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手指都是手指
2022-05-30刘学兵
银喜刚进城的时候,很久都没有找到工作。后来,他在一家菜市场游荡,被强子看到了,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干。银喜问做什么。强子说你会什么?银喜说他什么都不会。强子说那就做小工,十五块钱一天。
强子是工地上砂浆班的班长,他手底下的人专门为墙头上的砖工师傅送砂浆,属于小工,工资最低,工作要求不高,只要有力气就可以。开年复工的时候,有些人嫌工资低,就另外找了门路,走了。还有的人生了病,再也没有回来上班。人手减少,砂浆供应不上,砖工师傅坐在墙头等材料,影响了工程进度,包工头天天冲强子破口大骂。
强子去菜市场的角落里找人,那里经常聚集着找活儿干的农民。
强子说:“干就跟我走。”
银喜说:“干!”
在回工地的路上,强子问银喜叫什么。银喜告诉他叫张银喜,想去省城找工作,可是在车站钱让扒手给扒了,去不了省城,也回不了家。强子伸出手说:“我叫吴志强,你可以叫我强子。”
除了银喜,还有几个人也愿意去工地上试一试,他们也和银喜一样窘迫。一行人往工地上走,强子说:“只要你们跟着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们。”几个人连连点头,都表示记住了。
强子又悄悄对银喜说:“你才来做小工,按理说工资每天只有十五,每天我多给你两块。”银喜说:“你能作主?”强子拍拍胸脯说:“你放心,一句话的事。”
银喜觉得事情过于容易,有些不相信。他看着强子:“你不会让我去干啥子坏事吧?我是好人,违法的事情我可不干!”强子说:“你以为就你精灵呀,违法的事情谁去做?我也不是坏人,也怕坐牢。”
银喜渐渐放下心来。
强子说:“不过,涨两块钱肯定是有条件的。”
银喜问:“什么条件?”
强子说:“工地上有很多人偷奸耍滑的混饭吃,你干活儿的时候帮我盯着点儿,谁磨洋工,你要给我透个风。”
银喜说:“告密呀?”说出这话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不识抬举。
果然,强子噘起了嘴:“不想干?”
银喜连忙说:“我干我干我干。”银喜没有别的选择,能够找到这个工作已经是很不容易,何况连工地都没有看见,工资就涨了,老天对自己已经不薄了。
强子抽着烟,吐出的烟雾让风一扫,全部扑在银喜的脸上,银喜贪婪地抽动着鼻子,一副陶醉的样子。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瞒过强子,他摸出烟盒,银喜发现他抽的烟档次很高。强子掏出一支递给银喜,银喜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还给他。强子说:“嫌弃?”银喜说:“挣到钱再抽。”强子冲他竖起大拇指:“在我这里只要你肯吃苦,以后准保你抽好烟。”银喜连连点头,表示愿意好好干,挣钱,为的就是要过上好日子,日子越过越苦,谁愿意干?
强子把银喜领到一个工棚里,指着一个用凉板铺成的床说:“晚上你就睡这里。”银喜一看,凉板上有被子和枕头,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人在上面睡过了,旁边还有一个塑料桶,里面有吃饭的碗筷,也是布满灰尘。
银喜看了看强子:“这是哪个的?”
强子说:“你要是不嫌弃,都归你了!”
银喜感动得差点儿掉下了眼泪。
强子让银喜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银喜答应了一声,弯腰抓起那个塑料桶里的碗筷。既然都归自己了,银喜也不再客气。
强子指着不远处的凉板床说:“我就睡那里,不算远,以后可以相互照应。”银喜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以后有啥子事情,你只管说,我张银喜也晓得为朋友两肋插刀。”
强子让银喜帮忙把他的饭碗带到食堂。银喜答应一声,走到强子的凉板床旁边,拿起一个很干净的搪瓷碗、一双筷子,跟在强子后面,来到工地的食堂。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一块空旷的露天平地,搭了一个简易棚子,煮饭炒菜的锅灶就在棚子下面,其他地方堆满了工具。食堂里已经有很多工人在吃饭,他们坐在堆放的工具上,有的干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地吃着,不时大声开着粗俗的玩笑,每一句都没离开女人,还有的不说话,埋着头吃饭,筷子在饭碗里刨得“叮当”响。
几个说话的工人打量了银喜几眼,好像并不感兴趣,继续说着女人。一个工人从银喜身边走过,回头四处看了看,小声问他:“一天给你多少?”
银喜没有回答对方,他不是不想回答,是怕回答。初来乍到,除了强子,他谁也不敢相信。强子说每天十五,转眼又涨到了十七,好像钱就在他手里捏着似的,他想给谁就给谁。他到底说话算不算数,银喜心里没底,他也怕说漏了,给强子带来麻烦。
工人们吃完了饭,抽起了烟。不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走走走,找钱了找钱了。”于是,人群作鸟兽散,刚才还坐满人的地方瞬间连人影也看不见了。几只硕大的老鼠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欢快地争抢着刚才工人们洒落到地上的米饭和食堂师傅抛弃的菜渣。
银喜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强子出现在食堂里,把他带到一个搅拌机前,指着它给银喜介绍,这叫磨儿搅拌机,主要是搅拌水泥砂浆,用来做墙砖和墙砖之间的粘合剂,也可以抹内墙面。银喜看着那个圆滚滚的家伙,它在眼前缓慢地转动着,金属间摩擦出的声音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所有的沉重和劳累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旁边的工人正把一袋一袋的水泥打开,扬起的灰尘让银喜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顺势又流利地挤出了两个屁。强子居然听见了,他捂着鼻子说:“狗日的憨吃傻胀,屁都胀流了。”然后,指着地上装满水泥砂浆的灰桶對银喜说:“你的工作就是给砖工师傅送砂浆,现在可以开始了。”抬手扔给他一叠饭票:“都在账上记着,以后在工资里扣除。”
强子这个人很懒,经常叫银喜帮忙打饭、洗碗、洗衣服、洗臭袜子、买烟,甚至蹲茅坑的时候忘了带纸,他也会扯着嗓子叫银喜给他找一张废报纸,他说他脚踏两方,手拿文章,要干大事情。银喜说拉屎就拉屎,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强子说水火不容情,事关水火,不是大事是什么?
这些银喜都不在意。让他耿耿于怀、无法容忍的,是强子让他睡的那张凉板床。
那张凉板床的主人是一个名叫唐拐子的砖工。
这是睡在隔壁凉板床一个外号叫王大嘴的小工告诉银喜的。王大嘴是个非常老实的中年人,头发很脏很乱,好像从来都没洗过。说他叫王大嘴,并不是因为他的嘴真的有多大。其实他的嘴巴还挺小的,相反,他的眼睛很大,很明亮,似乎一眼就能看穿里面有些什么。王大嘴喜欢说话,嘴边又没有把门儿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让他说了。有些话经他的嘴里传出来都走了样,走了样就容易引起误会。为他的一句话,两个工人差点儿还打了架。强子说过他好多次,没用,生来如此。于是大家叫他王大嘴。
王大嘴为人老实、热情,除了爱说话,整天就知道干活儿,两只手掌整天和砂浆打交道,显得很粗糙,摩挲着能刮肉,就像强子的手一样。银喜第一晚上睡到他旁边,就和他混熟了。王大嘴问他:“新来的?”银喜不熟悉他,不晓得该怎么回答,点头不吱声。王大嘴又问:“做什么?”银喜机警地回答:“小工。”王大嘴说:“又来一个打平伙的。”银喜知道“打平伙”的意思,就是每天除了能填饱肚皮,几乎剩不了多少钱。
王大嘴又瞟了银喜一眼,不等其他人开口,又说:“还是个娃娃,胯下怕是毛都没有长齐哟。”
有人“哈哈”地笑出声来。
银喜没有回答他,不停地抖着凉板床那满是灰尘的被子,一片灰尘漂浮在明晃晃灯光下。
不远处,强子和一帮人在玩儿一种叫“诈金花”的赌博游戏,虽然没有现金,但是他们用饭票和菜票作赌注,一元两元,一张张往堂子里投,嘶吼声此起彼伏,兴奋和疯狂劲儿丝毫不亚于用现金作赌注。灰尘四散飞扬,有几个人开始咳嗽,用手掌在眼前乱扇。强子远远地丢过来一句话:“狗日的银喜你轻点儿要得不?”这是强子第一次对银喜粗声粗气地大吼。
王大嘴从凉板床上下来,卷着裤脚,迈着两条枯瘦的腿出去了,灯光下,他的两条腿似乎没洗干净,还沾着水泥灰。不一会儿,他提来一桶清水递给银喜,示意他用帕子抹一下凉板。银喜看见他腿上的水泥灰已经洗干净了,有水珠不停地往下滑落。
“工地上到处是灰尘,两天不睡,就像垫了一层霜。”王大嘴说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得惊人同样是布满灰尘的编织袋,“哧”的一声拉开拉链,双手在里面翻腾着,然后拖出一床旧棉被,还有毯子,连带着拖出几件破烂的衣服,掉了一地。他帮银喜把旧棉被垫在凉板上,再铺上毯子。
“工地上声音大,说话靠吼。”王大嘴替强子打圆场,“都是习惯,没有别的意思,别见怪。”
银喜忙说:“我晓得我晓得,有时候我都吼,不吼听不到。”
正说着,强子又在那边儿吼:“银喜,银喜,你来,过来。”银喜走过去,看见他的脑门冒着汗,脸涨得通红,嘴角泡沫横飞:“今晚邪门儿了,抓好牌被更好的牌打,抓大牌又被吃诈,你几个狗日的还让不让人吃饭?”抬头看见银喜已经站在旁边,就伸出手示意银喜继续走近。
银喜说:“我不打牌。”其实银喜不是不想打牌,是不敢打牌,他每天只有十七块钱,要是输了,他怕把自己倒贴进去。
强子说:“谁叫你打牌了?我要饭票,把你的饭票借给我!”有人说:“输完了就不玩了嘛,你以前借的饭票还没还我,现在又借银喜的,这坑越挖越大,以后你拿啥子填?”
输家不松口,赢家休想走。强子说:“怕个屌!繼续!玩儿到天亮直接上班,免得熬夜。”见银喜没有动,又说,“我借你的饭票,又不是抢你饭票,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道理我懂,难道我还会赖你的账?
银喜把自己身上的饭票掏出来,被强子劈手全抓在手里。那是银喜半个月的伙食,银喜想抓回来,被强子伸手挡住,数了一叠:“不就是饭票嘛,那么小气?借你一百元,看清楚这是一百,我这人忘性大,记性小,你要提醒我还你,时间长了我不晓得哦。”随后把剩下的几十元饭票还给他:“还是给你留点儿稀饭钱。”
银喜被强子借了饭票,显得有些蒙,感觉他不是在借,而是在抢。回到王大嘴这边,银喜还在纠结强子是不是真抓了一百元,万一是一百一呢。他展开剩下的饭票,小心地清理着。他只记得这是半个月的饭票,具体是多少,每顿饭用去一些整的,又找回一些零票,扒拉来扒拉去,也没弄清楚原来有多少。他说是一百就一百吧。银喜一脸的沮丧,注意力离开饭票,继续铺那张凉板床。
银喜把王大嘴递过来的旧棉被铺在凉板床上,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出门在外,路就在鼻子下面,嘴巴除了吃饭,要像抹了蜜一样甜,舍得喊人,得到别人的帮助要舍得说感谢的话,叔叔伯伯,姑姑奶奶,大起胆子喊,喊死了又不要你埋。看王大嘴比父亲小了只怕有十岁,银喜还是说了句:“谢谢叔叔。”
王大嘴说:“不谢我不谢我,你要谢的是唐拐子,床是他的,这旧棉絮也是他的,毯子也是他的,铺在床上没人睡沾灰,我就替他收起来了。”
银喜问:“唐拐子呢?”
王大嘴叹了口气,吐出两个字:“死了。”
银喜一下子惊跳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气得“呼呼”直喘气:“妈的!老子什么苦都可以吃,就是不吃亏!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王大嘴摁住他劝:“你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年轻人,出门在外,要舍得吃亏,吃亏是福哩!”王大嘴平时说话声音很大,这会儿却出奇的小,“唐拐子是个好人,就是生错了病,你睡他睡过的床,不吃亏,医院天天死人,那床也没天天换呀,说不定冥冥之中他会保佑你平安,保佑你以后挣大钱呢。”
银喜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但心里还是不舒服,他不是觉得唐拐子有什么错,就是觉得强子不够意思,顺水人情这事让他演绎得这么完美无缺。他说:“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不是不舒服唐拐子,是不舒服强子,提前说一声不行啊?我可以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
王大嘴说:“你看有其他地方吗?”
银喜说:“有啊,光是凉板,没有被子……”说到这里,银喜立刻沉默,他清楚,他只有几件换洗衣服,没有被子。冬天不久就会来临,到时候唐拐子的老棉被就起大作用了。他还得感谢强子把唐拐子的破东西给了他。那破东西在寒冷的冬天可是好东西,虽然破,但越多越好。
王大嘴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不怕生错命,就怕生错病,将就着睡吧,总比没有强。”
银喜心里对唐拐子充满了感激,对强子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强子不仗义,明明晓得那是唐拐子睡过的床,分明就是故意给他晦气。银喜不想声张,不敢把自己的愤怒和不满挂在脸上。初来乍到,还没有站住脚,谁都不敢惹,谁也惹不起。
心里有了疙瘩,就是解不开的结,抵触情绪不知不觉滋生出来。想到强子安排的监视任务,他说得那么迫切,好像每时每刻小工们都在偷懒,让他不得安宁一样。但是,经过这件事,银喜已经没有心思去完成了。
之后的几天里,银喜睡在那个凉板床上,就常常想起唐拐子,虽然他没有见过唐拐子,但是他能够想象出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模样,就像民间故事里的铁拐李,只是唐拐子不像铁拐李那样手里架着一根拐杖,他手里提着砖刀,在墙头上挥洒自如。银喜确实不讨厌唐拐子,他甚至对他充满了敬意,为了家庭视死如归,如此豁达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但是,盖着那床破旧的被子,银喜的身体一阵儿接一阵儿地发冷,就像身边躺着已经离开的、身体发凉的唐拐子,心里瘆得慌。
后来银喜才知道,唐拐子的腿正常得很,一点儿也不瘸,唐拐子只是大家给他取的绰号,至于为什么叫“拐子”,没人说得清楚。他和包工头是同村,也是最先在建筑工地上打拼的那批人。早些年唐拐子不过是乡下的一个筑墙师傅,带着夹板和杵头,偶尔给人筑土墙,几毛钱一天的工资。后来跟着包工头,把砌砖的功夫练成了精,左手不停地抓住砖块儿,右手一把砖刀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砌的墙又快又好。唐拐子在建筑工地上成了抢手货,其他工地给高薪想把他挖走,可是唐拐子只认包工头,跟着他十来年了。唐拐子挣了很多钱,但是都寄回家里去了,除了家里的开支,重点是供两个孩子读书,他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一个月也看不到他打一份儿肉。说起唐拐子,王大嘴经常叹息:“唉!这样的人,实在躲不过病,小病小灾也好啊,偏偏得了食道癌。老天不开眼呀,平时舍不得吃的人,后来想吃也吃不下了。”
王大嘴告诉银喜,其实唐拐子这个人还是很讲卫生的,凉板床隔三差五就会用清水擦洗,早上起床他会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就像军营里那样,然后用薄膜盖在上面防止落灰尘。大约是两年前的一天,唐拐子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就捂着嘴干呕起来。大家还笑他,说他怀孕了。后来,大家发现唐拐子不但吃饭的时候呕吐,连喝水都呕吐,整个人也渐渐清瘦下去。大家都劝唐拐子去检查一下,看看是啥子病,好对症下药。
唐拐子的话差点儿让大家惊掉了下巴。他说不用检查,就是食道癌。唐拐子还说他爷爷就是食道癌死的,他看见过爷爷干呕的样子。
话说明了,大家都叫他回家去治疗。唐拐子不干。他说食道癌拖的时间长,死得慢,反正是死,趁现在还有劲儿、干得动,得多给家里挣几个钱。包工头见他说得那么坚决,平时工作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地跟着他干了那么多年,也不好说什么,就给他安排比较轻松的工作,什么帮食堂择菜呀,照看工地上的材料呀,给大家记工呀,就是不让他干重活儿,待遇嘛,就算小工,但每天额外加五块。大家都没有意见。可是唐拐子有意见,这比上墙砌砖挣的钱不知少了多少倍呢,出门就是为了挣钱,不是来养病的。唐拐子天天央求包工头让他上墙,包工头只好让他继续上墙砌砖。唐拐子老婆到工地来要把他接回家。她心里又凄涼、又无奈、又心疼,明白他的生命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好歹要让他最后的日子过得轻松一点儿,不要那么劳累。但是,唐拐子把他老婆痛骂了一通儿,说女人家什么都不懂。他老婆很委屈,是一个人哭着回的家。
后来,唐拐子吃不下去饭了,骨瘦如柴,走路也摇摇晃晃的,有好几次都摔倒了,可他还想上墙。包工头说什么也不让了,让他坐着照看材料,给他砌墙的工钱。但是,唐拐子拒绝了,白拿钱对不起朋友,大家都是打工的,包工头也不容易。包工头和唐拐子感情再好,也不敢留他了,又一次通知了他老婆,把情况说得更严重。唐拐子老婆来到工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说,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去了,连生活用品都没收走。那晚他走到每张床边去告别,说下辈子还和大家一起干活儿,弄得大家都很伤感。
银喜在工地上的第三年,强子给他把工资涨到了二十。强子说银喜这个人空话少,为人老实,工作踏实,虽然是小工,但也是老小工,不能亏待。可是银喜运气不佳,工资涨了不到半年,工地上就无法按时发工资了。开始拖欠工资,拖一个月是常事,延迟三五个月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最后从年初拖到了年尾,大家心里才开始波涛汹涌,慌了。
不知道从谁的嘴里漏出了风声,说包工头没钱了,工地要停工,还有的说包工头差了别人的钱,可是另外的人又差包工头的钱,你差我,我差你,理来理去,就是理不清楚,转来转去都是一个圈圈,账上全是钱,手里没有钱,还有的说工程不合法,上面叫停,是包工头给下面打了招呼,继续干。总之,工地上谣言和传说满天飞,真的和假的掺杂,弄得人心惶惶,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干活儿有气无力。
每天一开工,工人们都会把强子围住,问工资的事情,明知道没有结果,好像问一下心里才踏实。强子说:“我算个?!我就是使唤丫头端面,转个手罢了,上面还有包工头,包工头上面还有大老板,大老板上面还有大大老板。”强子不停地安慰大家,说没事,钱迟早都会发给大家,只要大家踏踏实实上班,饭票菜票随便领。有人说:“要是饭票菜票领了不从工资里扣除就好了。”强子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哪里有你们到哪里去干活儿。”
饭票菜票的好处就是可以在工地上畅通无阻,随便吃随便喝。可是,饭票菜票拿到外面去,那就是废纸一张。
银喜不想再去领饭票菜票了,别看那是一些带数字的塑料票票,那其实就是钱呢,说是工资也不为过,预支了是要从工资里扣除的。银喜有很多饭票菜票,可是都在别人手里,工资发不出来,他不想再去预支饭票菜票,想着怎样才能把借出去的饭票菜票收回来。
强子从银喜手里借的饭票菜票最多,银喜找了他几次,强子认账不赖账,说有了就还。可是什么时候有,怎样才算有,云里雾里,三两句话说不清的事。
银喜问:“要是一直都没有呢?你就不打算还了?”强子说:“一直都没有,我拿什么还?”这话把银喜怼哑了,他整天挂着一张苦瓜脸,在王大嘴面前唉声叹气。
王大嘴对银喜有点儿恨铁不成钢:“你啥时候能大起胆子说一个‘不字?那个……那个饭票,你不想借,就说不借,要借,你就敢去要回来!”
银喜看着他:“你说啷个要回来?”
“打回来!”
“我……去打?”
“对头!”王大嘴说,“威风是打出来的,工地上到处是钢管,到处是砖头,借了不还,就打!怕个锤子!”
银喜晓得打架的结果。
“结果,有啥子结果嘛!”王大嘴瞥了银喜一眼,“大不了就是打赢了进派出所,打输了进医院!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大嘴的话激发了银喜的豪气,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豁出去了!他直直地走到强子面前:“强子……你看,那个,那个……饭票,你都借了几个月了,能不能还给我?”
强子歪着脑袋一脸不耐烦:“银喜呀银喜,你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你啥都好,就是小气这点儿不讨人喜欢,情况你都看见的,我要是有,還欠你一两百元的饭票吗?”一看就是软硬不吃的架势。银喜气得浑身直哆嗦,想起王大嘴骂他的话,火气直往头上冲:“我日……日你祖宗!”他弯腰操起一块砖头,扬手就向强子砸去,砖头挂着风声从那小子的头皮上飞过去,“咣”的一声,把装菜的大铝盆砸变了形,吓得那强子抱着头蹲下来,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方老幺的侄儿一向和强子关系不错,一看银喜动手,顺手抓住了地上的一卷钢丝绳,可是钢丝绳太长,太重,他怎么用力,也无法得心应手地拿在手里。银喜见来了两个,索性跑到伙房操起了菜刀:“老子……老子今天不活了!”强子一看银喜来真的了,吓得边跑边叫:“杀人啦!杀人啦!”银喜还没出伙房,就被煮饭的师傅抱住了。王大嘴暗暗对银喜竖起大拇指,然后对他挤挤眼。银喜明白了,煮饭师傅是他的台阶,他得借机下来。银喜“咣”的一声把菜刀扔在案板上,心里无比的畅快。
从那以后,基本上没有人向银喜借饭票了,就算是偶尔有借的,也是按时归还。强子再也没让银喜帮忙,见到银喜像老鼠见到了猫,唯恐避之不及。包工头听到这件事,劈头盖脸把强子骂了一通儿,声称以后别说拿刀砍,就是拿枪打拿炮轰,他也不管了,在工地上事情不认真做,就晓得赌赌赌,早晚有一天会出事。强子唯唯诺诺地认了错,答应去预支饭票还给银喜。
后来银喜才知道,包工头是强子的一个远房表叔。
包工头没有冲银喜发火,只是告诫银喜,工地上不是黑社会,不要动不动就提起刀打打杀杀的,不利于团结,也不利于工作。
旧历年底快到了,工人们不停地催强子,让他去找他的表叔早点儿发工资,大家好回家过年。强子也急得团团转,为了表示他和大家一样的穷困,他连抽烟的档次都降低了。劣质的香烟呛得他直掉眼泪,老远就能听到他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咳嗽,差点儿连肠子都咳出来了。几个年纪大的给强子打预防针:“头儿,你要把你表叔盯住哟,还要让他提醒大老板,要是不发工资,我们输不起哟。”大家心里都清楚,包工头的事情多,你记得清楚的事情,他未必记得清楚。
强子说:“不要在我面前吼,老子晓得!”
第二天,强子从工地上消失了。
强子一走,工地上就安静下来了。工人们有的偷懒,有的迟到,有的干脆不出工,叫几个在工地门口游荡的女人喝酒。工地上显得无比的宁静。干活儿的依然在干活儿,喝酒的依然在喝酒,吹牛的依然在吹牛。可是,面对这少有的惬意,大家都高兴不起来,强子此去,能要到工资的希望很渺茫。
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强子果然没有要到钱,他说他表叔手里也没有钱。但是,强子却带回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问大家先听哪个消息。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说好的坏的都不想听。强子还是叫大家选择一下儿。银喜为了不扫他的兴,就说先听好消息吧。强子说:“唐拐子的双胞胎儿子考上大学了。”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大家一阵欢呼,唐拐子那样玩儿命地干,如今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坏消息呢?强子又说:“坏消息就是,唐拐子的娃儿读书需要一大笔钱。”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叹息。强子说:“问题也不是很大,唐拐子的亲戚凑了一些,政府给补助了一些。”强子看了大家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们同事这么多年,也不能袖手旁观,大家还是捐一点儿。这事成不成,大家点个头,吱个声。”
捐款?开什么玩笑!大家面面相觑,一帮人在工地上干了大半年,一分钱都没看见,口袋比脸还要干净,到哪里去找钱捐款?
强子说:“我们捐饭票菜票!”
这就更离谱了。大家听说过捐钱捐粮捐物品,从来没听说过捐饭票菜票。
强子说:“还是自愿,有就捐,没有也不强求,一元两元,大小是个情。”
有人问:“把饭票菜票给唐拐子的女人?”
“到她那里就是废纸一堆。”
强子说:“我来想办法。”
那个晚上去伙房预支饭票的人特别多,大家都很踊跃,却脸色凝重,也不说话,拿着饭票直接就走到强子面前,他一边收一边记录,另一个班组的工人听说这件事,也围过来,把饭票菜票交给他,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银喜咬咬牙,也捐了八十元,不为别的,就为那张床,那床上的被子,还有唐拐子留下的碗筷……
大家一共捐了一千多元的饭票菜票。强子用橡皮筋扎着,放在桌子上。工人们心里清楚,这些五元十元的饭票菜票在工地上是钱,可以用来吃饭、用来买烟、用来买酒喝、也可以用来打牌,但是拿到学校去,那就是废纸,更是笑话。如何把饭票换成现金,这成了棘手的问题。别看强子平时在工人面前威风凛凛的,其实他在老板面前比孙子还孙子。有一次,老板来工地上看工程进度,陪同的有他表叔,见满地的材料胡乱地堆着,脚都放不下,有的甚至还生锈不能用了。老板很生气,用“我日……”把强子的祖宗们都清理了一遍,他站在旁边,脸上堆满了笑容,连声说“是是是”,温柔得像一只小绵羊。老板骂强子祖宗,连带着把包工头的祖宗也骂了,强子的表叔在旁边一言不发,脸色难看极了。老板一走,强子立刻板起脸来,像老板一样,用脚踹着工人们,嘴里同样用“我日……”把他们的祖宗也清理了一遍,然后吩咐立刻马上迅速把库房里乱七八糟的材料处理了。
大家捐的饭票在强子的口袋里一直搁到了年底。
强子说要替工人们把工资要到手,也要把大家捐的饭票菜票换成钱给唐拐子的老婆。强子说得信誓旦旦,可大家却嗤之以鼻。
没过多久,老板悄悄来到工地上了解工程进度,不知强子用什么办法把消息透露给了大家,工人们立刻丢下手里的活儿,把老板围住了。消息是方老幺的侄儿告诉银喜的,他一直朝他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银喜,银喜!”银喜说:“看你猴急的样子,是不是发工资了?”方老幺的侄儿说:“差不多就是发工资。”银喜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很多层意思,丢下手里的灰桶就和他跑到工棚里。
银喜没有想到,强子站在工人一边,和老板面对面地谈拖欠工资的问题。老板见强子立场鲜明,心里有些不舒服,又见一帮工人没头没脑地闯进来,心里更是不愉快,问包工头:“他们都在你手下干?”不等包工頭开口,老板就大骂:“你们他妈的还让不让人过年啊?”
人群中不知谁回敬了一句:“到底是哪个不让人过年?”老板“啪”的一巴掌拍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子上,差点儿把木桌子拍散了,他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向前走了两步。
老板吼:“是哪个?”
大家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谁也不敢说话。包工头连忙说好话:“工资的事情好商量,大家先回去上班。”说着,不停地给强子使眼色。
强子没有动,大家都没有动。不知什么时候,寒风猛烈地刮了起来,顺着工棚四周的缝隙往里灌。
老板的后台很硬,惹不起。强子见到这阵势,他心里就有些绝望,用近似哀求的口气跟老板说工人们是如何如何的勤奋肯干,一点儿都不偷懒,质量也过硬,现在到年关了,大家都想回家过年,可是在外面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总得给家里带点儿什么吧,要不怎么对得起在家里同样辛辛苦苦的女人和孩子还有老人呢?说到最后,强子竟然掉下了眼泪,“呜呜”地哭起来。
强子在工地上是硬汉形象,经常骂人,用脚踹人,现在却流泪了,银喜想不到,很多人都没有想到。
强子迎着老板的目光又向前跨了一步,眼泪汪汪地说:“老板,你说说看,到底是哪个不让哪个过年?”
工人们都挺了挺胸:“对头!到底是谁不让谁过年?”
老板注视着强子足足有半分钟,然后说:“想打架?”
银喜看强子低声下气的,就差给老板跪下了,心里不禁涌起一丝对他的同情,猛然想起自己用砖头砸他、要回饭票菜票的事情,顿生悔意。为了弥补当时的冲动,银喜的胆量“噌”的一下儿就蹿上了脑门儿,他拨开人群站到强子面前。
“打就打!怕个锤子!”
站在身后的人群立刻火上浇油:“打架呀,要刀不?快去拿。”时间不长,还真有人去食堂抓了一把菜刀,黑沉沉、冰冷冷的闪着青光。
老板“嘿嘿”地冲强子笑:“把刀给他!”
菜刀最后落到强子手上,强子显然也没有想到。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露出惊恐和愤怒,抓住刀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嘴唇哆嗦着,但目光却是软弱无力地躲闪着老板的逼视。银喜这才发现,从侧面看过去,强子的身体扁平得像一张纸。在老板目光的逼视下,强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脊背抵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另外两个工人的身上。但是,后面两个人没有退,反而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强子不由自主地又向前冲了两步,战战兢兢地又退了两步。
老板的目光有些轻蔑:“你,也配?”
强子的脸拉长了。
银喜看见强子举起了刀,就在那一刻,银喜闭上了眼睛,随后他听见一声轻微而奇异的声音,还听到一声惊叫,等银喜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地上那根乌紫而毫无生气的手指。
强子的左手正静静地往下地滴着血……
寒风再一次从工棚四处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到人的脸上,一直凉到人的心里,令人手脚麻木,呼吸困难。
工人们终于拿到了工资。
相比于拿到手里的钱,银喜更多的想到了强子。他觉得他算得上真正的男子汉,他的形象在他心里的瞬间高大起来。
很多年过去了,一到冬天,银喜就无法忘记强子缓缓走出工棚的情景,他的背影显得无比孤单。他表叔扶着他,工人们为他们让开一条路,以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们远去。那时候外面寒风呼啸,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飞舞,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强子手上的血跟着他的脚印滴落了一路。
雪白,血红。看上去都很耀眼。
刘学兵: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在《萌芽》《海燕》《安徽文学》《厦门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让我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