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的诗意符号
2022-05-30李骞
亚里士多德在《工具论·解释篇》中指出,“口语是内心经验的符号,文字是口语的符号”。这里所说的“口语”,指的就是一种诗意的实验性文体。2022年《十月》第4期刊发的吉狄马加长诗《应许之地》,用诗性的符号构建了传统理念和后现代工业文明相融相生的主旨意涵。纵观吉狄马加几十年来的诗歌创作,他一直努力在人类原生态的文化价值与后现代的工业文明之间探索,用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实现两者的圆满链接。长诗《应许之地》,便彰显了这一重要的诗性智慧,诗人用诗情画意的符号,突出了他博大而深厚的诗意情怀。
《应许之地》中的标志性符号,对于读者理解文本至关重要。因为符号的在场,是基于诗人对所表达物象的审美思考,通过诗的语言符号特征,提升能指与所指的诗性意义,最终实现理想与现实的统一。吉狄马加骨子里的乡愁文化与后现代工业的兴旺发达,是《应许之地》的主要符号,而两者的相互融合,则是长诗的重要美学原则。诗人在开篇这样写道:
这或许就是一块未来之地,
并非另一个乌托邦,而是现代性
在传统的笛子与球体之间
构筑的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
那里星星与头的距离没有改变,
但与我们的灵魂却若即若离,
哦!时间,你改变并终结了
我们通往永恒之路的第七种方式。
这是对诗歌的标题“应许”内涵的诠注。“应许”是答应、允许之意,而诗中的“未来之地”,就是诗人为人类社会描述的诗意的栖居之所。这块充满诗意的“应许之地”,并非脱离现实生活的乌托邦,而是在现代文明与“传统的笛子”之声中共同建构的世界,是“星星与头的距离没有改变”的人的生存环境。在诗歌意义的表达中,“未来之地”是一个强大的符号场,是这首长诗所追求的终极目标,也是诗人为人类绘制的一幅生机盎然的生活图画。
《应许之地》最显著的特征在于词语是作为感知的符号。由于诗中传统意义的符号与彝族的史前文明有着较大的关联,因而具有深广的想象力,所包容的诗歌审美内容更多地与人居住的功能有关,并通过词的排列来突显彝族古老文化的元素,让诗歌的写作回到人类历史的元初状态。“那时唯一的鹰还盘旋在高处。/因为它的存在,生命的意义/才被赋予了某种可疑的证据。”作为一种符号,“鹰”在彝族文化中具有特殊的象征含义,是神的力量的代码;同时,也有渴望生命如“鹰”一样在蓝天自由飞翔的寓意。有“鹰”的存在,人的生命才具有生存的合理性。符号具有多方面的功能,既是诗歌结构形式的组成方式,又是诗人审美立场的表述。当诗人在《应许之地》中,回到传统文明的叙事时,符号的认知往往与诗人的故乡大凉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用再骑着马在峡谷边行进,/名马达里阿宗只存活于词典,/不会听见圆形赛马场欢呼的声音,/那时这种山地马肯定还没有灭绝。”彝族传说中的神马“達里阿宗”,这个自由驰骋的代名词如今只能存活于字典;在“应许之地”的时代,它的存在是“圆形赛马场欢呼的声音”,是一种原始的紧张、快乐而有意义的生存证明。诗人在长诗中竭力回溯本真的生存情况,探寻后工业文明社会中,遥远的“应许之地”的存在价值。这种价值是远古时代彝族人民坚定的信仰,是一代又一代彝族祖先传承下来的精神力量。“诺苏的子孙,如果你们还没有忘记/在库史的时候为祖灵送上萨拉博酒壶,/而祭拜者的手中将打开盐和酒的内脏!/面对永恒的太阳,呼唤,抛撒细碎的金银!”诗里的“诺苏”是大凉山彝族人的自称,这个符号的内在意义就是黑色、勇敢、智慧。“库史”是过新年的意思,代表彝族古老的“十月历”文明,而“萨拉博”则是指祭祀用的酒壶。诗歌中的这一组符号结构,暗示了人的生命活动是自然与神灵的契合,而传说中的诗性“应许之地”,将在人类生活的时间记忆里永存。
长诗《应许之地》用大量的符号描绘了人类曾经生存的诗意化领地,这个领地的深远内涵就在于它是人类归宿的永久园地。只有破解诗歌中的符号密码,才能领悟这首长诗的美学精神,才能进入“未来之地”的原生态境地。如诗中出现的“酋长”“毕摩”“披毡”“月琴”“口弦”“母语”“火塘”“马布”“鹰爪杯”“锅庄石”“英雄结”“蜜蜡”“送魂经”“白色的毡子”“谱牒”“火葬地”……这些密集的符号,既具有彝族民俗文化的规约性,同时又被诗人赋予新的意涵;既是彝族传统文明的隐喻,又是组合“应许之地”必不可少的诗性概念。吉狄马加展示给人类居住的领域是传统的,但又不站在现代化工业发展的对立面;竭力维护着“应许之地”的元意义,又不排斥现代文明所造就的人居环境。这就是这首长诗深厚的美学旨意。
《应许之地》的另一组符号是后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人类生活的改变,这些符号组成了这首长诗的深层结构。诗中的每一个符号都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生活特质,在快节奏、信息化的时代,这些符号的物理意义已经发生改变,成为诗歌的艺术精髓,成为现代化社会人生存的证据链。为了完整表达传统原始文化与现代化进程的和谐统一,诗人这样描写道:
然而在这数字化的居住区域,
能提供的并不是差异的需求,
抽象的人将完全主导这个世界。
在钢铁和水泥搭建的混合物中
新的材料在塑造未来的家园,
如果还有讲述者活着,他的眼睛
将面对滚滚而来的太阳
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向万物致敬
作为诗的表现形式,符号总是与诗歌的意义相联,既是诗人想象的情感表现,又为读者理解诗歌的艺术内涵提供智性的思考。“数字化的居住区”是当下生活的写真,是现代人类生活空间的高度浓缩。由于处于高度信息化时代,这个数字空间改变了传统的生活方式,所有的需求都通过数字完成。“应许之地”这个“未来的家园”,也是由象征现代生活的“钢铁”“水泥”“新材料”建造。诗中“讲述者”这个符号,是原始文明与现代生活的见证者;只要他活着,那么“向万物致敬”的古老信念就不会丢失。原生态的“应许之地”是富有诗意的,“新材料”塑造的现代家园同样有着合理的存在性。两者互为补充,构成了未来人类生存的新型区域。当然,后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了高效率、快节奏的同时,也给原始的自然圣化的生活带来了较大的冲击,对此,诗人是如此反思的:“建筑材料像一块块透明的晶体,/没有泥土和四季的呼吸留下的味道。/他们的生活被网络完全支配,/不需要真相,穿越任何一个障碍物/都能在穹顶目睹到闪烁的电子眼。”现代人蜗居在现代建筑材料的“晶体”之中,远离生长万物的土地,没有四季的轮回,没有万物变化的真相,无须亲近大自然。这绝不是诗中所赞美的“应许之地”,而是通向“未来之地”的一个过程。就像诗中所言,这“不是绝对的进步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落后!”而是社会在向高层次进发时的一次蜕变,这样的蜕变越彻底,人类社会才会更加进步与文明。只有当传统的农耕文明与现代化工业融合为一体,“应许之地”才会展示出光彩夺目的繁荣盛景。“这是立体的街区,规范的准则已成为/模式,高耸的电缆连着透明的山脉。/机器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集体就业的人群在玻璃幕墙的那边,/他们影子有序,如同固定的装置。”传统与现代交相辉映,作为现代文明符号的“电缆”与自然原生态“透明的山脉”遥相呼应;就业的农民工不再远赴异乡,而是到近在咫尺的“玻璃幕墙的那边”;人们生活在相对固定的区域,有序地按照生存的准则自由地活着。这就是“应许之地”的存在模式,也是诗歌自身词义的强大内涵。
《应许之地》中的符号是多义性的,在诗中的主旨是复杂多变的。每一个符号虽然都具有独特的意涵,但在不同语境中又发生审美变化,其符号的象征既是实体的,也有想象的。符号的密集性和诗的多主题,使这首长诗具有独树一帜的审美力量,在带给读者审美愉悦的同时,也给我们的索解带来一定的难度。但只有我们记住吉狄马加最后在诗中的宣言:“哦,应许之地,但愿到那时候人还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就会明白,诗人吉狄马加上下求索的,其实就是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
李骞,又名阿兹乌火,彝族,云南镇雄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民族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在《文学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70多篇。出版《新诗源流论》《诗歌结构学》等文学著作五十余部,其中《现象与文本》,获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文学理论与评论)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