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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楼

2022-05-30杨笑笑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烟花姑娘

杨笑笑

烟花楼的夜晚,就如它的名字般俗不可耐。

熏天的酒气与赌桌上的叫骂声倒是搭得绝妙,红姑自做这一行起就已熟稔了这些高超手段——此间的男人已被这哄闹热烈的气氛挑逗起极亢奋的情绪,因而那些刚送走客人而来不及梳妆打理的姑娘们,其脚步虚浮踉跄、笑容生硬死板的匆匆之态也在男人通红的双眼里变得细可玩味起来。

多少羞红了脸面、倾尽了腰囊的文人书生,被红姑略费些小钱使唤那街头巷尾的混混们勾引了来,臆想着楼阁勾栏处必有一位因敬慕自己才名而悉心施了粉黛的俏丽佳人翘首以盼着,不想却让一帮不通音律的胭脂俗粉们草草打发了事,银子却是照收的。

杨念仁已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锭银,红姑也已几乎向他卖光了珍藏的最后一坛好酒。

没了酒喝的杨念仁,较之来时似乎更绝望了些——衣衫已脏臭得发硬,靴子也只剩下一只,银袋空空如也。最糟糕的是,不能再烂醉如泥倒头就睡,心事像终脱了缰绳的马儿肆意在脑中驰骋起来,红姑再也没让楼里任何一个姑娘来与他柔声细语地劝酒卖笑,只是催收房钱时的语气愈发冰冷。

杨念仁想到卖刀,是红姑引着那姑娘来楼里的一个白天。

“好清秀的女子。”

她步過廊道时,恰与背刀出门的杨念仁遇个正着。耳听得眼前这个面容消瘦、鬓发花白的粗野男人这一句稍显轻薄的评语,却是莞尔一笑,回他一句:“好落泊的男人。”

红姑闻言回头,见杨念仁的眼神已有些发怔,狠瞪他一眼,跺着脚牵了女子离开。

杨念仁自知失礼,虽被这姑娘言语间的机锋损了个灰头土脸,却也不想再讨无趣,见楼里的姑娘都已出来梳洗,打水用饭者拥堵着楼梯,便提纵了身形跃下二楼。酒已掏空他身子,加之近月来日日非瘫即睡,久不操练下,运气的功夫几已丢了七八,落地时双足踏虚向前倒去,打翻了一桌隔夜的酒菜,压断了一条掉漆的长凳。

“你个天杀的冤家,赔我的家当!”

红姑的怒斥声从身后传来,杨念仁狼狈又无奈地在满地狼藉中深深叹了口气:“老板娘,这青楼勾栏,朝廷可是素来收缴重税,你今天招待这王大人,明日迷倒那宋千户,这税银一分不缴,哪里又少赚了?一桌残羹剩饭、一条烂木条凳,又有什么好心疼的。”

“说话没遮拦的穷鬼,胡说八道些什么,迟早将你那舌头拔了抵房钱!”

红姑被说到痛处,眼瞧着四下再无外人,不敢再与他斗嘴,悻悻然骂了两句,牵着姑娘去了,那姑娘只是掩着嘴偷笑。

当铺的伙计接过杨念仁递来的刀,手抚过寒气森然的刀面,刀身可怖的血槽尚有些暗红的血锈,似是杀孽太多,冤魂聚而不散,凝在刀上。

“大爷,您这把刀,我也拿不准了。您稍等,我请我们掌柜的过过眼。”

杨念仁有些不耐烦,只摆手让伙计快去,现时他脑中只剩了红姑的酒。醉吧,他只想再醉下去,至死方休。

门外忽而一阵骚乱,敏感的神经在等待伙计的焦虑中猛地绷紧。他不动声色地斜眼一扫,有几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扬鞭催马叫骂着驱赶着路上的行人。

“听说道上一位有名的杀手为钱昏了头,竟要对马指挥使下手,尚未得手却反中了包围,谁能想这人的本事真是通天彻地,十几个千户合力竟拿他不住,让他负伤逃了出来,马指挥使颜面无光,全国通缉这名杀手,现下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可却连凶犯的一张画像都没有,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当铺掌柜手提了一小包碎银出来,笑着与杨念仁搭着话。

“如此,这刀你是要了?”杨念仁沙哑着嗓子问他。

掌柜见杨念仁并不接他的话,仍是满面和气地笑道:“客人您的刀虽然破旧了些,但淬炼之法相当高明,如此铸刀之法时至今日早已失传,想必是出自高人之手,实不相瞒,我也是个爱刀之人,夺人所爱有损阳寿,这点心意还请笑纳。”

“你怎知此刀乃我挚爱。”杨念仁得了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听这掌柜话有所指,不免搭理几句。

“爱刀之人,方知道宝刀需以血喂,阁下若是此刀真主,在江湖中应是大有来头的高手,杀人如麻,刀刀见血。”掌柜脸上仍是一团和气,手却不知何时已藏在了袖子里。

杨念仁这才从醉生梦死的遐想中醒觉,然而当铺的门窗不知何时已全部锁上。

天色将晚,满面愁容的红姑守着新来的姑娘焦急地来回踱着步。杨念仁的迟迟不归似乎并没被她放在心上,区区几两银子的房钱也并不能和今夜的重头戏相提并论。楼下渐渐有了客人,猜拳吃酒声隔着房门仍细微可闻,红姑却全不在意,连下去打个转招呼客人的兴趣也没有。

“我的好心肝,今晚咱这烟花楼可就指着你翻身了,最近那些酸臭秀才常往那教坊司跑,我倒要让这帮狗男人看看,我烟花楼的花魁,怎的就压不过那些官家大小姐!”

“红姑,你坐着吧。”

姑娘秀眸闪过点点精光,不动声色地拉住红姑的罗袖将她按坐在椅上。楼下忽地没了声响,红姑却并未留意。

敲门声起,红姑以为又是哪位不懂事的姑娘招惹了客人来找她评理,便没好气地让人进来。

宋千户领着几名从旗推门而入,举止间仍似平日的儒雅随和,白净俊气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倦态,隐不住那阴沉的杀意。

“红姑,近日酒楼生意可好?”

红姑立刻起身媚笑着挽住千户的臂弯,娇嗔道:“有您的照拂,生意怎会不好呢?大人最近忙些什么,好久没来我这儿坐坐了,姑娘们都盼着你来呢。”

“我此来正是为一件公差,红姑近日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身材高瘦,带有一柄形状古朴的长刀。”宋千户被红姑身上刺鼻的香味呛着鼻子,微微皱眉,却看见桌边那位镇定自若正涂染了胭脂的姑娘,心神不由轻颤。

“好俊秀的女子。”千户喃喃道。

“大人呀,你若是中意了我们颜姑娘,今晚就点了我们这烟花楼未来的花魁,也好替我们在外扬名。有了宋大人的关照,我们颜姑娘今后可就要红透半边天了。”红姑听罢千户的描述,脸上的惊异转瞬即逝,却把怀中男人的臂膀搂得更紧些,卖力讨好起千户来。

宋千户连日操劳下,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也许一个妓院老板娘的话,实在是低贱的足够,素来是不会有人在意的,因而只是语带不舍地叹口气:“只可恨此案事关重大,上头催促得急,此贼害得兄弟们日夜奔波,此案不结,兄弟们挨了板子事小,丢了人头事大,若让我拿到此贼,必将他五马分尸!”说罢摆了摆手,“今日就算了,红姑你若见到形容可疑的陌生男子来此楼里,定要速报于附近差役,我自会及时赶到。”

宋千户也没能指望从红姑这儿得到什么线索,因而只是草草搜查了一番便领队回去。

红姑心有余悸地送了各位官爷出去,回房看着一身素衣嫣然浅笑的颜姑娘,真是越看越爱,不由畅想起烟花楼有了这镇楼尤物后的大好前途来,喜不自禁下又使唤下人搬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上好的陈酿进来。

今晚定会来几位大主顾的,红姑想。

杨念仁自后窗翻进房间时已是一身的血污,所幸借着夜色掩护,并未引人发觉,但终究是久不与人动手,没了趁手的兵刃,在不惊动店外商贩行人的情况下招架那位假扮掌柜的六扇门高手的一十三手飞刀,着实战得险象环生,亏得那人托大,未等来帮手,便急着缉拿自己邀功,才讓杨念仁在硬接一刀后寻到破绽,一击掐断他脖颈后,闯进后堂提刀便走。奇怪的是后堂空无一人,杨念仁却已无暇多想,自己伤势严重,便抄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直奔烟花楼疗伤。

天色已深,烟花楼仍是那样俗不可耐。

不算太劣质的酒一坛坛码放着,不算太高明的赌徒一桌桌围着,不算太标致的姑娘穿梭其中,引得男人们一阵阵猥琐的笑。

杨念仁没有精力欣赏这些,他一身血污仰卧在床上,忽然很想喝酒。

有了钱的杨念仁,似乎应该是要喝个烂醉如泥的。

受了伤的杨念仁,却实在不该顶着浑身大小数十道伤口的痛楚去碰那杯中的琼浆玉液。

对受了内伤的人来说,再香甜的美酒也成了毒药。

所幸,杨念仁还明白这个道理。

他已打定了主意,若自己潜回烟花楼时技不如人被锦衣卫的高手盯上,此刻稍有异动他便要破门而出与敌人鱼死网破,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逃得更远,但他也决不愿藏匿在房中直至被人搜出,牵连了那刻薄爱财的红姑。

他知道他欠着房钱时,红姑原可以赶他走的。

颜姑娘已在房中坐足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本可以做些更有趣的事,例如邀几位楼里的姐妹来说说话解解闷,把红姑为她精心筹办的首饰珠宝拿出来炫耀炫耀。

可是她并没有谈话聊天的兴趣,那些首饰珠宝更是被她摘个一干二净,一件都没有戴上。

因为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她不远千里,即使令她放弃天下第一女杀手的荣耀、逃出组织被大老板派人追杀也在所不惜的人。

她知道这个人就在烟花楼里,在这座楼一个最不起眼最脏最乱的房间里。她还知道,这个人快要死了。

她还知道,若救不了这个人,她也将离死不远。还好,她有把握一定能救得了他。

杨念仁将银子倒在桌上,散碎的银子却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死气沉沉,正如他死气沉沉的脸。

足声由远至近,他却并不慌乱——红姑的足音他已听足了数月,早已烂熟于胸,作为杀手,他原本就有些过人的本领,例如,辨音识人。

这一类别人怎样学都学不会的小把戏,已救过他许多次命,只是这一次听到的人,不是来要他命的。

红姑推开了门,还未及点上油灯,就被杨念仁捂住了嘴。

“老板娘勿喊,是我。”杨念仁轻声道。

“你个死穷鬼,怎么还没死在外面,你不是去卖刀了吗?卖得了几吊钱呢?”红姑叫骂了几句,见到杨念仁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样子,语气倒也柔和了一些。

“够抵你的房钱了。穷鬼,快走吧,今天宋大人带人来查疑犯,我虽不知你底细,但却也不想把你害死在这烟花楼里,这是我多年的心血基业。你们江湖上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总之,我不害你,你别毁我,冤家,咱们就此别过吧。”

杨念仁嘴里一阵发苦,正要说些什么,此时门口却多出一个人来。

一个在房间里坐了太久的人。

杨念仁已认为此时的自己什么都不会怕了,可当门口的姑娘闪身进入房间时,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自己仍会怕的。

即使自己受了重伤,这世上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够在他全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他房间的门口。何况,是一个姑娘。

即使他早就对此女的武功给出了极高的判断,仍想不到她的身法竟会比他预期的还要高明。

这样的姑娘本就不多,甚至不该存在。

他在临死之前,只想把红姑远远地推出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他没死,非但没死,还活得很好,从未有过的好。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亲手为他伤口上过药,何况这药还是有价无市、一药难求的“千金膏”。

“没想到天下闻名的杀手竟是一个会对初次遇见的女子口出不逊的登徒浪子。”颜姑娘说着话,故意往那刀口最深的伤处狠狠抹了一指药膏。

杨念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想起今早的场景,也只是苦笑几声。

“更没想到莫问刀的主人竟肯为了杯中之物舍刀换钱。”

杨念仁已红了脸面,只是在血污隐藏下不太显眼,否则又要被这伶牙利齿的姑娘嘲弄一番。

“最令我没想到,原来行刺锦衣卫总指挥使的人竟然是你,杨念仁。”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杨念仁几次欲言又止,都被颜姑娘的“想不到”给打断了,她实在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他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问眼前这位为自己解衣上药的神秘女子,于是他问了,却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小女子颜语心,念仁兄务要记牢了。”

“我定不会忘的。”杨念仁略有些尴尬地应答道。

“你当然不能忘,伙计怎可忘了老板娘的名字呢。”颜语心仍是那副调侃的语气。

他更加猜不透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俏丽女子了,还好,他已不怕死,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红姑被颜语心封了穴道后,也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似从未见过她般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她实在想不通,只是花了十两银子就从一个瞎眼穷老头家里买回来的闺女,现时怎会变得如此陌生。

她已花了许多的力气在那个蓬头垢面的农户姑娘身上,初见她时,她甚至都还不会冲着男人媚笑,话也少得可怜,她以为自己捡到了宝贝,此女子稍加调教后,就已然是一个绝妙的尤物,她以为老天终于要为自己的烟花楼送来一个翻身的机会。

也许红姑这样的老江湖也会在欣喜若狂时忘了老天定下的规矩——

太轻易得来的宝贝,一定带着与它自身价值相匹配的麻烦。

“我们至多还有一个时辰。”

颜语心已替杨念仁擦拭了血污,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包扎了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她握着杨念仁的手帮助他运气疗复内伤时轻声言道。

“你是说,官府的人已经识破了我的行踪吗?”他仍旧担心今早那一战招惹到了麻烦。

“官府的废物们还没这么大的本事。”颜语心为他运气行过最后一遍小周天,收敛了功力说道。

“是我的客人要来了。”颜语心斟满了一杯清茶,自顾自喝着。

“你的客人?”杨念仁不解道。

“对,我的客人,只不过,是提着刀拿着剑,不来喝酒吃饭,偏要取我项上人头的客人。”颜语心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语带轻松道。

“因此你特意来找我?”杨念仁已渐渐恢复了昔日的从容冷静,问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目的,原因,以及身世。

“老板在雇佣伙计前,总得试试伙计的本事。”颜语心眼角带上了微仅可察的笑意。

还好这并不是杨念仁所熟悉的笑意,他所熟悉的各种笑意,都是将要杀人或害人的,至少她不想杀他或害他。

这是种杨念仁未曾见过的,调皮却真诚的笑意。

要伤透一个男人的心,似乎总是不易的,因为只要有了美色和美酒,男人的伤总是能好得特别快。

但傷透一个顶尖杀手的心,似乎就要容易得多。

也许自命不凡的武林高手们,那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换酒喝的所谓自尊,总是要与本事相称的。

杨念仁的大老板,恰恰是一个很能伤到男人心的女人。

无论如何,无恨斋的大老板,怎样都不会缺钱的,因为来找她消解仇恨的人很多,为此支付的酬金也总是不少。

消除仇恨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让自己仇恨的人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

因此无恨斋的大老板派给雇主的,永远是最懂得让人悄无声息从世界上消失的精锐,杨念仁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因此请他杀人,也更难,更贵。他执行的任务,也往往更艰,更险。

这样有本事的男人,本就该更容易获得佳人的青睐。无恨斋的大老板,偏偏正是一位对有本事的男人青睐有加的绝世佳人。

因男人的本事而高看男人一眼的女人,从来都比喜欢男人财富权势的女人聪明得多。这样的女人骗起男人来,似乎也理所当然容易得多。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无恨斋的大老板是个女人,非但是个女人,还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尽管无恨斋的名号令人闻风丧胆,尽管无恨斋里有着太多的秘密,尽管这个秘密和那些掌握着江湖生杀予夺大权的秘密相比,听起来太微不足道了些。

但这却是能够收拢杨念仁这样的高手的,关键秘密。

杨念仁的名字鲜有人知,但莫问刀的名号早已响彻江湖。即使面对那些在江湖上已成名数十载、甚至开宗立派的传奇人物,莫问刀也从未失手过。

但杨念仁却不是天下第一杀手,因为大老板告诉他,天下第一杀手是那座秘而不宣的阁楼里,一个不怎么喜欢动手的女人。

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说,与杨念仁相比,就实在零星得可怜了。但她仍是第一,在名号上,在地位上。

杨念仁并不在意关于她的这些,他只是在意帮自己心爱的女人杀人、赚钱,然后,享受她的温柔与敬慕。

这天下第一杀手的虚衔,实在没什么所谓。

因为心爱的女人已不知多少次倚着他的胸膛呵气如兰地柔声告诉他,他永远是她心中的最爱、最高、最强。

有本事的男人,可以视万两雪花白银为粪土,可以把“天下第一杀手”的荣耀拱手相送,却会为心爱的女人一句话而去闯刀山下火海,这实在是荒唐得厉害。

陷在温柔乡里的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糊涂?

这似乎已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只可惜有些女人的温柔,是要拿命去换的。

只可惜杨念仁遇上的,偏偏是一个需要拿命去换她温柔的女人。

“她难道不知道,无论多少钱,都买不回你的命?

“她难道不知道,只要你活着,无论多少钱都可以赚得来?

“她难道不知道,为了一百万两银子而去刺杀锦衣卫的总指挥使,是个愚蠢透顶的想法?”

那个红姑眼中话少得可怜的姑娘,正将太多的问题抛给坐在她对面的杨念仁。

“她没有收钱。”杨念仁轻声叹道。

“一百万两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将手伸向朝廷,伸向权力的核心。”杨念仁端起一杯茶,却又放下。

“你已经知道了?”颜语心听起来并不吃惊,也许在她眼里,这样的阴谋早就该被眼前这个男人看破。

“我只是没想到,她原来可以为了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多。”杨念仁终于还是将茶水一饮而尽——

“她原本就可以为了他,舍弃一切的。”

杨念仁忽然将茶杯递给颜语心,正色道:“来了。”

颜语心此时才听到,那微仅可闻的脚步声。

“看来我这当老板的眼光,倒是分毫不差。”大难临头前,颜语心心中却有一丝暗喜。

在关键时候,第一的名号未必能救命,他却可以。

要追杀天下第一的女杀手,无恨斋当然不会派些二三流的伙计来砸自己招牌。

追杀令一旦放出去,事情就不再是杀掉颜语心那么简单。要杀掉组织亲自捧起来的第一,原本就该要难一些的。

江湖上的人既然这么想,无恨斋的大老板更不应该想不到。这不仅事关规矩,更事关组织的招牌。

她实在不是个愚笨的女人。

因此即使她知道这所谓的第一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派来执行追杀任务的人,仍是精锐中的精锐,更是心腹中的心腹。

包括那位她为之付出一切的、竭尽全力要将他推上朝堂的男人。

杨念仁不愿意打坏红姑的家当,更不愿意将红姑牵涉于此事之中,因此在解开红姑的穴道后,他带着颜语心向南逃行了五里之多,在一处荒废已久的坟场停了下来。

他原本可以逃得更远一些,但身后的敌人轻功也实在不弱。

“我治好你的伤,不是要你带着我逃命的。”颜语心轻蹙柳眉,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碑,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坐下。

“可是你还不算累。”杨念仁道,“以你的轻功,即使再要你跑五十里都不会累的。”

“可我已逃倦了。”颜语心揉捏着稍有些酸痛的双腮,那样子实在可爱得动人。

“我也逃得倦了。”杨念仁看着她,将莫问刀缓缓从背后拔出。

“因此你不再逃?”即使疾奔了五里之多,颜语心的声音仍是那样清脆悦耳,连一丝颤音都没有。

“我不再逃,该逃的是他们了。”杨念仁缓缓道。

“这才是我的好伙计。”颜语心银铃般的笑声,似乎显示着她根本没有把身后的威胁放在心上。

“既然你早就认出我来,我今早出门卖刀时,为何不将我留下?”杨念仁一边用衣襟擦拭着刀一边问着。

“因为我早算到你出门后必会被人埋伏,更知道你饮酒过度致使心神受损、功力大打折扣,因此动手时肯定会受伤。”

颜语心仍是咯咯地笑,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与她的这番话实在很不相称。

“因为六扇门与锦衣卫的人早已盯上莫问刀这条线索,你拿刀去賣,无异于自曝行踪。”

“但我也知道,大老板不会让你死,她只希望你受伤,但决不会让你死在官府的手上。”颜语心一字一顿道。

“因此她会派人帮你把官府埋伏起来的其他帮手都处理个干净,而留下一个高手让你受伤。”

杨念仁叹了口气:“她太清楚我的底细,知道那假冒的掌柜杀不死我。而受了重伤的我,对她来说还大有用处。”

颜语心笑得更加开心,她喜欢聪明的杨念仁,也喜欢聪明的自己。

“我更知道,受了伤后的你断然不敢在街上招摇过市,最好的藏身之地,就是烟花楼。”

颜语心语带自豪地仰着脸望向杨念仁:“而只要你回来,即使你受了再重的伤也没事了,因为我在这里。”

“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一定没事,而只要你没事,我的脑袋也可以好端端地在脖子上放着,谁也拿不走。”

杨念仁却不与她对视,他远眺着一里外那些不断向此处拉近着距离的人影,缓缓道:“那你可算到,我会回来,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你?”

颜语心面染绯红,原来她也会害羞的。

“为什么?”颜语心低头怯生生地问他。

“因为我想在死前看看,为何一个内功玄厚的清秀美人,会委身到烟花楼这种地方来。”

颜语心脸色微变道:“你早已看出来了?”

“有所察觉罢了,对于高手,我的感应一向比较灵验。”杨念仁也挑了一块残破的石碑坐了下去。

“甚至连她也没算到,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死在六扇门神捕的飞刀之下,似乎不是太坏,所以他原本可以不还手的。”

“若我死在那里,不仅可以避免许多麻烦,她的计划也将功亏一篑。”

杨念仁提起“她”时,眼神里已不再有一丝波动。

“所以你本想死?”颜语心诧异道。

“也许是我胆怯心虚,也许是在他出刀的一瞬间,身为杀手的本能不允许我死,也许是我压根没有想好,这样死,值不值。所以我还是如了她的意,就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如了她的意。”

杨念仁似乎有太多话要说,说给颜语心听,说给自己听,把这数月来的郁结痛楚,说给过去的自己听。

但他已不再说话,他只是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握紧了手中的莫问刀。

颜语心却在听完这些话后有些发痴地望着杨念仁,他的背影在残月的映照下,是那样的瘦削,那样的落寞,又那样的高傲。

杨念仁面前的这九个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无恨斋本就是一个十分神秘的组织,即使组织里的人都在为同一个老板卖命,但彼此间却陌生至极。他们都有着十分巧妙的掩饰和装扮,他们对同伴最多的了解,也只不过是一同行动时为了方便配合而起的临时代号,因此他们也不认识杨念仁。

他们只知道这是个挡在目标人物身前的,太过嫌自己命长的多事之徒。对于这样的人,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镖声骤起,长枪破空而至,流星锤稳压后方,刀剑齐飞,后发先至。

即使他身后还稳坐着那个天下第一的女杀手,即使她与他联手奋起抵抗,他们也丝毫不在乎。

大老板派出他们来追杀天下第一,当然对他们的实力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当然,他们对自己的本事,同样是充满了自信与骄傲。

颜语心这“天下第一”的秘密,本就只有大老板与大老板的情人知道。

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已动用十分的本事来杀她,他们已将她当作真正的天下第一来对付,颜语心岂不是必死?

如果没有杨念仁的话。

坟场的杂草总是额外的高,却又显得额外的荒凉。

世上本是无鬼的,可坟场这种地方却总又令人胆战心惊、疑神疑鬼,有九个人的眼里都出现了鬼。

这九个人,无一不是杀人如麻的怪物,就算你讓他们在横尸遍地的房间里枕着死人睡觉,他们也会挑一具死相最惨烈、遗容最狰狞的尸体来当枕头,甚至像睡在奢华柔软的鹅绒床铺上那样香甜。

这样嗜血成性的怪物,会不会信鬼?

可是他们的眼里却已有了鬼。

杨念仁快绝如鬼魅的身法,在九个人间来回穿梭缠斗不休,要杀的那女人就近在眼前,他们却一步也无法靠近。

杨念仁当然也不是全无代价,他格开了致命的镖或锤,就得用后背或臂膀去吃那分散他注意的刀与剑。

只是他实在很懂得杀人的方法,懂得杀人的人,也一定懂得怎样不被杀。

因此他总是能在命门受袭前,用天下无伦的身法及时地滑开那么两三寸,用最小的代价,化解敌人的攻势。

但他也为此流了不少血,敌人却一滴血都没流。因为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杀死九人的机会。

刀光剑影已将杨念仁围在一个逐渐缩小的包围圈里,这九人似乎已成竹在胸,天下间从未有人从他们九人的包围中,活着走出来过。

杨念仁的闪挪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他似乎已经力竭。

九人禁不住要笑了,虽然这碍事的家伙出乎他们意料的高明,但无恨斋的精锐终究是精锐,他们只要齐齐使出各自的杀招,这个碍事的家伙便会立即横尸当场。

因此他们大意了。

他们的动作也在不经意间,变得慢了下来。

作为杀手,他们实在不该忘记,无论你的胜算如何之大,都不应该在敌人尚未变成真正的死人之前,粗心大意的。

而他们正因这种大意,要变成真正的死人了。

莫问刀动,夜空中乍现一道闪电般的银光。

就在颜语心忍不住要出手之时,眼前的九个人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呆立不动了。

红得发黑的血,从九个人的咽喉处激射喷出,他们最后的动作,是直挺挺地向后仰倒,成为一具具可怜的尸体。

他们至死也不相信,天下竟会有如此快的刀。

杨念仁此时才大口喘着粗气,颜语心立即关切地上前扶他坐下,取出“千金膏”的同时,右手已握紧他的手,正要为他行气调理。

“砰”的一声脆响,装着千金奇药的瓶子应声而碎,激荡的剑气将膏药震成一堆粉末,随风飘远。

颜语心的脸色,已比受伤的杨念仁好不了多少。因为她看见一个,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曾可为的确是个幸运的男人。

天下间像他这样的剑客,本就不多,能得到无恨斋大老板爱慕的剑客,就更少得可怜。

他不仅有无双的剑法,还有一张几乎可令所有女人动心的英气玉容。

他饱读诗书,才智也可称得上高绝,无恨斋近年来几乎所有重大的行动,几乎都由他来指挥。所以当他指出无恨斋致命的弱点时,怀中的女人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其实她身为大老板,也早已有隐隐的担忧,却是一直无人印证。

无恨斋风头太盛,早已引来江湖上各派的忌恨,只是无恨斋兵强马壮,所以还未有人敢大举来犯。

但是江湖上的仇怨,在朝廷的眼里,始终不过是小打小闹。

当朝廷也注意到无恨斋的时候,组织的命运就有些岌岌可危了。

因此无恨斋必须将手伸进朝廷,将一个人安排进权力的核心之中,让他成为无恨斋最大的保护伞。

这个人一定要有高绝的武功,卓越的才智,以及对无恨斋永不会变的忠心,这个人当然就是曾可为。

男人怀里的女人紧贴着男人的胸膛,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要踏进权力的核心,只有钱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个,足以令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动心的礼物。

也许他们什么都不缺,也许他们缺的,无恨斋也给不起,但她却可以制造一个契机,创造一个自己给得起,也是大人物急需的礼物。

杨念仁当然就是那个礼物。

颜语心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宇不凡、手握着长剑的翩翩公子。

“我早料到,你会找到杨念仁,而他也一定会像个傻瓜一样义无反顾地帮你。”曾可为幽幽然道。

“他虽然是个傻瓜,却比你这样的聪明人强了不知多少倍。”颜语心仍是握着杨念仁的手,一边说话拖延时间,一边加快运气的速度。

“你若再不放开那只手,我就要斩断你们的手,让你们今生再也握不得手。”曾可为竟然一点也不急,仍是慢悠悠地说着。

“听他的话。”杨念仁脸上血色一闪即逝,显然伤势未复,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不轻的伤。但他仍甩开了颜语心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你实在是一个容易为女人心软的人,难怪会被欣妍骗得那么惨。”

欣妍自然就是无恨斋的大老板,曾可为如此亲昵地称呼杨念仁的旧情人,自然是为了刺激他,而受了刺激的人,伤口总是好得很慢的。

杨念仁却连眼睛也未眨一下。

“传说中医武双绝的前御医总管黄怀玉,竟然收了你这样一个黄毛丫头为徒,若不是欣妍亲口告诉我,我仍是不敢相信。”曾可为语带不屑,轻蔑地看着杨念仁身后的颜语心。

“可惜他老人家只传我一身轻功,若不是我贪玩未肯狠下工夫研习师父的飞针,你现在早已是个死人。”颜语心终究还是丫头心性,嘴上不肯吃亏。

“颜姑娘实在谦虚,若没有你那天下无双的疗伤功法,我无恨斋怎么能肆无忌惮地横行武林,你实在是欣妍的最好的姐妹,无恨斋今天的成就,至少有你一半的功劳。”曾可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杀死眼前的两人,只是用剑气制着两人不许他们妄动,他向来很享受这种猫戏老鼠的快感。

“自从你来后,欣妍就已经变了,无恨斋也成了一个只懂收人钱财滥杀无辜的屠场。”颜语心恨恨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曾可为冷笑着,连看都不愿再看颜语心一眼。他似乎已经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因此颜语心的蠢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冒犯至极。

他望向杨念仁:“明天是马总指挥使的生辰寿宴,他早已摆下了酒席,等着我提你的人头去见。”

杨念仁冷笑道:“我的人头当然只会让他的寿宴更加喜庆。”

“正是如此。”曾可为道。

“能帮他击杀凶犯去除心病的人,自然也不会受到亏待。”杨念仁一字一顿道。

曾可为不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默认。

“有本事杀了我的人,在他眼里自然是可用的人才。”杨念仁似乎打算一直说下去。

曾可为越听越是得意,让一个聪明人上钩,总是比骗到一个傻瓜更令人愉快些。

杨念仁不是傻瓜,因此曾可为很愉快。

“可是那位糊涂的大人永远都想不到,帮他缉拿凶犯的可用之才,正是指使凶犯去杀他的主谋。”

杨念仁终于说完。

“难得你可以清清楚楚地去死,我却不想不清不楚地杀人。”曾可为叹息着说道。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算很早,只是在任务失败回去复命时,无意间看到你与她在一起密谈。”

这也正是杨念仁那段酗酒无度的光阴的开始,但他此刻却尽量显得平静。

“我们的样子一定很亲密。”曾可为几乎要狂笑,他实在是喜欢这种调戏猎物的感觉,何况这次的猎物,是一个曾经名满天下的杀手。

他握剑的手微微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那九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使杨念仁受了不轻的伤。他一直潜行在后,即使敏锐如颜语心也没能发觉除那九人之外,还有他的存在。他现在只需要动一动自己的剑,就可以独享这份天大的功劳,然后去实现他的野心。

可是他却没有动。

因为杨念仁站了起来。

“你一直盯着我的手,对吗?”杨念仁慢慢握刀,曾可为的剑气已经散了,乱了。

“你怕颜姑娘为我运气疗伤,你已暗中见过无数次她为人疗伤,认定了她只会握着别人的手施展她高超的医术。”杨念仁刀已在手,曾可为面色惨白。

“可你却忘了我的师父是黄怀玉,我就算再怎么贪玩,也不可能不会一点他的星斗神针。”颜语心从杨念仁的身后探出头来,得意地笑着。

“星斗神针不仅是杀人的利器,更是救人的奇技……”

颜语心话音未落,曾可为一剑已经刺出!

来势匆匆的剑,泰然自若的刀。

曾可为不愧是天下罕有的剑客,这看似匆匆的一剑却暗含着内家剑法的三十六种变化,若是杨念仁轻视此剑随意招架,接下来的三十五种变化就足以将杨念仁缠死。

他似乎仍抱着侥幸,他仍将希望寄托在杨念仁的伤势上。

他却忘了自己因何要在杨念仁力战九人后才敢出现,才敢用他那自命不凡的剑侮辱戏弄着杨念仁。

变化多端的剑,岿然不动的刀。

杨念仁从不会轻敌,因为他只会一件事,杀人。

长剑划破了杨念仁的皮肉,莫问刀贯穿了曾可为的咽喉。

曾可为向后倒下的时候,杨念仁脸上血色尽退,跌坐在颜语心的怀里。

“好险。”颜语心心有余悸道。

“我为你封住受伤筋脉的那两针,原本撑不过半炷香的。”颜语心坐在马车上紧握着杨念仁的手,一边运气一边说道。

“你的确是个贪玩的女孩子,你师父使针的本事,你至多学到了半成。”杨念仁虽然脸色惨白,但心情不错,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也是会开两句玩笑的。

“但他还是败了。”颜语心道。

“他的心已怕了,所以他不会胜。”

“他戏弄了别人一生,想不到最后会被一个他看不起的小丫头戏弄。”杨念仁叹息着,他有些倦了,困意慢慢袭来。

“那九人围攻你时,我的确有些怕了,即使我算了那么久,仍没算到那九人的武功竟会如此高。”

“所以呢?”楊念仁强打着精神问道。

“所以我想问你,那时你伤已被我治好,你全然可以避免那场死战,一走了之的。”

“你,为什么不走?”

颜语心那双清澈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宛若天上的星星因皓月当空而羞涩地躲进她的眸子里。

“你是我的老板娘,哪有将老板娘抛下不管的伙计。”

杨念仁已闭上了眼睛,夜色已浓,佳人在怀,他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了。

颜语心笑了,她那双洁白无瑕的玉手,与杨念仁握得更紧了。

曾可为倒没有看错,她只有握着别人手时,才能替人疗伤的。只是她现在不仅会疗别人的内伤,更会疗一个男人的心伤。

“老板娘?”

“嗯?”

“我们不是要开一个杀人的黑店吧?”

“你说呢?”

“我只知道,我实在有些厌倦杀人了。”

“那我们开一个药铺如何?”

“救人,总是比杀人要好很多。”

“那我们就开一个药铺。”

“老板娘?”

“嗯?”

“你究竟为什么要逃出来?”

“为了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为了自由。”

“你得到自由了吗?”

“我只怕药铺的收入不够养活你这个伙计。”

“没关系,我吃得很少,而且决不喝酒。”

颜语心笑了。

杨念仁已沉沉睡去,无需戒备,安心睡去。

马车尚在颠簸,夜露浓重,蛙鸣声聒噪,晚风从车窗缝隙处漏进来,轻抚在二人的脸上。

虽然无恨斋的追杀不会停止,虽然官府的通缉仍未罢休,虽然两人的未来,还未可知,但他们的生活,正如那烟花楼俗气、忙碌的夜晚一样,还得继续。

不同的是,幸运的人们,总是能找到恰当的另一半,在这不得不继续下去的生活里,获得足够与苦难相抵的幸福。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两个幸运的人身上,静谧而美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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