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陆元敏:上海滩几代人的集体记忆
2022-05-30
《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
本期嘉宾为首届沙飞摄影奖获得者,“老上海”摄影家陆元敏。
访谈/杨浪 编辑/董博佳
杨浪:我在北京的摄影圈里问了若干个人,假如我要去上海采访,你们认为一定不能回避的是谁?好几个哥们儿都回答说:“陆元敏”。你的片子给人非常深的印象,所以我今天就想跟你聊聊你的艺术追求和艺术路线,你是怎么开始自己的摄影的。
陆元敏:我可以说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
杨浪:你是老上海吗?
陆元敏:是,我家祖辈是在上海的浦东,到我爸爸这一辈才到了浦西。
杨浪:当时浦东还是农业区。
陆元敏:到处是农村,爷爷在生意上稍微赚了点钱后,觉得子女还是要受更好的教育,就送到浦西来读书。所以我可以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杨浪:你家里兄妹几个人?
陆元敏:兄妹四个,我是老三,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杨浪:这么听下来,你的成长环境是少有艺术氛围的。你插队是在哪年?
陆元敏:1968年。
寻找那粒种子
杨浪:那个时候你就开始拍照片了?
陆元敏:那时候不可能拍照片的,但是我觉得摄影的人总是有粒种子种在心中的,你要寻找这粒种子。比如贾樟柯的种子是他父亲埋下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这部电影当时在他们村里取景,后来他父亲总是在家里讲起这件事,每次提到那次拍摄都特别激动。贾樟柯说他的种子就是在那时埋下的。
杨浪:你的种子呢?
陆元敏:真的很难讲。有些人记忆好,他会找到一个源头,我的记忆力很差。我当时被分到崇明岛农场务农,我是一个人去的,特别孤独。那个时候我带了一本相册,缓解我的紧张感。我特别不适应农场的集体生活。
杨浪:腼腆。
《苏州河》系列作品:浙江路铁桥在我眼里比外白渡桥更有生活气息。上海影视基地仿造了这座桥,在很多电影场景中可以看到。摄影/陆元敏
陆元敏:说腼腆还好,我是特别难融入到一个集体当中去的人。小时候我总是待在家里,在窗前眺望,很少出去玩。现在想起小学那段时间,很难想象当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别人很容易解决的一些事情,比如交朋友,处理和老师的关系,对我来说特别困难。
杨浪:所以你担心自己在农场不自在的情况下,可以翻翻相册。
陆元敏:我每天都会翻,算是个安慰。
杨浪:它是一个影像式的精神寄托,但是并不意味着你从这会儿就开始拍照片了。
陆元敏:对,可能种子埋在这里了。
拿起照相机非常偶然
杨浪:你是离开农场的时候拿起照相机吗?
陆元敏:到农场以后,我因为会画画被分到了宣传队里面,做电影放映员。后来就很自然地上调回了上海。他们想这个人的履历里写着画过画,放过电影,那就可能会拍照。就这样我被分到一个单位,做一个拍工程照片的摄影师。
杨浪:这是七几年?
陆元敏:1976年。
杨浪:市政工程拍什么?
陆元敏:马路、桥,这种建筑类的。
杨浪:你是从这儿开始拍起的。
陆元敏:那时候有了照相机。
杨浪:是海鸥?
陆元敏:有个海鸥,当时觉得很高级很高级。开始只是作为一份工作,后来觉得这么有趣的一件事情,肯定要拍拍自己,尤其要拍拍自己家里的人、同学、朋友。我到1988年、1989年才正式开始摄影。那时候我去上海育人摄影学校学习,它算是我国最早的一个摄影学校,是一个老先生办的,他其实是和时代略有点脱节的一个人。那时候我拍了一片芦苇和一条小船,他觉得我这张照片拍得非常好,要推荐给《中国摄影》杂志发表。现在来看这种照片不可能被刊登。但老先生人很好,也很天真。他覺得很符合他的审美观,这是那个时代他们的一种审美观。
杨浪:他赋予了你一些影像的理念和技巧。
陆元敏:我非常清晰地记得我是某一天突然觉悟了。当时我总觉得摄影、绘画、音乐,有些东西是要靠技术的。钢琴肯定是要考过了十级以后才能演奏自己的作品。我当时很天真,觉得摄影也要经历同样的过程,一定也要在技术上达到某个高点的时候,你才可以进所谓的摄影圈子。
杨浪:你在那个时候就意识到这个东西是有一个技术门槛的,摄影一定要在技术上达到某种程度。
陆元敏:对,那之后我才有创作这种概念。
杨浪:你作品中光影的复杂性,其实是你很自觉地用摄影技术的语言来做你的表达。
陆元敏:可能是有意识的。我觉得很多人学音乐、美术,都会找一个老师教一下,而我全是靠自学。有些东西是不能自学的,比如音乐是完全不能自学的,钢琴、小提琴这种还是有教学规律的,素描也是。后来我学习了两年专业的素描。
杨浪:你还学过两年素描?
陆元敏:就是美术专业。
杨浪:你还拿了一个美术专业的文凭?
陆元敏:对,我还算有个大专文凭的人。
杨浪:也就是说你接受过美术教育的专业训练。
陆元敏:对。那时候我还没明白,总觉得美术跟音乐一样,两三年还是达不到专业水平。就像钢琴,你考二级、三级是没用的,一定要十级以上才能说明水平。但是我觉得摄影是个特例,它不需要训练,靠你的本能就可以。技术其实是一个星期就能掌握的事情。一些老师讲的课蛮无聊的,可能他们觉得这样讲课比较容易。今天是阴天,阳光透出来多少,光圈应该怎么调整。把这个门槛搞得很高,以为难度很高,其实是比较幼稚的。
《上海人》系列作品:上海外滩边撒网的老人不是在捕鱼,是用网中的磁铁吸取黄浦江河底的废铁。摄影/陆元敏
都市森林里的捕猎者
杨浪:当你开始带着意识来创作的时候,都拍了些什么呢?
陆元敏:我在上海的一个郊区偶然间看到了一面很古老的墙,墙上的花纹我觉得很好看,拍的时候刚好墙下面有一个老人在撒尿,也挺有趣。只要成为一个画面就可以了。
杨浪:这显然和你接受的美术训练有关系,你会对墙上的花纹有感觉。
陆元敏:当时我总以为摄影还是要表达一个思想,不能太简单了。后来突然觉得,简单点又有什么不好呢?明白这回事以后,一下子就很好拍了,我觉得这个转变很有趣。
杨浪:这就是艺术创作的规律。一个艺术家的行事,可能别人看着非常琐碎、无意义,但是你认为它打动了你,它有趣,它出现在你的取景框里的时候,对你来讲有所触动,于是你就把它记录下来。
《上海人》系列作品:上海总工会大楼底下曾是最热门的证券交易市场。摄影/陆元敏
陆元敏:尤其是和自己的生活联系特别密切的东西。我很难走出去,即使在上海,走出家门对我来说都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把照相机对着陌生的人更是可怕的事情。
后來是陈海汶对我的转变起了很大的作用。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冒了出来,某一天在楼下大叫我的名字 “陆元敏”。他说我最近拍了一些东西,我一看他已经进入到另外一个状态了。
杨浪:他的生存环境变了,他跑到黄山去了,你还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兴趣里。
陆元敏:他跟我说:“我们一起去拍照片,到外面去拍照片。”其实我确实需要有个人带着我出门。
杨浪:很可爱,这跟你影像里传达出的那种复杂的情感是相关的。
陆元敏:和他一起去拍照放心了很多,他特别擅长和人沟通、打交道。我们在街上拍的时候,他甚至会去设计一些摆布,他是有这种天赋的,去掌控一个局面,这是他根深蒂固的性格使然,这让我觉得很放心。后来回过头来看那段时间他拍的那些照片,几乎每张我都知道我们是在哪一刻按下的快门。但我觉得很惭愧,我拍得都不灵。
杨浪:你们两个人的风格截然不同。
陆元敏:但也不能总让一个人带着我,我又不是一个小孩,总要自己拍的。后来就找到一个特别好的方式,用超广角来拍照片。当时用18毫米的超广角,我突然发现超广角可以盲拍,而且在很近的距离,人家还不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总觉得拍照是有距离的,1米、2米的距离,不会在半米,当时我设定在0.8米,固定在这个焦段上,用比较小的光圈来盲拍。
杨浪:看似是一个器材的使用,实际上是陆元敏的特别的摄影语言。
陆元敏:我觉得它帮助我解放了性格。
杨浪:你的《苏州河》和《上海人》是超广角拍摄的吗?
陆元敏:完全不是,用超广角拍的照片,看着有一种张力,比较新鲜,特别会受到欢迎,很多杂志都刊登了我的某一张照片,也获了奖。奖品是一个海鸥牌的照相机。这个海鸥照相机装不上超广角,等于这个镜头不能用了。后来突然看到一个35毫米的镜头,现在知道35毫米是最好的一个焦段。当时在市政研究所的时候,我们单位有一个35毫米的镜头,在当时非常昂贵,根本轮不上我这个摄影助理使用,就这样我有这个情结在里面。所以有一天当我看到35毫米镜头很便宜地卖出来,我觉得突然有能力可以买到这个昂贵的镜头了,用这个照相机,用这个镜头,突然一拍以后,我觉得特别适合,完全是另外一个视觉。因为35毫米,你要夸张、要冲击力也不可能,总是处在很平的一种角度,这对我帮助太大了,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焦段。
杨浪:也就是说你将这个35毫米镜头的使用技巧和你的气质相结合,如虎添翼,得心应手。
陆元敏:对,最为契合吧。
住在永福路洋房里的朋友,是我当年在农场睡上下铺的农友。
我中学同学的邻居,老人拍照前坚持要打扮一下。所以这个场景是抓拍的。
一位画家朋友,住在一幢产权属于教会的洋楼里。
淮海中路上的老宅。照片拍摄不久,房子被拆迁了,现为太平洋广场一带。
一起学美术的同学,在上海博物馆工作,家离单位很近。
戴眼镜的男子,是位英语教师,与他的姑妈合影。
香山路上的人家,这是一条很短的马路,有孙中山的故居。
上海很有名的新式石库门里弄,当年徐志摩在此接待过泰戈尔。
右起陆元敏、顾铮、王耀东、陈海汶、袁仁曦,拍摄于1990年。
《苏州河》和《上海人》
杨浪:《苏州河》和《上海人》的创作是哪年开始的?
陸元敏:1990年。
杨浪:两个题材是平行进行的?
陆元敏:平行的。《上海人》为什么比较难拍呢?因为还涉及要到人家家里去,人家爸爸妈妈都在,你还要打个招呼,这对我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
杨浪:但是你选了那种拍摄方式,需要登堂入室,如你所说,是有障碍的。
陆元敏:被摄者的父母亲有时候会说家里这么乱,也没整理一下。其实有趣的地方就是家里没有收拾,很自然。
杨浪:妙就妙在这儿了。
陆元敏:现在想想这样更有趣一些,只是很可惜拍得比较少,因为我的社交圈很小。
杨浪:你这组片子影响非常大,而且是国际影响。
陆元敏:还是挺幸运的。如果我错过了这个节点,晚几年才觉悟拍照片,可能很多东西都会变掉了,你所熟悉的环境都已改变。
杨浪:你是故意用黑白拍的吗?
陆元敏:不是故意,彩色胶卷当时买不起,没有钱,只好用最便宜的黑白胶片来拍,乐凯的胶卷,13元一盘。
杨浪:暗房也是你自己来做吗?
陆元敏:对,暗房是我最高兴做的,最愉快的一件事情。乐凯胶卷在当时还是有很大缺陷的,它的质感偏差,所以在拍的时候你需要讲究一下光影,做暗房的时候把光影再强调一下,这样可以把它的缺陷掩盖掉。但无形中就会给人家一个印象,就是说你还蛮追求光影效果的。
杨浪:对,我正想问这个,看老陆的片子就觉得你是很讲究光影的,你很刻意。
陆元敏:我其实只是想把出现的缺陷掩盖掉一些。
杨浪:不是刻意追求,是想掩盖缺陷,原来这些效果是这么出来的。
陆元敏:我每天上班的路都会经过苏州河。
杨浪:骑着自行车,一边扶着车把一边拍。
陆元敏:对,拍一张马上可以离开,大多数情况是这样的,我觉得特别安全。骑40分钟左右到文化馆上班。
杨浪:上下班时间恰恰是45度角斜射光线,容易出片的时间。
陆元敏:后来就比较有意思了,一有空我就在单位和河畔两边跑。好的一点是拍了以后马上可以看到自己拍了什么东西,工作中有大量空闲的时间来做暗房,拍好了可以及时冲洗。每次有拍得比较好的,我就把它洗出来粘在速写本上,好像自己有本画册一样。就这样越来越厚,做了好几本。
杨浪:当时就觉得成了,这个题材有几十上百张。
陆元敏:好像是个题材了。一开始根本不是为了一个题材,人家说“你是不是很早就关注苏州河的变化”,我就很惭愧,自己对河流的历史、演变完全不了解。
杨浪:《苏州河》这样的片子,正好反映的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上海改革开放大规模的城市改造,沧海桑田般变化的时期。“十里洋场”边最具上海特征的一个都市,被你有规模地记录下来。
陆元敏:无意中记录下来。所以我常说我是非常幸运的一个人,按照惯例,像我这种人根本就出不来。
《苏州河》系列作品:苏州河上的船民。背景是西藏路桥,桥边有号称远东最大的煤气包。摄影/陆元敏
防汛墙边玩耍的小孩,背景曾是上海总商会的门楼。摄影/陆元敏
汛期的苏州河船只,要等待水位下降后才能通过。为了防止船上的小孩落水,身上都系了绳子。摄影/陆元敏
我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
陆元敏:如果我做一个音乐家、做一个画家,肯定都不会成功的,尤其是音乐,它还带着技巧的竞技性。摄影比较特殊,它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设定的。摄影可以避免竞逐,我是特别不善于竞技的,从小体育运动都不爱参加,摄影是我无意中选择了非常正确的路径。
杨浪:你是一个不装的人。
陆元敏:我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选择拍照片就是可以不用说话,现在不断讲陈年往事,其实蛮傻的。
杨浪:你现在拍什么呢?
陆元敏:我现在退休了,拍的量比过去少了很多,但还在不断地拍,觉得还是那么有趣。
杨浪:这我相信,因为拍了几十年的摄影家们,拍照已然是一种生活方式。
陆元敏:对,是生活中最大的享受。有趣的是照相机的变化,突然小的卡片机出来了,可以放在口袋里;突然又出来一个针孔相机,又可以玩一年半年。这种相机的迭代总是带给你源源不断的乐趣。
我这里离上海动物园特别近,前天我又到动物园去拍。
杨浪:你还去拍动物。
陆元敏:拍动物。你仔细看,画面中笼子里面有一只黑黑小猴子,笼子外面有一个小孩,母亲带着他,大家在对视,多有趣的情节在画面里,这时中画幅的魅力就出来了。
杨浪:器材的迭代非常迅速,没想到年过七旬已有成就的你还对器材如此关注。
陆元敏:又会找到很大的乐趣,多有趣的事情。
《苏州河》系列作品:在邮电大楼上看苏州河,顶楼的雕塑是希腊神话中的通信之神。摄影/陆元敏
《苏州河》系列作品:苏州河中游大多为工业区,照片左边是钢铁厂,右边是面粉厂。摄影/陆元敏
今年用富士中画幅相机拍摄的住在河滨大楼里的老人。摄影/陆元敏
外滩附近的一幢老公寓即将另做商用,拍摄时原居民基本上都已搬迁完毕。摄影/陆元敏
每个人都是为自己找理由
杨浪:你怎么评价你在中国当代纪实摄影这几十年里面的位置?
陸元敏:我觉得我自己不大会去想这个问题,这种问题不太有趣,没趣的课程我听都听不进去。
杨浪:我跟你非常像,这事不好玩,就没有兴趣。
陆元敏:就不会考虑它。
杨浪:我们认为你有自己的语言方式,你不光留下摄影家的痕迹,还记录了一个特定的历史样态。
陆元敏:可能是性格的问题,我觉得也是性格逼着自己这样来做达到的。我觉得一个人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要违背自己,本来你是个退休的老工人,你不用接什么任务的。
杨浪:这其实是一种境界,出名是一种追求,得奖是一种追求,执着地完成一个专题也是一种追求,专题背后的时代意义、社会意义、历史意义这都是追求,其实每人都有自己的追求。照片也不必拍得要多好,就像你刚才说到的,无论是《苏州河》还是《上海人》,拍摄过程和你的摄影经历是一致的。
陆元敏:对,要契合自己的气质,别太累也不要烦心,我就是特别怕烦心。
杨浪:显然你是一个不想出名、不想当官,看来也没有挣大钱的人。
陆元敏:我是一个在物质欲望上很低很低的人,所以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缺过钱。每次大家出去旅游,我是带东西最少的那个人,上次到新疆去玩,别人都说“你就带这么个小包”,我可以把欲望降到最低最低,我自己还蛮得意的。
杨浪:老陆,目前为止我访的十几位摄影家里面,基本上大家都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就是拍纪实的,记录社会生活变化,记录历史,可你是不带纪实摄影清晰方向的,不认为我拍的是什么。
陆元敏:完全没有。所以我最喜欢的摄影集还是法国的一本,用20年时间剪了各种的废照片做了一本书,生活化的一些人在这里的留念照。
杨浪:我觉得这很有趣,就是说你对影像史的继承,不是法国人马克·吕布,也不是法国人布列松。
陆元敏:我原来也特别喜欢他们,尤其是安德烈·柯特兹,他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位摄影师。大家对他的评价,过去说他拍得不好,拍得不像照片,类似这种照片却会打动我,我觉得拍得太好了。反而像萨尔加多,很敬佩,但不会打心底里喜欢这种东西。
杨浪:不是你的方式。
陆元敏: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找理由,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东西就是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