，目光晶亮……

后来，这片土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煤炭工业的发展，给黄土地和黑土地带了生机与活力。采煤沉陷区安置房和矿山棚户区改造房拔地而起，一座山清水秀的城市蓬勃发展起来。

矿区的矿工都搬进城里了。憨六与菊花的新房子坐落在美丽的东江湖畔。电梯房，一百一十六平方米。

过往的岁月与对未来的憧憬交织在他俩的内心深处……

邓文梁：湖南省郴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湘潭大学，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