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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回望与现代超越

2022-05-30贾芝洁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1期

摘要:21世纪以来,生态小说创作面临人物扁平、叙事雷同、主题浅表的“时代症候”。陈应松《森林沉默》超越植物书写层面,反映现代人与自然母体之间失衡现象之外,还旨在借助诗意化哲思语言反思现代语境中神性元素与拓宽生态阐释现代转型之路径,从而对当下生态小说创作革新做出有益尝试。

关键词:生态小说《森林沉默》神性写作生态转型

一、现代冲击下的神性写作:复魅与祛魅

许多生态小说里,都有一个“含魅”老者形象,因其饱经岁月磨砺而愈显纯粹剔透,常对后人讲述万物有灵的神话故事或生命悟见,发出生态危机的警谕及回归自然神的吁请。《森林沉默》中与白辛树同根同源的祖父对儿子麻古讲述:因修建机场而扰动了森林,致使月亮山精满山乱窜、无枝可依。由此得知,被视为咕噜山区朴素民间信仰的月亮山精正遭遇现代工业人为强力的冲击,其具有隐喻意味地指涉两层内容:其一,森林原住民本身是有信仰的,亦即对自然秉持敬畏态度,并对自然神进行“复魅”,在与神话贯连的精神纽带里人们被神秘氤氲气息潜移默化地濡染而尊重自然;其二,在现代符号侵袭与扰乱之下,“祛魅”与神灵信仰之间发生无声较量,人的欲望要得到彻底释放,人的主体性要获得全然调用,人的工具理性肆意膨胀,“人文”的遮羞布昭然揭开,这场博弈以现代符号完胜而停止。诚如学者雷鸣所言:“当代生态小说中大量远古神话因素的介入,与其说是远古神话的一种当代再现,不如说是借助远古神话而开展的当代重构。”a

生态危机背后潜伏着现代精神危机,为了扭转生态颓势,生态作家清一色倾向于在作品中塑造生理形态接近大地而怀有“赤子之心”的孩童或精神状态趋近自然而充盈神秘智慧的“老者”形象,从而发挥告谕现代人回归自然的灵魂救赎之路或警示现代人皈依大地的必然路径。诚然,如此塑造人物确乎有助于发挥生态文学的本质功用,然而一味地采用雷同的叙述模式和人物角色,容易忽略文学的可读性和艺术感。因此,在直击生态危机的现实维度下,既非一味地再“造神”,也非一味地“祛魅”,而作为叙事资源的古典神话与选材出处的现代语境如何走向平衡,值得探索。

《森林沉默》或为我们指出一条路径,既保留神性写作的质地,也直面现代语境里人的精神困境;既不做简单地“一刀切”,歌颂美好的田园风光,也不粗浅地抨击现代化元素对人性的腐蚀,只是把现代生态语境下的人、事、物、情、思用诗意化的语言裸呈给读者。如此,生态小说的反思环节交给读者逆向完成,生态文学亦回归到文学本该有的艺術熏染与旨趣深远并存的正轨。

从这一层面而言,如何真正保持人与自然事物之间的“间性”,既不执着于人奴役自然的“主体性”,亦不搁浅于人同自然和谐假象的“主体间性”,而臻至破除人类自我、还原本真自然样态的“事物间性”,也是作者的思考命题。“强调自然环境物有其本身的自在性、能动性,强调要让自然物脱离人的视角及任何思维、情感和想象活动,从而保持其自在能动的神秘'物性',即是一种偶然的、流动的、境遇的、潜在的、活态的物性。”b 现代语境冲击下的神性写作,既依托神性质素而自足完满,又融合时代话语而向人类敞开,以实现“复魅”与“祛魅”之间的“间性”关系样态,对不断反思生态小说创作、优化生态小说读者结构具有实际意义。

二、现代语境里生态阐释转型

当下生态文学的大地书写诞生于现代社会人类反思生态危机之际,以整体性原则为指导,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针砭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因内容严肃而具有宣谕教导特性。纵然,从创作题材及思想内核上看,“当下文学创作存在着两种不良的创作倾向:一种是媒介信息的拼盘化写作,另一种是现实悬空化写作。”c 生态文学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写作生态发出某种预警式的控告,对浅表的拼贴式与浮泛的玄思式写作注入反思性调整的活力,追求写作生态的整体平衡。然而,考虑到生态文学生发于现代语境,本身便蕴含着其不仅须担负起批判与反思生态危机的教谕作用,还需对自身内容、创作形式及传播样态加以“与时俱进”。

(一)现代交通与土地依附

作为生态小说的《森林沉默》已不再局限于一味喊口号式地向读者宣贯回归的美好,也非偏执于粗暴简单地抨击现代性对人文元素的榨压,而是以清醒理性直面现代人“归而不得”的现实困境,既脱离了生态小说惯有的题材重复之窠臼,也对生态小说美学意蕴深度挖掘做出有益尝试。由此,该小说可谓拓宽了生态阐释现代化转型路径。

森林风景并不与现代性完全对峙,两相背反。森林磅礴的自然现象与博大的生命气象,宽容地吐纳着咕噜山区原住民的生存需求与现代文明的融入。“我”即蕺玃愿意住在树上,不愿穿衣服,喜欢同小熊和森林生灵共处,享受徜徉在花草世界里的自由,森林以温和的沉默接纳了“我”;叔叔麻古执着于种地,飞机场修建后在机场草坪种苞谷被制止并丢掉现代性“清洁工”职业,他不畏巉岩艰险,执意在鹰嘴岩拓出一片耕地,森林以坚守的沉默等待他的回归。孔子沟村民在建飞机场的舆论下,渴求更多补贴,森林以包容的沉默给予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空间。修建飞机场,削平九座山头,建造垃圾场,开发旅游,为原住民提供现代化职业,给山货特产寻找便捷售卖途径,森林以隐忍的沉默弥合了人们对幸福美好生活追求同破坏自身本真面貌的矛盾。随着人们变本加厉地索取和现代机器无止境地侵扰,即便森林有着足够强大的沉默,也难敌现代化线性时间的锋刃。森林的沉默终会坚硬,麻古历尽辛苦种上的地因巨雷导致山崩而终结,他最后如啼血杜鹃的悲号湮没在森林巨大的沉默里。现代语境中走来的花仙博士与原生态的玃交媾后,二者孕育的融合现代与原始元素的金毛婴儿一诞下便殒落在森林无边的沉默里。由此可见,在原始森林与现代欲望的孔隙之间、在蓬勃生命力与机器异化力量的游移之间,作者陈应松存留着满怀守护情怀的生态作家观照自然与人、神话与现代的反思视角,拥有自主丰盈生态小说现代性意蕴的自觉意识。

(二)现代学术与原始生命

生态小说生发于现代社会生态危机日益加重的时代背景下。“生态小说”概念本身便暗含了其与现实同步的动态延展性。由此出发,生态作家须具备捕捉时代讯息的敏锐能力,也须有把现实语境融入小说的叙事能力。而中国现代社会是一个融合前现代和后现代特质的“杂糅体”,因此,生态小说叙写的现实题材不应仅仅囿于科技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商业利益对生态资源的无限索取、生存红线逼迫维度对原生家园的无暇顾及,还须对一直在革新的现代语境予以观照。譬如,互联网数字技术语境下的人与生态之间的关系、学术环境日益恶化的现代语境下人与生态之间的关系、怪病急病丛生下的现代精神症候语境下人与自然的关系、老龄化加速推进的时代语境下人与自然的关系,等等,都值得生态小说创作加以创生。

《森林沉默》在处理现实性题材时,融合了符合当前时代语境的新元素。如果说修建飞机场、开发神农架林区旅游资源是以破坏生态为代价,依旧循着生态文学固有路径进行叙事,那么,小说第四章“一只戴胜”部分所讲述的来自现代语境中患有抑郁症的花仙博士希望通过咕噜山区沉默森林来缓解自身病症而顺带牵引出当前学术圈生态样貌,则具有这部小说本身的反思性现代意识。

花仙博士的病症同她所置身的学术圈层名利纠葛有关。她的导师谭三木教授,曾耗时八年对封闭的咕噜山区进行实地考察、精研学术,发现了更多元的物种和鱼类,更因发掘出罕见的金丝猴群而建立了自身坚实的学术地位。然而,对学术怀有极大热忱且终身致力于保护生态的谭教授,根本不曾料想到自己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并非凭喧嚣吵嚷地去分得一份美羹的商人,而是自己一手培养的弟子牛冰攰。牛冰攰披着学术的外衣,内心却早已腐化,以致最后竟利用互联网这一现代元素公然陷害和侮辱老师。他的恶俗举动不仅折磨老师以致其在飞往森林生境途中蒙难,也对师妹花仙博士造成不可逆转的精神创伤,致使她在原始森林深处并未能真正走出“抑郁”,而同腹中的金毛胎儿一起死于非命。至此,以花仙博士为代表的现代人在原始森林里返祖寻根,却因牵扯到现代性语境里的名利角逐而最终失败。

同为谭教授弟子的花仙对蕺玃的态度迥然不同于她的那位师兄牛冰攰,她坚持认为玃的脑容量只有655毫升,并患有唐氏综合征以此明示猴娃天生粗笨,全然融不进现代文明。与此同时,花仙惊异于玃在无人教授的情况下能辨明众多草药且本然地保留了最原始的与大自然通灵的“超能力”,从而把玃看作原始生命力的化身。甚至出于对科研的热爱,她全身心投入与玃的和合试验,尽管她在日记中坦承“我把我自己给了他。这算是我的博士论文的一部分”d,她也许并没有产生现代文明语境里的爱情,但这一实验精神无疑使她回归到原初生态家园,她甚至不惜自己的全部身心踏寻了知识分子的理想高地。

同样,从谭三木矢志不渝地坚守知识分子立场出发,对于一个学者而言的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却换来对这一片神奇生境的商业践踏。他敢于攻坚克难、走在时代前沿的科研精神成就了轰动整个生态学术领域的学术成果,这本该为学术后继者所效仿的精神却成为他们不择手段、一味“上位”的筹码,本该为社会各界守护的科研成果、珍视生态家园的“从我做起”却成为他们抢占战略资源、夺得开发权的“商业大战”。

综上,表面看来,以守护原始生态、对生态予以人文关怀的谭教授与花仙博士为代表的传统力量,最终被以巧取豪夺的“精致利己主义”、丧失人性良知而毫无羞耻之心的牛冰攰为代表的现代势力所击败,实则为作者巧妙的艺术构思,他没有偏激地偏袒守护传统一方,也没有激烈地抨击利用现代一方,而是做了符合现实语境的直陈式处理。这种留白艺术,既信任读者心中自有判断,又为生态小说的艺术深度增添了一抹亮色。读者不禁要问:同为博士,弟子二人面对同样的生态为何呈现截然不同的态度?细细品味,会发觉其深层无非是生态小说一直在思考的超越性命题,即超越技术与人性、超越工具理性与人文关怀、超越标度时间与循环时间二元对立的“元生态”。

三、现代语言机制下生态语言的美学求索

时代背景下口号式、标语式的语言,具有政治符码“能指”意涵。考量近二十多年来生态小说在语言艺术层面的变化与革新,其状况不容乐观:生态报告文学式的话语随处可见,新闻播报式的媒体宣传话语不时涌现,冷冰教条式的教化语言并未消减。如此种种,以致生态文学陷入当代文学边缘化处境而逐渐幽暗。鉴于生态文学需兼顾实用性与文学性的独特性征,生态小说的创作语言既要达至现代语境所要求的哲思深度,也要符合大众化时代语境的美学诉求。

诗人身份出身的作家陈应松创作的生态小说,其语言的纯度、精度、深度,都值得反复涵咏。加之,他本人早年便离开现代话语机制运作的大环境,宿命般地在楚地源头神农架林区行吟创作廿年有余。因此,他的小说语言具有《楚辞》的浪漫飘逸、诗歌的飘飞精巧,为一直以来贫乏无奇的生态小说语言携来一些陌生变形和空白暧昧的美学元素,既孤傲又敞纳。此处仅以花仙博士眼中的森林风景描绘语言为例,管窥其语言美感与哲思兼容的艺术品格。

那种旷世的安静就像是飞升到天空,人的周围没有任何障碍,整个肉体世界和精神世界一马平川,肉与灵。 e

从句式来看,前三个略显均衡的短句与最后短促有力的三个字形成弥合;从用词来看,所选用词汇具有平实特点,而架构成句子后词语之间形成了足够的呼吸空间,并不密實却让人心生澄明;从节奏与韵律来看,读起来平仄回旋、仿若灵魂与肉体在沉默森林间自在游历;从内容来看,森林静谧景象与人的身心镜像圆融合一。毋庸赘言,作者对森林风景如此这般的书写,已超越了作家主体植入的对自然生境观照式的描摹,而自觉生成一种对生态进行“临界感”生命书写的独特风格。

他的“创造性叛逆”还体现在对自然进行生命书写的同时,也借助富有个性化的语言,如方言俚语、传闻史话、街巷噱头等,果敢而又不失趣味地直陈时代病象。譬如,贵将军关于膏盲神的讲述,既符合讲话人的身份设定,也充满嘲讽意味地对现代病症加以剖析。

如果此人好斗讲狠,膏盲神就藏在他的肝脏里;如果此人心思不正,想干坏事,膏盲神就藏在他的心脏里。f

其实,生态小说语言僵化、刻板的背后隐潜着创作者固化而封闭的认知模式。怀揣一颗悲悯的赤诚之心,拥有一双反观的犀利慧眼,陈应松从容无间地深酿传统汁液,以反哺当下语境。

四、结语

陈应松《森林沉默》直面现代语境,以神性写作与现代意蕴挖掘之间的微妙平衡为突破,试图在现代背景下对理性工具与人文情怀做出折中而又不失建设性意义的尝试,此种具有实验性质的创作为当下生态小说生境吹进了新鲜空气。

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生态诗学视阈下唐诗英译研究”(18C0179)

作者:贾芝洁,长沙理工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研究方向:文学批评及现当代文学外译。

编辑: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