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机构:除了爱情,什么都有
2022-05-30陈芸芸
陈芸芸
让爱情梦碎,只需要一句话。
“你的意向年薪是多少?”相亲中介打开话题的方式,让小鱼产生身处招聘会的错觉。愣神之后,她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期望未来配偶的年薪。
小鱼刚满26岁,谈过的几个男朋友父母都不喜欢,25岁开始就被催着相亲。“遇不到能结婚的,也能多交个朋友,总比你来来去去只认识几个男的要强。”在家里,她越发频繁地听到这句话。
许多父母不知道,相亲比找工作难。越是高端的相亲机构,越意味着匹配精准度和“资源”质量的高标准。高标准不仅意味着高价格,个人条件也得达到门槛。
报名时,小鱼要填写学历及专业、父母职务及何时退休、名下房产面积及地段、其他个人资产、有无犯罪记录等。中介告诉她,后续还得提交证明材料,比如学位证、个人征信。与中介面谈时,她发现自己从发型到妆容,乃至微信头像都是“扣分项”,因为“用暗色调图片做头像的人内心一般较阴暗”,她被建议换一张猫咪图作为头像,以“留下温和善良的印象”。
近年独身主义成风,但相亲市场仍人如潮涌。比达咨询发布的《2021年中国互联网婚恋交友市场研究报告》显示,2021年中国互联网婚恋交友市场规模达72亿元,用户规模达3012.3万人。
在相亲机构,人们尽情地提需求,期望找到一位优质的家庭管理者、事业扶持者,或者仅仅是颜值的匹配者。但需求中,唯独没有“爱情”。
小鱼觉得索然无味,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公然叫价的商品。她回绝了中介,表示要再等等,等不到喜欢的人就不结婚了。
“你这个想法很可笑,不结婚只会让一手好牌烂在手里。”中介说。
“像水果店里的苹果”
为了不让你的好牌烂在你手里,相亲机构操碎了心。
“你平时都是这种穿衣风格?”小鱼穿了一件盖过臀部的T恤,搭配牛仔短裤。T恤是网上新买的,拆快递时她还开心地拍照给闺蜜看。中介却建议她改进装扮,并展示了“更有市场的”女生照片,全是穿裙子、大波浪发型的。
得知小鱼的年薪为15万元后,中介拍着胸口承诺“能帮你找到年薪30万的”,而且有房有车。小鱼纳闷了,“我还没提需求,怎么就默认了对方薪酬是我的两倍呢”?
“男女都被物化了”,同样接触过相亲机构的温尔也有此感。
温尔今年27岁,已到长辈口中生娃的年纪。一年前,母亲开始给她分享萌娃短视频,假装随意地问“宝宝吃饭可爱吗”云云。她报名相亲,成不成无所谓,主要是让母亲看到自己有在努力。
了解服务前,温尔先收到一份自评卷,共40道单选题,每题4个选项,都是性格形容词。做完这份卷子,就相当于给自己贴了40个标签。中介提醒她,要认真去想,内在描述越客观,就越容易匹配到精神契合的伴侶。
温尔选得很谨慎,比如在“强势型人格”与“妥协型人格”之间犹豫了1分钟,前者是她真实但不满意的性格,她担心如实填写,会匹配到一位同样强势的男士,于是选了后者作为自己的标签。
最终她交了一份自我美化的卷子。可预见的是,每一位相亲者都在自评中,默认了“包装漂亮才有市场”。中介对此深表赞同:“你要感谢父母给的脸蛋,以及你在脸蛋上花过的钱。”
温尔还做了一份眼缘测试。中介从资源库里调出10张男士照片,让她挑选喜欢的长相。其中,有梳着大背头、身穿衬衫的大叔,温尔觉得“太油腻”;有像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大男孩,温尔觉得太瘦弱,她喜欢有肌肉的人。
有一位相亲者少年感满满,实际年龄33岁,看着却像20岁出头。中介说,他生活上没什么压力,所以外表显年轻。温尔在心里嘟囔:有钱人还会等着被挑?他应该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
除了常规信息,相亲者能提任意需求。曾有一个女孩上来就说“不要阳痿的”,她与上一任男友的性生活不幸福,侧面导致了日常相处上的口角。满足这点不难,机构会收集每一位相亲者的体检报告——特别是男士,得做男科检查。
即使本人不交材料,相亲机构也有办法核实。“查名下房产,就去不动产交易中心,是贷款还是全款、有无抵押,都一目了然;查负债,就上征信系统,黑名单上的被执行人不会进入我们的资源库。”
听着中介介绍,温尔忽然想到,自己仅通过一份“简历”,就从内到外对一个陌生人评头论足,内容还不乏揣测成分。而不久后,也会有人以同样的口吻分析自己。
人是复杂的,百万字长文也无法阐述透彻,但货物可以。那天傍晚,经历了5个小时的相亲观洗礼后,温尔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水果摊,觉得自己“像一个苹果”。
每一句话,都在将人物化
大部分人相信,相亲是为了结婚,结婚是因为爱情。
36氪发布的《2022年轻人相亲报告》显示,1369位受访者中,超75%的人认为相亲会遇到爱情。如果遇不到,超37%的人认为“相亲不一定要结婚”,另有27%的人表示“不确定”、选择继续观望这段关系,仅35%的人认同没有爱情也能结婚。
但在相亲机构,中介能从多维度说服你“结婚带来的价值,远超爱情”。
小鱼生平第一次被灌输赡养焦虑。
“前几天机构来了一位36岁的女孩,也是20多岁时不着急,现在变‘剩女了,才被父母拖来相亲。”中介在“也是”一词上加重语气,盯着小鱼说:“你看,这个女孩早干嘛去了?”见小鱼没反应,中介开始谈父母恩德论,中心点是“人终归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小鱼对这段话的理解是,结婚就是为了找个人一起赡养父母:“所以,婚姻的本质是道德绑架吗?”“你这姑娘怎么浑身带刺的,是受过情伤吗?”中介岔开话题,之后也没有给出回答。最让小鱼觉得好笑的是,这位中介也是女性,却能说出这么否定个体价值的话语。
被逼相亲的剧情,柯德一周能见好几回。
柯德做了近10年相亲中介,曾接待一位替女儿谈婚事的阿姨,后者没多犹豫就订了6万元的服务。女儿本人到机构后,一脸不情愿,几次提出要走,但被妈妈按住了。
柯德不喜欢“报恩”这种明晃晃的功利性描述,他从“父母忧虑”入手,“相亲不仅是给自己找老公,更是给父母找一个好女婿。父母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老了之后没法再给儿女撑腰,害怕儿女身边没人照应会受欺负”。他顺势推荐的几个人选,都在编制内,给人的安全感更足。
他帮这位女性成功牵线了一位政法系统的文职人员,男方没有危险艰辛的工作内容,上下班时间固定。女儿领证后,阿姨上来机构送锦旗。她是一个人来的,面谈后,女儿就没再来过。
另一位38岁的女性,是被领导安排来相亲的。她在互联网大厂上班,收入和职位层级都不错,单身快10年了,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她认为结婚是个人选择,不理解领导为何要管员工私事。她跑来相亲机构,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
柯德说,我把你领导没讲完的话给讲完吧——结婚与晋升挂钩,“两个能力相当的女性,一个成家了,另一个没成家,如果我是领导,我会提拔成家的那位,因为她已经完成结婚生子这件事,之后不会再被它分走精力”。不结婚就不能晋升了吗?在他看来,凡事无绝对,“只是成家了的女性更令人省心”。
坐在对面沙发的女孩听懂了,领导有心提拔她,但又不放心她。前不久,她给柯德发微信,说自己领证后就立刻开始备孕了,现在每天吃叶酸片,连续吃3个月。
在柯德看来,高喊“不婚主义”的年轻人坚持不了太久,因为“孤独就像癌症”。
他遇到过一位50岁的阿姨,她没结过婚,房产以“栋”为单位计算,很有钱。但她给柯德印象最深的,是脾气差。第一次面谈时,她告诉柯德,自己一旦心情不好,就会任意开除人,家里的司机和保洁阿姨,已经换了好几轮。他们或许没做错什么,只是碰上雇主要发泄。
阿姨年轻时,也觉得单身很快乐,白天约小姐妹喝茶逛街,晚上一个人看部电影。40岁之后,姐妹们各自回归家庭,结婚、生娃、带娃,逐年变少的共同话题让她们渐渐疏远。
“孤独时间长了,总有情绪爆发的一天。”柯德表示,男女的生理差异,决定了女性相比男性更需要伴侣,“男性有很多宣泄情绪的渠道,比如去酒吧喝酒、看球赛,女性也可以大醉一场,但潜在风险高。毕竟男性不会怀孕,啥都不怕”。
实际上,人们从不否认婚姻的正面作用。南都民调中心2021年底发布的《年轻人婚恋观调查报告》显示,48.60%的受访者迫切想脱单。“遇到喜欢的人”是想脱单的主要原因、占43.84%,其次是想有人陪伴,占41.25%。
但到了相亲机构这里,过分放大婚姻的物质性价值,强调婚姻对职业、人生规划、家庭、家族的推动作用,丝毫不提人类本真的情感需求,已然本末倒置。
婚姻在此变成了需要多方权衡的关系,甚至是舆论的挡箭牌。小鱼表达自己不婚的想法后,中介的回答让她火冒三丈:“你(的想法)就跟50岁的离异阿姨一样油腻,一样会惹人说闲话。”
自我焦虑
也有相亲者,认同婚姻与爱情是割裂的。
看到那位2001年出生的女孩时,柯德被吓了一跳。女孩成长于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没有恋爱经历,不是找不到男朋友,而是认为谈恋爱试错成本太高,这也是她相亲的理由,高效地、精准地完成一项人生任务。
她想明白了,今年不结婚,10年后也会被催婚,与其在车站外徘徊、犹豫、煎熬,与舆论对抗,不如尽早上车。相亲能节省“挑选”时间,面对刚认识的朋友,不可能上来就问“你工资多少”“每个月信用卡花多少”,但相親机构的资源库随时可以回答这些问题。
柯德给温尔讲了这个刚满21岁的女孩故事,并用一句话作为结语:“你现在就是一朵正在盛放的花朵,不要等到凋谢了再来着急。”
温尔反感自己被形容为“终将会凋谢的花朵”,并认为女孩对婚姻的态度,恰在纵容相亲场上的交易化与物化现象。
她想起在2020年上了热搜的文章《在985高学历圈层相亲》,文内提到“相亲鄙视链”,指清华北大的看不起普通985的,985的看不上211的,211的看不上普通一本的。有相亲机构将此现象美化为“学历版的门当户对”,趁着热度组了一个又一个“高端人士相亲局”。
虽然学识眼界相当,意味着价值观接近的概率更大,但985与211的毕业生,思想差距真的大到无法交流吗?普通一本的毕业生,真的就样样技能都比不过从清华北大出来的吗?
文章《县城相亲图鉴:高学历女孩被剩下,男公务员和女老师是最佳组合》也提到,体制内工作者和非体制内工作者的联谊活动,分为不同会场,彼此泾渭分明。在受访者所处的县城,体制内的和体制外的,基本不“通婚”。
温尔承认结婚要门当户对,“但把相亲整得像股票认购大会,看到哪只股有升值潜力,哪只股赚钱效率最高,人们就一哄而上,也挺没意思的”。
但这种相亲局好歹披了一张遮羞布,赤裸裸承认自己带有目的去相亲的人,柯德见过不少——有来找圈子的。一位年薪10万元的男性,提出要找年薪50万元的伴侣。柯德没有接待他,因为无能为力,“把人推荐给你了又如何?年薪相差40万,就相差了N个层级,意味着人脉、理财观、消费观都天差地别,你没办法融入对方的圈子”。
有来找儿子的。一位生意成功的老板,提着26万现金上门,指定要找硕士以上学历、能生儿子的女性。
有来找仕途的。不少人来相亲,对未来老婆的身高体型样貌都没要求,但要求未来老丈人身处官场高位。
柯德认为,社会普遍存在的年龄焦虑,以及“人要高嫁”的婚姻观,是相亲变得功利的宏观原因。
南京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院长助理胡小武曾撰文分析,现在的学生本科毕业年龄普遍为22岁,硕士研究生毕业为25岁,博士生毕业为28岁。如果硕士毕业后再谈3年恋爱,就要到28岁才结婚。另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2010~2020年间,只有在2017年男性硕士毕业生占比高过女性硕士毕业生占比0.12个百分点,其他9年里都是女生比男生多。
这组数据意味着,越来越多女性的结婚年龄,随学历提升而延后。
“多数女性会找薪酬、年龄和社会地位都比自己高一些的男性,较少能接受‘下嫁的。一部分受传统观念影响,另一部分困于衰老焦虑。必须承认,女性的‘花期比男性的短,就算有小鲜肉愿意结婚,女性也会担心老得比对方快,从而退缩。”
社会上也普遍存在这种观点,认为“年过30岁的女性会贬值”,还有人总结出“女性择偶成本高于男性”的论调。
自我产生与社会传播的焦虑,容易让人产生“不抓紧不主动,我也会孤独终老”的想法,把结婚看做必须通关的硬性关卡。把兴趣当职业,便会失去兴趣;把婚姻当任务,便会错过最值得期待的情节。
“包装成漂亮的货”
贬低、物化、放大焦虑,如果你以为这是为了帮你脱单,你就错了。
近年看过许多家暴新闻,小鱼对婚姻抱有怀疑和恐惧,咨询中介时,得到的答案是:“你情商再高一些,就不会受伤害。”消化了半分钟,小鱼仍没理解这句话的逻辑,直至中介递来相亲服务介绍,她才明白,“原来在兜售情商课”。
這些所谓的情商课加上相亲对象推荐,打包成服务套餐,共约10种价位,最便宜2万元,最贵27万元。以27万元的服务为例,内含自我认知、外在提升、内在提升和精准匹配四部分。
“自我认知”是面谈服务,与相亲老师一同分析自己的情感经历、原生家庭情况、升学与工作经历等,了解自己在两性关系处理上的错误认知,学会更好地完善自己。
什么叫错误认知?中介举了一个例子:“下班后,你老公叫你做饭,但你很累了,你该怎么回他?”小鱼脱口而出:“我会说,今天一起叫外卖吧。”
“这就是错误认知,正确答案是‘今天一起叫外卖,明天再给你做饭,好吗?”中介指出,重点是后半句。小鱼心想,原来“贤妻”才是正确的。
“内在提升”“外在提升”都是包装课程,购买后会有老师一对一教你如何约会,包含服装搭配、约会地点建议,如何读懂对方的眼神、如何让对方更加珍惜自己等等。
中介介绍,相亲老师全天候微信在线,吃饭时不清楚对方口味,可以问老师该点什么菜;想不到要送什么礼物,可以让老师推荐;跟对方吵架后,可以问老师如何缓解关系。“机构还准备了一份《99个恋爱小问题》,你找不到话题聊天时,可以从里面抽取一个聊天方向。头三次约会,机构会给你提供服装、给你做妆发”。
“精准匹配”即前文提到的,根据个人需求从资源库里调取人选。
这样的约会,听起来像拍戏。只不过掌控全局的导演,变成了相亲老师。
中介推荐小鱼买7万元的服务,这也是最多人购买的。机构将给她推荐5位男士,但不是一次性全给到,而是如果小鱼跟第一位见面后觉得不合适,才会提供第二位的资料,以此类推。5个名额用完后,依旧没遇上能结婚的人,该咋办呢?“凡事都有两面,我们应该允许相亲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中介的回答,言下之意是,不保证结婚,失败了也不退钱。
小鱼冒出一个想法,这5个人会不会都是“婚托”呢?
婚托,即中介安排工作人员扮演相亲者去骗人钱财的角色。
2019年北京,相亲中介马某收取了方女士20万元介绍费,给她推荐了一位姓高的男士。相处期间,高某以投资借贷的名义,一共问方女士要了101万元。2020年,两人约定拍结婚照的前一天,高某忽然人间蒸发了。方女士在报案后,才发现中介马某和“未婚夫”高某是一伙的。这场骗局中,方女士一共损失121万元。
截至发稿前,黑猫投诉平台上与“婚恋平台”相关的投诉信息超8万条,投诉企业涵盖世纪佳缘、珍爱网、百合网、我主良缘、爱优婚恋等各类婚恋平台,投诉理由包括虚假宣传、诱导消费、信息虚假等。
单就前段时间“大地震”的世纪佳缘,在黑猫投诉平台上就有5234条投诉。
从接触相亲中介的那一刻起,先被洗脑婚姻观,后被当成“大冤种”忽悠,这一套流程,让越来越多在婚恋机构中相过亲的人心生厌倦,他们不想再费精力去研究那些数万元相亲套餐里的“地雷”,“婚,可能会结的,相亲就不必了”。
小鱼与相亲中介大吵一场后愤然离开,出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直用自己的那套标准去否定我的想法,不管你是为了业绩,还是真心这么想的,都别再给我灌输那套价值观了。”
至于温尔,依旧为自己被物化成商品耿耿于怀,“相亲中介就没在意过我幸不幸福,他们只是想赚我的钱”。
(文中受访者小鱼、温尔、柯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