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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与郴州的诗情“话”意

2022-05-30曹隽平邓海燕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郴州韩愈

曹隽平 邓海燕

日前拜访著名画家郑小娟,在其画室看到一张小画,上题“父亲郑仰韩三十年代于上海作寄回给兄姐们玩赏 一九五七 郑小娟记”我颇为惊喜,问:“您父亲叫郑仰韩,是因为他仰慕韩愈吗?”郑小娟女士颔首微笑。正是这幅画的题款,让我想起了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世称“韩昌黎”,有《昌黎先生集》传世。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位居“唐宋八大散文家”之首,素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他提出“文道合一、务去陈言”等理论主张,对后世影响深远。韩愈众体兼长,著作等身,有赋诗、论说、书序、祭文、杂文等,或笔力刚健,或感情激烈,或立意精警,皆具“舒忧娱悲、感激怨怼”的美学品性。

作为郴州人,此前我只知道韩愈曾在郴州北湖叉过鱼,在永兴便江侍郎坦留有“昌黎经此”巨型题壁。近来重读郴州湘南学院已故教授刘华寿先生编写的《郴州历代诗文选注》,才知道韩愈曾六次经过郴州,这片峻秀青绿山水承载见证过韩愈的喜怒哀乐。作为一代文坛宗主的韩愈,也赋予了这块热土深厚的文化底蕴。今特试作整理,希望能为郴州的旅游推广提供一份素材。

六次往返  结缘郴州

韩愈因父母早亡,三岁成孤,在兄长韩会的抚养下成长。唐代宗大历十二年(777),韩会被贬为韶州刺史(今广东韶关)。年仅9岁的韩愈随兄长南下,第一次经过郴州。两年后,韩会在韶州去世,韩愈又跟随嫂子郑氏扶柩北归故里,第二次经过郴州。

贞元八年(792)韩愈登进士科,先后任汴州观察推官、四门博士等官职。贞元十九年(803),韩愈晋升为监察御史,负责察举百官、肃整纲纪等。这一年关中大旱,饿殍满地。可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还谎称关中粮食丰收,百姓安康。百官迫于皇亲权贵李实的淫威,无人敢言。面对灾情,爱民如子的韩愈心急如焚;又见李实颠倒是非、欺瞒不报,更是悲愤不已。刚直清正的他不顾个人安危,夤夜为民请命,进表上疏《论天旱人饥状》。不想却反遭权贵谗害,韩愈被贬为连州阳山(今属广东)县令。与此同时,好友张署也因劝谏获罪,被贬至郴州临武当县令。贞元十九年(803),韩愈经郴州前往阳山(这是韩愈第三次路过郴州)。永贞元年(805),韩愈获赦北还,第四次经过郴州。

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又因反对宪宗拜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第五次经过郴州。51岁的韩愈在潮州仅仅呆了八个月,又转任江西袁州(今属江西宜春)刺史。那时,从潮州赶赴袁州,郴州为必经之地,这是韩愈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经过郴州。郴州山川秀美,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人才辈出,让六过郴州的韩愈印象深刻,留下了十多首与郴州有关的璀璨诗文。

刺史厚待 情寄郴州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张署一同被贬又结伴南下赴任。经过郴州时,韩、张二人与郴州刺史李伯康结识。韩愈与李伯康两人虽年龄相差甚远,但李伯康对韩愈的文学造诣极其欣赏,并不因韩愈是戴罪之人而轻看。从此,两人结为忘年至交,时常互赠礼物,诗文唱和。

永贞元年(805),这是一个多事之秋。这一年,大唐换了两位皇帝。正月,德宗驾崩,太子李诵即位,号顺宗,第一次大赦天下。八月,顺宗成为太上皇,李纯即位,是为宪宗,第二次大赦天下。韩愈、张署皆遇赦北归,因遭到湖南观察使杨凭的百般阻挠,韩、张二人于郴州待命,这一待就是三个多月。曾经的好友李伯康热情款待韩、张,安排了各项游玩活动,这三个月或许是韩愈一生中最为清闲自在的时光,既远离了尔虞我诈的长安官场,又无政务俗事缠身烦心,他们游山玩水、酬唱吟诗、叉鱼骑马、祈雨种树,成就一段文坛佳话。韩愈在赏玩郴州山水美景之余,留下了不少推介赞美郴州的酣畅诗文。

1. 叉鱼招张功曹

叉鱼春岸阔,此兴在中宵。

大炬燃如昼,长船缚似桥。

深窥沙可数,静搒水无摇。

刃下那能脱?波间或自跳。

中鳞怜锦碎,当目讶珠销。

迷火逃翻近,惊人去暂遥。

竞多心转细,得隽语时嚣。

潭罄知存寡,舷平觉获饶。

交头疑凑饵,骈首类同条。

濡沫情虽密,登门事已辽。

盈车欺故事,饲犬验今朝。

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

盖江烟幂幂,拂棹影寥寥。

獭去愁无食,龙移惧见烧。

如棠名既误,钓渭日徒消。

文客惊先赋,篙工喜尽谣。

脍成思我友,观乐忆吾僚。

自可捐忧累,何须强问鸮?

韓愈、张署在郴逗留期间,李伯康设宴洗尘,邀请韩、张北湖泛舟,一并参加了郴州独特的民俗活动——夏夜叉鱼。这天夜里,湖面火光通明透亮,将夏夜的湖面照得如白昼一样,郴民一边点灯划船,一边高举鱼叉追鱼、叉鱼。月色下,只见叉鱼人手起叉落,水花四溅,鱼儿跳跃。不多时,湖面便荡漾起一片片血红,叉鱼人喜笑颜开,满载而归。韩愈是北方人,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刺激新奇的夜间水上劳作,不由得啧啧称奇,兴致盎然地写下了著名的《叉鱼招张功曹》。

此诗依次写叉鱼盛况、看叉鱼的情景、叉鱼的过程、叉鱼的收获、叉鱼后的情景和感受,诗末用“脍成思我友,观乐忆吾僚”表达了诗人的忘忧与快慰。全诗三十六句,语言平易,平中见奇,犹如一篇精美曲折的小品散文。

《叉鱼招张功曹》不仅写出了北湖夏夜叉鱼之奇、叉鱼之乐,还写出了叉鱼人勤劳乐观、机敏热情、淳朴爽朗的性格特点,更是韩愈与郴州劳动人民同乐同喜的诗歌宣言。后来,郴州百姓在湖心小岛修建一亭,取名“叉鱼亭”。后叉鱼亭屡次被毁,现存的叉鱼亭为1987年重建,亭内嵌刻《叉鱼招张功曹》,笔者曾应邀为“叉鱼亭”书写对联,亭外立韩愈铜像,可证历代郴人对韩愈的崇敬和缅怀之情。

2. 李员外寄纸笔

题是临池后,分从起草余。

兔尖针莫并,茧净雪难如。

莫怪殷勤谢,虞卿正著书。

贞元二十年(804),时任阳山令的韩愈给李伯康寄来阳山土特产——黄柑,李伯康则回赠韩愈纸笔。中国人崇尚礼尚往来,从《诗经》《楚辞》可知,在赋诗相赠的同时,也时常伴有以物寄情。从东汉文人诗开始,赠物附诗已不再拘泥于男女之情,亦用在亲友之间。韩、李之间的寄黄柑、赠纸笔以及诗歌唱和,颇具上古遗风。中唐兴起的诗礼相酬,或由此滥觞。

郴州古为南蛮之地,自秦设乡学以来,郴民逐渐开化。迨至隋唐,建学宫,施教化,开科取士,弦歌不辍。郴州刺史李伯康回赠韩愈文房雅物——宣纸和毛笔,也从侧面说明唐朝時的郴州崇文重教,学风浓郁,文化底蕴深厚。《李员外寄纸笔》既是韩、李二人深情厚谊的见证,又显示了唐朝文人高雅的品格趣味。

3.《郴州祈雨》

乞雨女郎魂,炰羞洁且繁。

庙开鼯鼠叫,神降越巫言。

旱气期销荡,阴官想骏奔。

行看五马入,萧飒已随轩。

郴州地处南岭山脉包围之中,这里山阔水深,林泽广布,民众“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下》)。这种崇尚巫风的习气,既是夏商文化的遗习,也是楚地郴人的原始宗教仪式。“尚鬼娱神”之风,自官府到民间,无处不在,纵横蔓延。众所周知,韩愈既是尊儒复古的中流砥柱,又是反佛排道的古文健将,他反对怪力乱神,更反对因信奉某教而耗费民脂民膏。可当郴州发生旱灾时,韩愈却与郴州官民一起向神灵求雨。从这个角度来说,《郴州祈雨》是韩愈非常特殊的一个作品,体现了韩愈思想的复杂性与包容性。韩愈对郴州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对郴州百姓的深情厚意更是溢于言表。亲民恤民的韩愈违背自己坚持多年的原则,尊重郴人风俗,急民之所急,与郴州人民一起向神灵祷告:愿早日降下甘霖,从此仓廪丰实,百姓安乐。

还是永贞元年(805),这一年顺宗、宪宗相继即位,伴随着权力更迭,朝廷的精英们有起有落,几家欢乐几家愁。而在远离政治权力中心的岭南郴州,这一年冬天也发生了一件大事——郴州刺史李伯康病故了。听到这个消息,韩愈怔了半晌,仿佛连魂都丢了。想起不久前两人还诗歌唱和、举杯共饮,其音容笑貌如在眼前,谆谆教诲犹在耳畔,不曾想转眼已天人永隔。韩愈五内俱焚,悲痛难抑,当夜提笔写下一篇情辞哀切、催人泪下的《祭郴州李使君文》,深深缅怀这位知心挚友。

4. 祭郴州李使君文

维年月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故郴州李使君之灵。古语有之:“白头如新,倾盖若旧。”顾意气之何如,何日时之足究。当贞元之癸未,惕皇威而在授。伏荒炎之下邑,嗟名颓而位仆。历贵部而西迈,迩清光于暂觏。言莫交而情无由,既不贾而奚售。哀穷遐之无徒,挐百忧以自副。辱问讯之绸缪,恒饱饥而愈疚。接雄词于章句,窥逸迹于篆籀。苞黄甘而致贻,获纸笔之双贸。投《叉鱼》之短韵,愧韬瑕而举秀。俟新命于衡阳,费薪刍于馆候。空大亭以见处,憩水木之幽茂。逞英心于纵博,沃烦肠以清酎。航北河之空明,觑鳞介之惊透。宴州楼之豁达,众管啾而并奏。得恩惠于新知,脱穷愁于往陋。辍行谋于俄顷,见秋月之三彀。逮天书之下降,犹低回以宿留。念暌离之在期,谓此会之难又。授缟纻以托心,示兹诚之不谬。傥后日之北迁,约穷欢于一昼。虽掾俸之酸寒,要拔贫而为富。何人生之难信,捐斯言而莫就。始讶信于暂疏,遂承凶于不救。见明旌之低昂,尚迟疑于别褒。忆交酬而迭舞,奠单杯而哭枢。美夫君之为政,不挠志于谗构。遭唇舌之纷罗,独陵晨而孤雊。彼憸人之浮言,虽百车其何诟。洞古往而高观,固邪正之相寇。幸窃睹其始终,敢不明白而蔽覆。神乎来哉,辞以为侑。尚飨。

这是一篇千百年来传诵不衰、影响深远的祭文,开篇即引用“白头如新,倾盖如旧”,表达了韩愈与李伯康的一见如故与知音互赏。两人相遇的这一年,37岁的韩愈被放逐贬谪,年逾花甲的李伯康是一方大员。在形单影只的贬谪生涯中,在万里跋涉的孤苦无依里,李伯康像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关怀着韩愈,又像是一位无话不谈的挚友温暖着韩愈。从诗歌唱和到互赠礼物再到北湖叉鱼,韩愈回忆着与李伯康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犹如与故去的老友在喁喁私语。“傥后日之北迁,约穷欢于一昼”,总以为分别是暂时,也以为山水有相逢,日后两人还是有机会能够再见面,可天不遂人愿,转眼间只能“奠单杯而哭枢”。字里行间交织着悲痛、哀切和缅怀,情绪似都从心底肺腑流出,写得情思深沉、跌宕有致。世人皆谓文人相轻,然而反复吟诵此文,不禁让人心潮起伏,眼中泛泪,深深感佩于韩、李这对忘年交的真挚情谊。

诗赠张署 情系郴州

在韩愈众多文友中,张署是一个绕不开的重要人物。同治版《临武县志》之《流寓志》中写道:贞元十九年,自四门博士转监察御史。以言事,贬为阳山令。同官张署,亦贬临武。与署同之任。愈出阳山后,复往来期会临武界上。及量移江陵,又来县,与署俟命于郴下。

张署(?—约816),唐河间鄚人(今属河北省),德宗贞元二年(786)登进士第,后又中博学宏词科,累迁监察御史。

贞元末年,宫中派宦官到民间集市强行买物,口称“宫市”,实为掠夺,这一弊政,给城市商人和近郊农民造成深重苦难。贞元十九年(803),张署因谏宫市,被贬临武令,与韩愈结伴南下,两人相依相携,从此结为生死之交。或是朝中有人精心安排,或是天缘凑巧,韩愈调任的阳山与张署执掌的临武相隔不远,山水相连。同病相怜的两人相互慰藉鼓劲,经常你来我往、把酒吟诗,这是一场双向奔赴。韩、张每月相会的期宿村,即为今天临武县南强镇九泽水村。二人住宿的馆舍,名为欹眠馆。后来,韩愈在《祭河南张署员外文》是这样回忆的:“君止于县,我又南逾。把角相饮,后期有无。期宿界上,一又相语……”临武还建有“韩张公园”,以纪念两人患难与共的珍贵友谊。

目前查到韩、张二人被贬期间,共有十多首唱和诗,其中韩愈的《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至郴江赠署二首》《郴口又赠张十一功曹》均写于郴州。

5.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公元805年,韩愈、张署虽遇大赦,但均未能调回京都。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两人又被一起派往湖北江陵任职:韩愈任江陵府法曹参军,张署为江陵府功曹参军。《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是韩愈在郴州得知任命消息时所作,所以用新官衔称张署。是夜,碧空无云,月华如水,百感交集的韩张二人在郴州寓所设席赏月。年近五旬的张署望月怀远,想起这些年因谏言遭贬,功业未建,报国无门,不觉悲从中来,慷慨高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韩愈还没听完就泪如雨下,即景作诗,对月吟唱: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此诗先写中秋夜景,碧空无尘,月洒清辉。次借张署之歌浇心中块垒,细说谪居之地的环境恶劣以及所经历的压抑与坎坷,倾吐心中的郁积与不平。诗末以貌似旷达实则牢骚之语作结,笔墨酣畅,感慨良深。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在宦海沉浮多年的韩愈、张署置身于斯时斯境,不禁开怀痛饮、放声高歌,在万般无奈中慰藉友人并自我解嘲。在这一夜,郴州的那一轮皎洁明月不仅深深镌刻在了二人心头,也被正式写进了群星熠熠的中国文学史。

6. 至郴江赠署二首

(1)

休垂绝徼千行泪,

共泛清湘一叶舟。

今日岭猿兼越鸟,

可怜同听不知愁。

(2)

山作剑攒江写镜,

扁舟斗转疾于飞。

回头笑向张公子,

终日思归此日归。

7. 郴口又赠张十一功曹

雪飐霜翻看不分,

雷惊电激语难闻。

沿涯宛转到深处,

何恨青天无片云。

以上三首诗皆写于韩、张二人离开郴州北上江陵赴任的途中,转任新职的韩愈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见“郴山奇变,其水清写”,不禁诗兴大发,接连写了三首唱和诗赠张署。其中“回头笑向张公子,终日思归此日归”与杜甫“便向襄阳下洛阳”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了韩愈愉悦欢快的心情。

便江,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江;侍郎坦,一个略显生僻古怪的地名。据《永兴县志》记载:“侍郎坦在县东三十里,唐韩愈谪阳山令,泊舟于此,故名。”正因韩愈曾经来过这里,在永兴湘洲村侍郎坦组的崖壁上留有“昌黎经此”题壁,才让便江与侍郎坦有了文化的根基和血脉。在韩愈与张署离开郴州的1217年后,我在永兴便江风景区服务中心主任谢亮的陪同下,从资兴程江口乘船北上,一路碧水青山,翠竹环绕,船行江心,间或惊动野鸭腾空而飞。天空中时有苍鹰盘旋,初秋的暖阳无比温柔。眺望着清澈的江水,阵阵凉风迎面扑来,我的心情无比畅快。谢亮说:“我们景区有一支退伍军人组织的打捞队,常年打捞水葫芦和垃圾。”我想:韩愈如果重游便江,应该也会颔首称赞。

船行半小时,我们来到一处巍峨的山崖,崖壁像巨轮上的风帆,静静地矗立着。便江两岸都是红砂岩山体,又称“丹霞地貌”。船停上岸,一只黑山羊贴墙而立,我笑道:“这是韩愈派来等我们的使者吗?”众人拾级而上,“昌黎经此”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字约半米,苍劲雄厚,气魄撼人,且有一阴一阳一横一竖两个版本。旁立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侍郎坦摩崖石刻群”牌子,在“昌黎经此”的周围,还有长庆四年(824)朝散大夫、郴州刺史韩泰和光化四年(901)前太常博士朱柷等人的题刻。而道光八年(1828),湖南学政、书法家程恩泽的草书题跋更令我眼前一亮,在他的题跋中写道:“非唐法,意宋人所为”。因为第一眼看到“昌黎经此”四个大字的时候,我就对同行的刘佳说“这或许不是韩愈写的,有些不合唐法,有可能是宋人写的字,颇像宋代朱熹的笔法”。“昌黎经此”即便是宋人所书,也是韩愈与郴州结缘的有力佐证。

8. 题张十一旅舍三咏

榴花

五月榴花照眼明,

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

颠倒青苔落绛英。

贾谊宅中今始见,

葛洪山下昔曾窥。

寒泉百尺空看影,

正是行人渴死时。

蒲萄

新茎未遍半犹枯,

高架支离倒复扶。

若欲满盘堆马乳,

莫辞添竹引龙须。

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韩愈被贬阳山县,张署亦被贬至郴州临武。韩、张二人曾多次相约于临武期宿村,这三首诗大约写于此时。写景状物简洁精练,寥寥数语就生动地勾画出张署旅居之所的幽静与简朴;抒情委婉含蓄,隐约传达出韩、张二人怀才不遇、孤独惆怅以及对现实不满的情绪。

9. 答张十一功曹

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

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

《答张十一功曹》是韩愈到阳山后第二年春天的诗作,通过描写景物,抒发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慨。诗中先赞美春山明净,江天辽阔,江水清澈得可以见到江底的沙粒,悲伤哀怨的猿啼声处处可听;粗大的筼筜与纤纤嫩笋争相滋长,小羊踯躅清闲自得,随处开放出鲜艳的花朵。继而作者感慨身世坎坷,皇帝深恩尚未报答,但求不要在南方炎热的瘴气中虚度余生;读完张署来诗,在叹息凄怆之余,38岁的韩愈顿觉头上鬓发又白了一半。

10. 忆昨行和张十一

夹钟之吕初吹灰,上公礼罢元侯回。

车载牲牢瓮舁酒,并召宾客延邹枚。

腰金首翠光照耀,丝竹迥发清以哀。

青天白日花草丽,玉斝屡举倾金罍。

张君名声座所属,起舞先醉长松摧。

宿酲未解旧痁作,深室静卧闻风雷。

自期殒命在春序,屈指数日怜婴孩。

危辞苦语感我耳,泪落不掩何漼漼。

念昔从君渡湘水,大帆夜划穷高桅。

阳山鸟路出临武,驿马拒地驱频隤。

践蛇茹蛊不择死,忽有飞诏从天来,

伾文未揃崖州炽,虽得宽宥恒愁猜。

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

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

今君纵署天涯吏,投檄北去何难哉?

无妄之忧勿药喜,一善自足禳千灾。

头轻目朗肌骨健,古剑新劚磨尘埃。

殃销祸散百福并,从此直至耇与鲐。

嵩山东头伊洛岸,胜事不假须穿栽。

君当先行我待满,沮溺可继穷年推。

《忆昨行和张十一》写于元和元年(806)仲春二月,此时的韩愈、张署已遇赦北移,两人刚离开郴州前往江陵赶赴新任。开篇从觥筹交错、丝竹清哀的接风洗尘宴写到张署宿醉未醒引得旧疾发作,从“青天白日花草丽”的愉悦写到“深室静卧闻风雷”的凄凉;面对挚友“自期殒命在春序”的悲叹,感同身受的韩愈不禁心情郁结,亦感前路茫茫;中段回顾了两人苦闷艰难的谪官生涯,“念昔从君渡湘水,……阳山鸟路出临武”,险峻壮丽的郴州山水给韩愈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面对吏治腐败、奸臣当道的现实,心情复杂的诗人意欲归隐嵩山、躬耕洛水,整首诗写得既率直畅快又婉曲雅致。

11. 赠韩退之(张署)

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

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

鲛人远泛渔舟水,鵩鸟闲飞露里天。

涣汗几时流率土,扁舟西下共归田。

这是张署在临武任县令时赠给韩愈的一首唱和诗。诗人张署独自一人站在九疑峰下,看着眼前滔滔的江水,思念家乡,度日如年,迫切期待与韩愈一起早日乘一叶扁回到家乡。公元816年,张署辞世,韩愈写下《祭河南张员外文》,深情地回忆了在临武两人“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友情之深,以至“余唱君和,百篇在吟”。

序赠郴民  情牵郴州

12. 送孟琯序

今秋,见孟氏子琯于郴,年甚少,礼甚度,手其文一编甚钜。退披其编以读之,尽其书无有不能,吾固心存而目识之矣。其十月,吾道于衡潭以之荆,累累见孟氏子焉,其所与偕尽善人长者,吾益以奇之。今将去是,而随举于京师,虽不有请,犹将强而授之,以就其志,况其请之烦耶。京师之进士以千数,其人靡所不有,吾常折肱焉。其要在详择而固交之。善,虽不吾与,吾将强而附;不善,虽不吾恶,吾将强而拒。苟如是,其于高爵犹阶而升堂,又况其细者耶?

在郴州,韩愈不仅写诗作文,还大力奖掖提携青年学子,为郴州文化注入了尊儒重道、务实真诚的精神基因。贞元十八年(802),韩愈曾写下惊世骇俗的《师说》,凭一己之力,正师道,畅学风,培养了一批有志于古文创作的年轻人。永贞元年(805),韩愈逗留郴州三月有余,慕名向他请教古文、古道的青年才俊络绎不绝。对于求教者,无论年幼年长、身份地位,韩愈皆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在这众多青年学子中,韩愈十分欣赏才华横溢的孟琯。“年甚少”的孟琯是孟子第三十八世孙,好学懂礼,结交的师友“尽善人长者”,文章风雅老成。一天,孟琯拿来自己的文稿,请韩愈写序。一口气读完所有书稿,慧眼如炬的韩愈认为此时的孟琯已完全不逊色于举人,因而十分乐意为其写序。已是文坛领袖的韩愈勉励孟琯继续刻苦学习,对他寄予殷切希望。韩愈的勉励与引荐,让孟琯信心倍增,潜心学问。元和五年(810),孟琯登进士科,成为隋唐科举以来郴州地区为数不多的举人之一。在甘露之变后,或因不屑与宦官为伍,清正廉洁的孟琯被排挤出长安,先后被贬至硖州、梧州,从此静心写文作书,著有《岭南异物志》,在史志典籍方面颇有建树。

13. 送廖道士序

五岳于中州,衡山最远。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宗。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其最高而横绝南北者岭。郴之为州,在岭之上,测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气,于是焉穷。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衡山之神既灵,而郴之为州,又当中州清淑之气,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其水土之所生,神气之所感,白金、水银、丹砂、石英、钟乳,橘柚之色,竹箭之美,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也。

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而吾又未见也。其无乃迷惑溺没于老、佛之学而不出邪?廖师郴民,而学于衡山,气专而容寂,多艺而善游,岂吾所谓魁奇而迷溺者邪?

廖师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与游。访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别,申以问之。

韩愈在郴州的时间较长,因此接触面也广,与弱冠学子乃至三教九流皆有交往。郴州有一位廖道士,名法正,有幸结识了韩愈,由于信仰不同,两人交情不算深厚。临别时,廖道士请韩愈作序,一生都致力于反对道教的韩愈竟然没有推辞,反而在《送廖道士序》中,全面宣传和推荐郴州,成为郴州最早的形象代言人。

“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郴州地处南岭山脉,这里群山巍峨如列翠屏,河水清澈流速迅疾,是一个山川神秀的清淑之地。文中又历数郴州白金、水银、丹砂、石英、橘子等名貴物产,盛赞郴州的物产丰饶。中国历来就有“人杰地灵”的说法,在这样一个清淑富饶之地,必然会涌现很多出类拔萃、忠诚信用、德才兼备的清俊人才。“吾又未见也”,韩愈笔锋轻轻一转,让廖道士心痒难耐又忐忑不安。“气专而容寂,多艺而善游”,似乎在夸赞廖道士的品质与才能,“魁奇忠信”之美名到底属不属于廖道士,在腾挪反转间,韩愈始终不肯说破,如云山雾罩般让人捉摸不透。

在序中,韩愈婉转地表达了对廖道士以及道教的否定,虽然这样的否定有失偏颇,但韩愈对郴州的推崇与喜爱是有目共睹的。韩愈有着很深的郴州情结,他甚至为郴州独创“清淑”一词,让郴州扬名天下。如果说司马迁是把郴州写入史书的第一人,那么韩愈就是向世人全面推介郴州的第一人。

中国自古有“文人相轻”的现象,但我们从韩愈与李伯康、张署的诗文唱和中,看到的却是“文人相亲”的深情厚谊,也看到了韩愈对郴州人民的体恤关切。在郴州的历史上,除了秦观的三绝碑、张学良被囚苏仙岭,可资传颂的名人轶事并不多,但是多年来人们忽略了大文学家韩愈与郴州的诗情“话”意,是他让默默无闻的郴州正式载入文学史册。郴州山水治愈抚慰了身心俱惫的韩愈,郴州草木滋养过韩愈的文心诗情,郴州百姓还感念着韩愈的家国情怀。韩愈也一定铭记着郴州所给予的温暖与慰藉,才会在诗文里一再描摹独特诡谲的郴州景观和楚地风俗。那些文人雅聚、诗成高歌、叉鱼祈雨……是郴州文化史上一道永恒的风景线,早已成为郴州人民引以为豪的精神财富!

值此全省旅发大会召开之际,愿以此文为郴州的旅游宣传送上一段新的美篇。

(感谢郴州市北湖区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局长黄彬、北湖区纪委刘佳、临武县政协调研员黄秀涛、永兴县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局长欧爱群和永兴便江风景区服务中心主任谢亮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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