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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向伟大的兔子致敬

2022-05-30霍俊明

山花 2022年9期
关键词:墓园墓碑兔子

霍俊明

在乡下向伟大的兔子致敬

回乡的时候

陪父母看了一会儿电视

两只猎犬

一黑一白

正在追逐一只灰色的野兔

无人机正以上帝的视角在跟踪俯拍

整个视频不到五分钟

只有最后一秒到来时

故事的结局才会知晓

谁才是最后胜利的一方

画面充满极其流畅的速度感

冬天的田野一览无遗

一切障碍物都被时间清除掉了

对于双方选手来说

这都绝对公平

兔子不断疾速而及时地

变换方向

两只猎犬总是一前一后

一左一右

它们掌握了娴熟的抓捕战术

不断交替着领跑、冲刺

惊险至极啊

兔子有几次距离尖牙利嘴

只有几厘米

一条干涸的水渠

出现在这场追捕的结尾

一只猎犬停了下来大口喘气

另一只飞跃了过去

又坚持了十几秒钟

然后慢慢减速

它也放弃了

兔子携带着尘土

一溜烟地跑远了

无从知晓

这个惊险的故事

兔子能不能

講给它的妻子

或孩子听

向这只伟大的兔子

致敬吧

幸存下来

需要的也不只是勇气和坚持

窗外已经暮色四沉

我和父母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只是看到了

想要的故事和结局

还好

这一次

时间的编剧和主角

刚好都站在了弱者这一方

唯一的草莓

那一年回乡

推开后院的绿皮铁门

我有了不小的震惊

居然

母亲在屋檐下栽种了两垄草莓

潮湿墨黑的阴影中

浓绿斑驳的倒卵形叶片

正泛着微光

它们边缘的锯齿在风中微微抖动

居然

已经到了挂果期

那一个个鼓胀的红白相间的果子

时间的血液

尖卵形的瘦果

正在内部甜蜜地发酵

当我第一次摘下它们

而不是得自大棚、超市以及小贩的手中

每一颗

都是那么的可口

酸中带甜的汁液任意流淌

居然

那也是母亲

唯一的一次栽种草莓

那时她还年轻

每当我将果肉塞到嘴里

她就在北方的阳光中微笑

母亲种的草莓

在一个透明的巨大时间容器中

是的——

“多么日常而又伟大的赐予”

海边独坐的大象

雨中红土是热带雨林蒸腾的血液

在一个傣族山寨我曾逗留徘徊

接连数日一个庞然大物来到梦中

它有六根泛黄的利牙

浑身散发着钢铁暴晒之后的热气

粗重的鼻息让人昏沉而惬意

有一次它踱到一张土纸上

笨拙的线条像雪山的沟壑

让我去大海那一天一定要带上它

波浪间有万物的骨头

蓝色的梯子既像是开始

又像是结束

微微起伏的背脊

一片又一片镜子的折光

一个又一个即将逝去之物

站在砖墙上的父亲

我一次次转过身去

如同多年前

矮小的父亲

站在渐渐高起来的乡村砖墙上

正等着我

把一块块砖头

准确无误地

抛到他的手中

有一年盛夏

大雨把家里的一面土墙冲塌

我和父亲

第一次无碍地看到了外面的河沟和村邻

这种直接让人胆怯而心慌

多年来

总是在困倦或睡梦时

他等待我再次弯下腰去

捡起砖头

然后

起身

扬起臂膀

把它们再次抛向空中

另一双手一直在空中张着

有些东西

时时落在上面

又顺着指缝滑下来

但那并不是命运本身

微型地窖

父亲老了

个子本来就不高

此刻越发矮小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

挖一个普通大小的地窖

家里也没有那么多的白菜和土豆了

菜园子越来越小

父亲在后院

趁着土层还不太板硬

他用右脚踩着铁锹

一点点插入

铲起的土又一次活了过来

多么熟悉这种亲切的土腥味

就如多年前

在乡村公路上奔跑

欢快地猛吸拖拉机和大卡车的柴油味

偶尔土中会有完整或断裂的蚯蚓

终于

父亲挖出了一个宽深各一米的微型地窖

他小心翼翼地将青萝卜摆放到里面

像是完成乡下的古老仪式

上面盖上一块木板

再铺上几层稻草

最后

他又在稻草四角压上石块

终于完工了

他挽起的裤脚边缘已经磨损

胶鞋上是半干半湿的土

借助铁锹的力量

黑暗的土从地层中被挖出来

堆积成了一座微型小山

薄弱的光线下

不久的将来

它们将重回黑暗中去

像一个古人在酒后醒来

响水桥上的雪

越来越厚了

这么冷的路面

不同的人踩在上面

一棵棵雪树和成片的白屋顶

仍在你童年的视线之内

园中的蔬菜已经收割

留下了一个个坑

它们不深也不浅

像古时的人刚刚在酒后醒来

毛皮席子越来越油腻

屋内的炉火越来越红

沸腾的水是人世的一个侧脸

刚刚有不知名的走兽在桥头闪现

夜晚正在来临

朋友在赶来的路上

真好

一切都還没有被辜负

返回的人

头上顶着雪

可以没琴可抚

可以在大雪的日子

在酒后像一个古人

刚刚醒来

异人传

响水桥的日子波澜不惊

但也出过一些怪异之人

乡间野史不足为外人道也

霍二先生

中过秀才

有一年高烧,月余不退

一个人被烧得昏天黑地

只能用了偏方

捕来一只乌鸦,单单吞食了乌鸦目

此后居然目光如炬

夜间能见异物

有人亲见

他做的两个木头人

一童子一丫头

由什么机关控制着

在屋里走来走去

还能端茶递水捶背捏腿

更离奇的是

于月圆之夜,他在院中水井旁

念念有词

井中就会传来轰隆巨响

左邻右舍都听得到

什么时候下大雨,什么时候干旱

他都能提前通晓

三十一岁那年

他结了婚

惊异之术一夜尽失

此后每天一大早赶着马车去北山

买大青条石

然后卖给那些盖房修路的

死前数日

他不再进食,却呕吐不止

几百只颜色各异的鸟

麇集园中嘤鸣不已

神乎其神的霍二先生

成了传说

他是我的曾祖父

生于1879年,卒于1941年

墓园的大门为什么总在晚上关闭

没人怀有额外的理由

必须得在晚上来到墓园

除了独苦的守墓人和乌鸦

死去的人也要在夜晚休息

墓园有时是干燥的

有时是潮湿的,偶尔有墨苔

是的,白天总会有人来

但很少有人在阳光布满的中午时刻到来

到来的人往往没有表情

他们隔着墓碑说话隔着土层说话

甚至隔着风说话

声音总是若有若无

很多墓园的大门是黑色的

天空往往是灰色的

有时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时间的骨灰纷纷下坠

滑过墓碑落到土里

和那些死去的人

交换地层之下的信息

一个男孩如此钟爱于墓园

山地、隧道、丘陵、树林、教堂

一条铁轨已经废弃成了锈红色

小城紧挨着一条河

十一个少年曾在它的腹中溺亡

纪念标识牌上有他们微笑的面容

不远处有个缓坡

墓园的入口有两棵橡树

正午时分

所有的墓碑、鲜花以及亡者

都在平等的照彻之中

教堂很小,壁画很老

一个小男孩独自在墓碑间穿梭

他一直是欢快的

偶尔驻足,蹲下,察看

他的头发、额头、睫毛以及小身体

都在刺眼的光线中

有时他也跑到逆光处

母亲替他斜挎着书包

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母亲还很年轻,身材还没有臃肿

她每天陪儿子上下学都会经过墓园

她说没有别的原因

儿子太喜欢这里了

穿过墓园的铁门

再经过一条钢板拉索桥

就是他们红色的屋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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