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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记

2022-05-30秦拓夫

雪莲 2022年10期
关键词:雷阵雨秋香夕阳

1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省会城市,随便找人问问,都知道雷阵雨是谁。街头擦皮鞋的,码头挑担儿的,沿街送外卖的,你向他打听市长是谁,他不一定知道,但问雷阵雨是谁,他一定会用反问句回答你,不就是雷雨集团那个老板吗?雷阵雨的知名度在这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滨江之城,说他比市长高,一点也不过分。你只要在这个城里呆上几天就明白了,无论你是走在街头巷尾,还是坐轻轨、电梯、茶馆,或者是看电视、报纸、杂志、广场LED大屏幕等等,无时无刻不让你感受到他和雷雨集团的存在,你不想知道,不想记住都不行。据知情人士透露,雷阵雨每年在这个城市投放的广告费就不少于五个亿。城里大大小小的媒体记者,尤其是专做财经新闻的记者更是以采访到雷阵雨为荣,雷雨集团和雷阵雨身上发生屁大一点事,都会成为这些记者抢头条的噱头。甚至有采访过雷阵雨的记者把刊有自己署名报道雷阵雨的报纸或杂志放在包里,随时可以拿出来示人,以佐证自己出色的采访报道能力。

我在接到采访雷阵雨的任务之后,已有好几家媒体的首席记者前去采访都被挡在雷雨大厦接待大厅里,交涉半天也无济于事,一个个蔫头耷脑地回去等着挨头儿数落。这倒引起了我对采访雷阵雨这个差事产生了浓厚兴趣。我喜欢做有挑战性的采访,社领导之所以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就是因为我经常能采访到别人采访不到的独家新闻!

第一次听到雷阵雨这个名字并确认这个名字是由天气预报中的“雷阵雨”三个汉字组成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难不成他是被雷阵雨给轰出来的?当时向我推介雷阵雨的财经部主任看出我的心思,学着西洋人的样子耸耸肩摊摊手对我说:好像就是你猜的这个意思,听说他出生时雷声特别大,雨点也特别大,他爸就随口给他取了这个名。这是一年前的事了,虽说雷阵雨在这个城市是个响当当的财富名人,但从新闻角度看,尤其是我们这样在全国都有影响的专业财经媒体,更需要独特的新闻视角,发生在他身上或与他有关的新闻事件作为报道切口才行。最近,我的新闻线人向我爆料,说雷阵雨在集团董事会上正式宣布,他将从他个人股份中抽出几个亿来到他的家乡投资建一个氨基酸生产企业。尽管他的这个决定只牵涉他个人利益,不涉及公司财务,但依然遭到股东们包括他夫人在内的强烈反对。他们反对的理由很直接也很简单:那地方的天时地利都不具备,几个亿砸进去无异于砸进深坑里去了。但雷阵雨一旦作出决定,就没人能改变。我想,那么多好地方不选择,偏要选择不具有天时地利条件的地方去投资,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地方是他的家乡?作为一个成功企业家,在作出重大项目投资决策上不应该如此感情用事,毕竟投进去的是几个亿呀!

我和主编都觉得做雷阵雨的人物专访或深度报道的新闻由头出现了,可以由我负责策划和实施这个人物专访或深度报道。

那天上午九点过一刻,我背着采访包兴冲冲地来到位于商业中心的雷雨大厦,走进金碧辉煌的接待大厅,先是接受穿得跟警察一样的保安盘查询问之后,才被允许到前台接待人员面前联系具体来访事宜。看这阵势,比进市委机关还严,十多个保安背着伸缩棍或手提防暴棍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来回走动,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进出之人,生怕有坏人或不轨者从眼皮下溜走。身着统一服装胸前别着金色logo的工作人员集中在前台接待处,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我去过不少大公司,对这种彰显实力气派的排场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前台接待我的是一个小伙子,他一直都没抬头。我看他确实很忙,前来办事的人排起一溜溜长队,但也不至于连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没有吧!对来访者最起码的礼貌和尊重还是要有吧!他耷拉着眼皮问完我的来意之后,顺手拿起电话嗲声嗲气地说有人要见雷总,哼哼哈哈之后放下话筒,头也不抬一下,冷冷地说:不接待。

看他嗲声嗲气说话的样子,自始至终都不看我一眼,拿我太不当回事儿,我的自尊受到了严重挑战。说实话,凭我这身份——国内最知名的财经周刊的首席记者,走到哪里都被热情接待,一个小小前台接待员凭啥不把我放眼里?一股热血直往头顶上冲,像要冲破头皮。我从采访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叭”地一声拍在他面前,大声武气地说:你把这张名片拿去交给你们管事的人,15分钟内给我答復,否则,后果自负。他愣了一下,终于抬头看我一眼。我立马拉下脸,语气更硬:看什么看,误了事你担当得起吗?他似乎被我的气势镇住,急忙站起身从后门走了进去。

15分钟不到, 他回到前台,还面带微笑朝我指了一下,依然嗲声嗲气地说:就是这位先生。他身后跟着一位高个女士甜美地笑着冲我点头,轻轻抬起右手,从下而上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做了一个里面请的手势,樱桃般的小嘴微微张开,我听到了鸟语般的声音:记者先生,里面请。

我想,这位女士可能是雷阵雨的助理或宣传部长之类的人物,我那张名片一定起了作用。根据我的经验,办事的人拿到我的名片后通常都要在百度里搜索一番。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要在网上搜我,我敢保证,99%的人都会对我刮目相看,态度180度改变,剩下的1%多半是脑子进水才不把我当回事。原因很简单,网上铺天盖地挂着我发表的一篇又一篇颇具冲击力的深度调查报道,报道对象除了国内经济领军人物、权威专家、政府高官外,还有大量的外国政要和经济大鳄。这些报道不仅抬高了我的身价,也佐证了我的报道实力。我坚信实力才是征服别人最有力的武器。

眼前这位自称是公司负责与媒体打交道的宣传部长梅女士把我带到三楼一间豪华典雅的会客室,温文而客气地与我闲聊了一会儿,还刻意提到我做的某某某、某某某的人物专访,大加赞赏。我确信她是刚才拿着我的名片在网上匆匆浏览时看到的。

我正暗自得意时,梅女士忽然难为情地对我说:非常抱歉,雷总近期实在安排不出时间,请您谅解。语气虽很柔和,却没有商量余地。看来,我今天的采访要落空了。虽说我是个很知名的财经周刊的首席记者,采访报道过不少政要富豪,但人家不接受采访,我也不可能像司法机关办案一样对人家采取强制措施。但我这人一向是认准的事就一定坚持到底,不到黄河心不死。多年的从业经验告诉我,要想拿到独家好新闻,就得有锲而不舍、死磕到底的精神。我不厌其烦地去雷雨大厦,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虽说几次都未见到雷阵雨,但我跟梅女士却混熟了。她被我锲而不舍的执着精神感动,于是对我说:其他记者最多来两三次见不到人就不再来了,可你来了六次还在坚持,我一定想办法说服雷总跟你见面,你回去等我电话。

我听了站起来向梅女士告别,有些夸张地张开双臂作拥抱状还带着暧昧的口气说道:OK,美女我等你!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晚些时候,我忽然接到梅女士打来的电话,她很兴奋地对我说:雷总终于答应跟你见面了!你明天上午10点到公司来,我带你去雷总办公室。

我听了一点也不激动,反而很平静地回答:好的,明天见。大概是我平静的表现让她有些意外,原本以为我比她还兴奋,却没想到我如此轻描淡写,不当回事。她有点扫兴地轻轻“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其实,我只是想让她感受一下大牌记者的宠辱不惊,内心还是很感激她的。

2

第二天上午九点二十分,我准备开车去雷雨集团找梅女士带我去见雷总。估计三十分钟足够,即使遇上堵车只要不是大堵都不会影响我按时到达。我大脑里开始回放昨晚做了大半夜的采访提纲。多年的采访经验告诉我,与商界大佬、名人面对面采访,绝不允许我有半点啰嗦,开口就要快速击中对方的兴奋点,如此这般,才有可能顺利地将采访进行下去。我刚把发动机发动起来,梅女士的电话打过来了。她在电话里先向我道歉,然后告诉我,雷总刚接到罗市长的电话,九点半要到罗市长办公室谈事,今天的采访安排取消了,只好另行安排,具体时间等候通知。

我知道梅女士所称的罗市长,是分管工商企业的副市长,我前不久采访过他,是个懂经济工作又平易近人的领导。人们习惯叫副职领导时将副字省掉,若遇正职姓傅时就得绕开姓氏直呼职务,以免让对方听着不快。总之,叫领导时遇到与副字同音的字必须绕道走,否则,会给对方留下一个不懂事的印象,直接影响后面谈话办事。

虽然梅女士打来的这个电话让我心里有几分不快,但也能理解,毕竟分管副市长亲自打电话请雷总去谈事,一定是大事或要紧事,耽搁不得。我把汽车的火熄了,当然,心头的那点火也同时熄了。

下午三点左右,梅女士电话打来了,这次,我居然有点小激动。心想,雷总这么快就安排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足见他对我的采访有多么重视!可是,我的这点小激动还没持续到5秒就消失了。梅女士在电话里如同上午打电话一样,先给我道歉,然后告诉我,市政府要组织一个本市企业家考察团到马来西亚去考察,由罗市长担任团长带队,点名要雷总担任副团长协助工作,三天后出发,来回一个月。雷总这两天要做些准备工作,没时间接受采访了,等他回来后再约。

不过,梅女士末了补了一句,雷总建议我趁他出国这段时间去他家乡走一走,看一看,也许对我的采访会有帮助。说完,梅女士问我:要不要派人陪你去?我急忙说不用不用,我习惯于独来独往。好在雷总这个建议正合我意。到他家乡去采访,在我的整个采访计划中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可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能从他家乡人的嘴里获得更多有关他的信息,这对我的写作大有帮助,这不失为一条恰到好处的采访途径。

雷阵雨出国的当天,我就来到了他的家乡夕阳镇。

那天,我驾驶单位的银灰色丰田越野车到达位于长江南岸的夕阳镇。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血红色的夕阳和晚霞混合在一起从长江对岸照射过来,整个镇子被染成一片桔红,几栋高楼上的玻璃窗闪耀着刺目的光芒。我把车停在夕阳镇南边的一个山垭口上,从后备箱里取出那台我特别喜爱的徕卡相机,在山垭口上选了个能总览全镇风貌的最佳位置,一口气拍下三十多张照片。

这是渝东南石头县的一个小镇,紧靠长江中游,整个镇子的房屋建筑在一个斜坡上。一条四米多宽,二千多步石梯组成的石梯街自江边直达山顶,石梯两边是古老的房屋,松柏木板造就,屋檐上飞云卷雾,雕梁画栋斑驳出许多怪状。沿着这条石梯街道向两边展开的则是大片大片现代化建筑群,横贯于全镇的三条主街道,宽敞明亮,人车涌动,昭示着繁荣。场镇背后的山坳里高耸着五个巨大烟囱,冒着灰白色的烟雾,那是刚刚投入运营的一家规模不小的化工厂和一家火力发电厂。夕阳镇人常常以这两个厂为荣,觉得国家把这么大的项目放到这里是看得起这个地方。在这两个企业未入驻夕阳镇之前,夕阳镇人最为骄傲的就是雷阵雨全額投资打造的32层楼的五星级大酒店——夕阳大酒店,在整个夕阳镇上鹤立鸡群,远远就能看到这栋格外醒目的大楼,尤其是楼顶上闪闪发光的“夕阳大酒店”五个金色大字更是耀眼夺目,成为夕阳镇当之无愧的标志性建筑。

梅女士在我出发去雷总家乡之时给我发来短信,说雷总出国前特意吩咐过她,让她告诉我到了夕阳镇后去夕阳大酒店找朱贵经理,他会把我接待安排好。

按照梅女士的提示,我直接到了夕阳大酒店找到朱经理。这个叫朱贵的酒店经理块头不小,一米八几的个儿,加上凸出的“啤酒肚”看上去更加敦实。我注意到,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粑耳朵”,两个耳朵的外耳朝内卷到耳门口,看上去软绵绵地耷在那个地方,像两片支撑不起来的肉片。他的头型也很奇特,没有后脑勺,尽管他把染得油黑的长头发一股脑儿地披到脑后,但还是掩盖不了他没有后脑勺的真相。

朱经理见了我憨厚地嘿嘿笑着,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跟我握手。不知是过于热情还是手劲太大,握了两下我就受不了,手掌和手指被他有力的大手捏得又麻又疼。我下意识地把手掌挣脱出来。他又是嘿嘿笑着说:晓得你要来,雷老大昨晚给我打了招呼,叫我好好照顾,你是雷老大的贵客哩!

朱经理亲自陪我来到酒店十五楼,出电梯时,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挡着电梯门让我先出。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也是经过基本礼仪培训的,随后跨出电梯走到我前面,摇摆着肥胖的身体带我来到1516房间。两位身穿米色套装的美女服务员早已恭候在铺着银灰色地毯的客厅里,她们身后是一间大床房和书房及洗手间,宽敞的客厅里靠南边墙壁立着一排红木酒柜,上面放着红酒、法兰地和威士忌,还有国产名酒飞天茅台和五粮液。我估计这些东西只是个摆设,没人动过它。靠西边放着一台宽大气派的红木茶具,煮茶喝茶的器具摆放整齐,一应俱全。朱贵告诉我,这是酒店仅有的三个总统套房之一,只有雷总打招呼了才能使用。由此看来,雷总很看重我这次采访。

个儿稍高的服务员微笑着上来接过我手里的采访包放到卧室的橱柜上,稍胖的服务员微笑着把我引到沙发上入座。她们做完该做的事后向我和朱贵行了个躬身礼说了一句“有事请叫我们”便微笑着离开房间。

我环视了一眼客厅,随口说道:雷总把这么好的酒店交给你管理,看得出他对你很信任很放心哈。

朱貴听了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想当年,雷老大还有雷师傅在黄泥塘那个高山梁子上,我们一起吃苞谷饭,一起织棚子床,那苦日子真是没法说,我们都一起熬过来了。

我急忙问道:你以前和雷总在一起做过事?那你对雷总的过去应该了解吧?朱贵听了左手一挥,无比自豪地说:没人比我了解他,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嘿嘿!

我暗自窃喜,心想,我不必等雷总出国回来才开始采访,可以直接从朱贵嘴里听到有关他的故事,这比采访他本人更为客观。

朱贵在夕阳镇也算是个人物。虽说五官粗俗,脸上长着火棘大的红疙瘩,嘴唇厚得像两片肥猪肉,鼻头像颗又大又圆的蒜头,加上身体肥胖,走路一摆一摆像只肥鸭似的。雷阵雨用他并委以重任,除了私人感情外,还是看重朱贵既有忠厚的为人,又有灵活的头脑。其实,雷阵雨到夕阳镇投资几个亿建这个五星级豪华酒店,从投资角度看是没有多大商业价值的,毕竟在一个只有一万多常住人口的小镇上,哪来那么大的客流量支撑一家五星酒店?但雷总并没指望这个酒店给他带来多大利润,只要不亏钱就行,他的投资目的是支持家乡经济建设,也好向当地父母官和乡亲们证明自己的经济实力——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这可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高楼大厦,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实力!

我和朱贵聊到下午5点多钟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左手有点夸张地看了看手腕上那块黑色劳力士手表,嘿嘿一笑,瞟了我一眼,说道:哟,到点了,你看是在我们酒店吃饭还是另找地方?哦,要不我们去长江边况二鱼庄吃鱼,那里的鱼全是从长江里捞上来的活鱼。

他这一说让我暗吃一惊,谁这么大胆子在长江边开鱼庄,还专门从江里打捞活鱼?想必这鱼庄老板有什么特殊背景,要么是故弄玄虚,借此炒作。我本想问个明白,说不定能挖出一条独家好新闻。但转念一想,我不能节外生枝,影响我此行的目的,于是,我冲朱贵点了点头,说:要得,去品尝一下真正的长江鱼。

我们直接到了江边一个大石板上,朱贵把车停在一块长着杂草的空坝里,带我去这个连招牌都歪斜倒挂的“况二鱼庄”,看上去很不起眼,四周墙壁由竹席围成,顶上盖着牛毛毡,跟周围的地摊小吃没什么两样。但里面却座无虚席,热气腾腾,生意兴隆。朱贵私下跟我说,这矮胖敦实的店老板况二,别看他模样不咋的,但很有来头,他大哥就是管着长江这段水域的航管站长,官不大不小正好管着这块地盘。况二在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上开鱼庄,自然是“要鱼有鱼,要虾有虾”,顾客何愁吃不上正儿八经的长江活鱼?食客们知道这个秘密后,心知肚明,自然就涌进“况二鱼庄”吃鱼来了,这毫不起眼的“况二鱼庄”想不火爆都不行。

朱贵带着我出现在鱼庄门口,见里面人满为患,正进退犹豫时,况二见了急忙摇摆着矮胖的身子走来,热情地说:啊哟,大酒店的朱老总来了,真是给我况二面子,里面请,里面请。

大概300平方米的店堂里已没有座位了,况二把我们带进店堂旁边一个六七平米的杂物间,腾挪出一块地方放一张方桌,取出两个塑料凳放好,然后问朱贵:朱总,你们是吃鲜椒鱼还是吃麻辣鱼?

朱贵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不推辞,就说:吃鲜椒鱼吧。

朱贵强调一定要长江活鱼。况二听了眼睛一下瞪大了,拍着胸脯说:朱老板一百个放心,到我这里都吃不到新鲜的长江活鱼,在夕阳镇就别想看到一条长江活鱼的影子了。

不一会儿,况二把一盆鱼端上桌,盆里冒着热气。况二一脸憨厚地笑着:保准两位老板吃了下回还要来,我就不耽搁你们了,慢慢品尝。说完,转身离去。我也不客气,先盛碗鱼汤,品了两口,确是美味,再吃两片鱼肉,鲜美细嫩,滑腻爽口。鱼庄老板没骗我们,的确是长江鲜鱼。

眼下正是禁渔期,鱼庄老板从哪里弄来长江鱼?我边吃边问朱贵。朱贵边吃鱼边嗯嗯地应着。

快要吃完时,朱贵站起来说要去方便一下,匆匆离去。大约十几分钟回来时,他身后跟着况二,手里拿着一包打开的软中华,毕恭毕敬地来到我跟前,脸上堆满讨好献媚的笑,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双手捧着一支烟送到我面前。我伸手挡了回去,说:不抽烟。然后,用筷子指着盆里的鱼汤说:这鱼的确做得不错,美味,只是……没待我说完,况二如同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拿出一个信封急匆匆地塞进我口袋里,有点口吃地说了句“请领导多……多包涵。”然后,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况二离去的背影,不解地问朱贵:这是咋回事?朱贵嘿嘿一笑,凑到我面前说:我对他说你是省里来的大记者,他一听就说要向你表示一下,不由分说打开铁闸子,我看到里面全是信封,他选了一个厚信封就来向你表示了,连这盆鱼钱也不收了,嘿嘿。我说:这样不妥吧?你把这个信封拿去退给他。朱贵听了朝门口瞟一眼,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个没必要,不收白不收。我听别人说,他龟儿子随时都准备一抽屉信封,信封里面装着500、1000、2000不等的数量,遇到不同级别的领导包括不同级别的记者,他给的信封就不一样,我估计他给你的这个信封应该是2000元,因为我跟他说连县委书记、县长都怕你。我们走吧,反正他得的是暴财浮财,拿点出来也是应该的。走走走,我们走。

朱贵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我内心有些忐忑,又怕惹朱贵不高兴,不给他面子,我后面的工作不好开展,犹豫了一下也就跟朱贵离开了况二鱼庄。

3

回到酒店房间,我看时间不到8点,便留朱贵在房间,陪我泡一壶龙井,一边喝茶,一边跟我讲雷阵雨的故事。

朱贵虽然读书不多,没啥文凭,据他讲只读过初中,但脑子好使,喜欢与人交流说话。说到雷阵雨的事,他特别来劲,讲起来滔滔不绝。从他嘴里,我获得不少有关雷阵雨的故事。比如雷阵雨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后跟父亲雷师傅一起到鄂西黄泥塘乡场上创办了第一家综合加工厂,主要加工棕床棕垫,还跟一个叫马丽娅的女徒弟谈恋爱,虽然俩人情投意合,却遭到马丽娅父母的强烈反对。原来马丽娅父亲是镇邮政所的工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兴接班,父亲准备年底退休让她顶上,到那时她摇身一变就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而他却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手艺人,加上那年年底,综合加工厂在他们不懂管理瞎折腾下倒闭了,他不得不离开黄泥塘,无奈地与马丽娅分手。从黄泥塘回来后,雷阵雨在初中同学何小明的引荐下认识了夕阳镇的陆镇长,聘请他去当了夕阳宾馆经理(也就是夕阳大酒店的前身)。陆镇长是何小明的姨父,给足了何小明的面子。但雷阵雨后来在经营活动中得罪了镇党委马书记,陆镇长不想得罪马书记只好把雷阵雨给解聘了。朱贵讲得很详细,很卖力,但我觉得这些故事并不新鲜,兴趣不大,倒觉得朱贵是个值得关注的人。当初黄泥塘综合加工厂倒闭的时候,雷师傅带去的十多个徒弟都树倒猢狲散,纷纷不辞而别,悄悄溜走,唯有朱贵留了下来,陪着雷师傅父子俩把综合加工厂倒闭后的善后事宜处理完了,才跟他们一起回家。这或许是雷阵雨后来发达之后重用他的原因之一。虽然从朱贵口里听到有关雷阵雨不少故事,也感觉出雷阵雨的人生经历不简单,但并没有引起我太大兴趣,总觉得这些故事放在一个成功人士身上并无多大特色。

但朱贵讲到雷阵雨和那位村姑秋香之间的故事以及他后来如何发迹时,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雷阵雨被夕阳宾馆解聘后,他有些后悔自己为啥不听马书记的话,不按马书记的意见经营夕阳宾馆,为啥要跟他唱对台戏,结果让自已吃不完兜着走。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得跟路邊的蚂蚁一样。他以前总认为自己是个人才,他经营夕阳宾馆的思路和方法是对的,每月的收益可以作证,没把马书记的意见放在眼里,他认为马书记的意见根本不切实际。雷阵雨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农村呆一辈子。有人把村里最好的女孩介绍给他,他连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在他看来,他不可能在农村娶妻生子。

村子里有一个叫秋香的女孩,不仅长得漂亮,还很能干,父亲是个杀猪匠,家里比较殷实,村里的小伙子都想娶到她。但秋香却看不上他们,只看中了村里唯一在县城上过学的高中生雷阵雨,还经常背着父母去帮雷阵雨的母亲干活,村里人都以为她与雷阵雨好上了。不料,雷阵雨有一次从黄泥塘回来,正好碰到秋香帮他家干活。他把母亲叫到一边问明情况后,吃饭的时候,故意在秋香面前提到他跟一个叫马丽娅的女孩子好上了,还特别强调马丽娅很快就要接她父亲的班吃上“皇粮”,想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母亲难为情地看了看秋香,什么话也没说。秋香心里明白,吃完饭就回家了,从那以后再没到他家帮忙干活。

杀猪匠知道这事后,气得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样大,逢人便说:那姓雷的小子算什么东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别看他现在到处蹦达,到头来还不是农二哥一个,你们等着看笑话吧,到时还不如我们这些农二哥,我们可以种田养活自己,他哩,高不成低不就,哪个女娃嫁给他就是瞎眼睛!杀猪匠光说不解恨,还朝地上狠狠啐口唾沫。村里人再也不敢轻易给他提亲,姑娘们也知道他眼高,看不上农村的,即使心里喜欢也不敢走近他,在路上相遇也只是打一声招呼就擦肩而过。有时他想停下来跟对方说几句话,人家也是边答话边走开。不过,他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自我安慰:我怎么会看上她们呢,只不过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才会对她们热情相待,要不,我才不搭理她们哩。

雷阵雨回到雷家湾后,在村里引起各种猜测和议论。许多人认为他在夕阳宾馆犯了错误,也有人认为他贪了钱,还有人说他作风不好,跟宾馆几个女服务员乱搞,被领导发现了……总之,各种猜测都有,雷阵雨懒得去管,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睡得很早,起得很晚,中午独自一人穿过村外那片桃林到河湾里洗洗澡,再躲在河湾阴凉处坐一阵,把汗渍的衬衣在河水里清洗后晾在树枝上,等晒干后穿上才回家。

一连半个月,他每天都是这样,浑浑噩噩。虽然每天都睡得早起得迟,但真正睡眠时间并不多,整夜整夜睁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是接近天亮时,村子里响起嘈杂的人声狗吠,母亲也起床了,他才迷糊起来有了睡意。等他醒来时村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剩几只公鸡和母鸡在院坝里追逐嬉戏,咯咯咯撒欢,这时太阳差不多当顶了。

母亲一早去坡上割麦子,也不喊他,只是到了下午太阳下山有些阴凉,才叫他去坡上帮忙把割下的麦子背回来。

一天,他把最破烂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把那双多年未穿的旧解放鞋找出来穿在脚上,腰上捆一条草绳,头上戴顶破草帽,再背上家里最粗大的那架背夹,一句话也不说,跟在母亲身后朝自家麦地走去。这身装束打扮,比农民还像农民,村里没有一个农民穿得像他这么破烂,甚至还有邻居见了他差点没认出来。这哪像一直都穿得干净光鲜的雷阵雨?

到了自家麦地,他捆了一大背夹麦子背在身上,身子显得十分渺小,只看到两只脚在走动。走到一个山嘴转弯处,一阵山风吹来,冷不防将他掀翻在地,连人带麦捆朝山坡下滚去,滚了好几圈之后在一块平地上停了下来。他被压在麦捆下面喘不过气,感到胸口窒闷难受,他憋了口气,猛然用力想顶翻身上的麦捆,但顶了两次都没成功。

他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他甚至绝望地趴在地上不动弹,就这样趴着。在他无力挣扎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不声不响地用力推动压在他身上的麦捆,反复推了几次,终于将麦捆从他身上推开。

阵雨,啷个是你呀?帮他的人惊叫道。他听出是个女子的声音,睁开眼看见秋香站在面前,头上戴顶印花草帽,红扑扑的脸上流着汗水,宽松的白底兰花衬衣上浸着几团汗渍,高耸的胸部随着急促的喘息一起一伏。她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眼里流露出心疼,柔声细语地说道:你啷个不晓得少背点呢?这么大一捆麦子你啷个背得动嘛。说完,她一把将雷阵雨从地上拉起来,取下肩上的印花毛巾替他拂去身上的泥土,然后,不由分说,打开他背夹上的捆麦绳,抱一半麦子放到她的背夹上捆好,再把他背夹上的麦子捆好,轻声说:走吧,我帮你把麦子背回去。

看着秋香背着麦子稳健地走在前面,他不禁暗自叹息,自己这个样子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在农村如何生存?正如村里有人说他读了十几年书,高不成低不就。但也有人同情他,担心他吃不消这个苦,干两天活说不定就躺下了。作为村里唯一到县城读过书的高中生,他加入到靠出卖体力的人群中实在不协调,尤其是偷偷喜欢他的秋香,一看到他这个从来就穿得光光亮亮、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直在外面干事的文化人,一下子变得跟“叫花子”似的,她心里比谁都难受,还悄悄地替他落泪。

雷阵雨从孩童时候开始在秋香的心里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仅因为小时候他经常护着她,更因为他比村里所有的伙伴聪明。后来,他又成为村里唯一去县城读书的高中生,还在省里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听村干部说,全镇除了他再也没第二人在省里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村干部还说,他迟早都是公家的人,是要出去干大事的人。她有时希望他早日成为公家的人,早点出去干大事,只要他不嫌弃,她跟他结婚后就在家里照顾他父母,为他生孩子养孩子,就像对面杨柳湾村的牟春花一样,她男人在县里当局长,她在农村家里给他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男人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那日子比别人家过得好、过得欢,每年春节去她家拜年的客人比别人家多了去了。那叫“半边户口”,说明家里有人在外面干事,拿工资吃供应粮,在农村很是让人羡慕眼馋,若能跟雷阵雨成家,将来他出去工作了,她也是让人眼馋的“半边户口”。但秋香担心他出去干事了会看不上她,又希望他留在农村,跟她一样当个农民,凭自己殷实的家境和出众的容貌身段,配他雷阵雨不会矮一头,彼此都心安理得。但她又希望他离开农村,到外面干事,就像牟春花的男人那样,男人得势女人得意。

秋香自从一厢情愿喜欢上雷阵雨后就一直这样矛盾着。几年前,她擅自背着父母去帮他母亲干农活,想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思,也自作多情以这种方式去感动他,谁知他根本就不领她的情,还当着她的面炫耀他在外面有个漂亮女朋友,气得她再也不去帮他母亲干活了。可是,雷阵雨在夕阳宾馆当经理后,她又忍不住趁赶场天去夕阳宾馆外面看过他几回。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几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二十六岁了,这在农村算得上大龄女子,父母都替她着急。做杀猪匠的父亲把饭桌拍得咚咚直响,大声说道:天底下那么多好男人你不要,偏要找一个文不文武不武的家伙,我看他就是个二不挂五的东西,说是出去干大事,结果干出啥?我看他这辈子熬不出头了。你就别再剃头挑子一头热,赶快找个好人家成个家吧!

父亲的暴怒并没有让她完全清醒过来,依然处在半清醒状态,随着雷阵雨的人生沉浮而波动而变换角色。如今,他又回到村子,跟她一样变成地道的农民,她心里又有了希望。

她把背上的那捆麦子背到雷阵雨家门口的街沿上放下,解开绳子,取出背夹,刚收拾完,雷阵雨背着麦捆到了她跟前。她急忙上去帮他把背夹放到地上,解开绳子抽出背夹,放到一边,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红扑扑的脸蛋上红里透着白。她看着雷阵雨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坡上还有好多麦子,我去帮你背回来,你歇歇气不用去了。说完就准备挎上背夹转身走去。雷阵雨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你别去,免得别人说闲话。秋香转过身来,两眼看着他,果断地说:我不怕。雷阵雨盯着她大声吼道:你不怕我怕!秋香惊愕地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问:为啥?雷阵雨转过身看着地坝外面那片茂盛的桃林,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在农村待一辈子,就是豁出命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主动来帮我,别人一定会说闲话,你将来如何嫁人?听话,远离我,趁年轻找个好人家成家过日子吧。说完,雷阵雨背起背夹,头也不回地朝村东头走去。

秋香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大声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你说句话,没想到,你就这么一句无情无义的话把我给打发了,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算我秋香看错人了!

说完,她抹了把眼泪,转身朝村西头走去。

晚上,雷阵雨正端起一碗绿豆南瓜粥刚吃了半碗,村西头的罗二婶急急忙忙跑来,慌慌张张地说:雷娃子,出事了,出事了,杀猪匠要来找你拼命,你赶快躲躲。雷阵雨莫名其妙地问:他找我拼啥命?我又没招惹他。罗二婶着急地说:你还不晓得呀,秋香在家里喝农药了,她媽正在给她灌粪水哩。你先躲躲吧,等杀猪匠消气了再回来。罗二婶话还没说完,杀猪匠提着一把杀猪刀骂骂咧咧地来到了雷阵雨家门口。罗二婶见状急忙上去拦住杀猪匠劝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都是一个村里的,犯不着动刀动枪。

雷阵雨放下手中的碗,从板凳上站起来,下意识地用左脚勾住板凳脚,随时准备提起板凳防身,以防杀猪匠扑进来。

杀猪匠被罗二婶用身子死死挡在门外。他伸出左手指着屋里的雷阵雨吼道:你个狗日的,你做的好事还装糊涂,你今天下午把我家秋香啷个哪?给老子说清楚,不然老子劈了你。母亲急忙赶到门口轻言细语赔着小心地说:他大叔,有啥事慢慢说,你家秋香究竟啷个哪吗?杀猪匠气咻咻地朝雷阵雨吼道:你问他去。母亲转身问雷阵雨到底是怎么回事,雷阵雨只好把下午他和秋香的事如实讲了一遍。

母亲听了,回过头来对杀猪匠说:他大叔,这种事得两个人愿意才行,勉强不得。我家雷娃子也没啥出息,文不文武不武的,配不上你家秋香,你就莫难为他了。你家秋香在这十里八村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妹娃,随便找个婆家都比我家强呀,犯不着你家秋香这样做,你回去好好劝劝秋香嘛。

罗二婶也趁机说:你家秋香,哪个不晓得是个既漂亮又能干的妹娃,能娶到她是修了几辈子的福,要我说,这雷二娃子有啥好嘛,高不上去低不下来,无非多读了几年书,这个有啥用嘛。你回去劝一劝你家秋香,这事也不能全怪雷娃子,就算了吧。

杀猪匠消了一半的气,没刚才火爆,语气也没刚才强硬,但嘴里还是说:哼,本来我家秋香就没看上你这个不文不武的东西,你不去勾引她,她也不会对你动心思。你狗日的给我听到起,从今往后不准去勾引我家秋香,再让我晓得了,我非剁了你狗日的不可。

朱贵讲到这里,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对我说:秋香妹子那时对雷老大真是一片痴情。要是我呀,早把她给睡了,主动送到嘴边的肉不吃,你说雷老大他傻不傻嘛,还害得人家妹儿喝农药,老头儿提刀来拼命,真是的。

我说:雷总那时一定是下决心要离开农村,他不想耽误秋香,也不想做违心的事,看得出雷总年轻时是一个很有责任、也很善良的人。那秋香后来呢,嫁人了吗?嫁到哪去了呢?

朱贵说:那件事在村里闹开后,秋香觉得没脸呆在村里,没过多久,经人介绍嫁到离我们村二十几里外的梨树坪去了。唉,秋香也真是个苦命人,嫁过去不到五年,老公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下崖去活活摔死了,她拖着两个孩子又当爸又当妈,直到两个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时,她才改嫁给村里一个老光棍。雷老大前几年知道她的情况后,把她一家迁回我们村,在企业里安排工作拿工资,现在一家人日子过得不错。村里人都说雷老大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个杀猪匠可后悔死了,当初为啥不把秋香嫁给雷老大嘛。唉,人啦,各有各的命,就说我吧,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当上这么大个酒店的总经理,住着小洋楼,开着私家豪车,想当年跟着雷师傅走南闯北干千家活吃千家饭,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上顿没下顿,啷个都不会想到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当然,我也明白这都是雷老大给我的。

朱贵抽出一支烟递到我手上,也顺手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动作连贯娴熟。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说:我之所以有今天,并不是我有多大能耐,雷老大看重的就是我对他的忠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不懂就学,雷老大还专门送我去深圳那边学习酒店管理,让我长见识,提高管理水平哩。你别看我这个人平时嘻嘻哈哈没个人样,但管理起人来我是很认真的,酒店的人都怕我,背地里说我是个“铁公鸡”“黑脸包公”,不该花的钱,一分钱都不准花,该花的钱十万八万我也不心疼,对员工该奖的要奖,该罚的要罚,感情上实在过不去,处罚之后我私底下去说几句好话都可以。

4

第二天早饭后,朱贵开着他那辆水晶银奥迪A6带我来到南山脚下的南山煤矿。他昨晚把车清洗了一遍,今天开出来银光闪亮,赏心悦目的。他很得意地问我:你看我这车用了几年?我说:不到一年吧?我说的是真话。朱贵听了嘿嘿笑道:你看走眼了吧?我这车快用三年啦!这也不怪你,十有九个都说是才买的。你不晓得,我喜欢这个车比喜欢我堂客还喜欢,沾了点水我马上把它擦干,沾了点泥我立马把它洗掉,太阳出来了,我就把它开到阴凉处。反正,我把它当心肝宝贝护着,所以它才这么新。

朱贵把我带到这个离夕阳镇十几公里的南山煤矿,把车停在一排梧桐树下,带着我到矿区里转来转去。我不解地问他:你把我带到这里转悠是什么意思?他说:雷老大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带你到处走走看看,要不然,我啷个向雷老大交代呢?我有点吃惊地问:雷总在这个煤矿工作过?

朱贵抬手指了指面前几栋陈旧的高楼,说道:雷老大到这里工作时,还没有这些高楼,全都是些平房,还有不少是土墙房。你要我讲雷老大的故事还离不开他在南山煤矿这一段哩。

一天中午,村文书背着手来到雷阵雨家对他说:我昨天去镇里开会,刘主任让我通知你,南山煤矿让镇政府通知你这两天到矿里去,他们要招你去写材料。

雷阵雨半信半疑地看着村文书眨巴眼睛问道:你没听错吧,他们要招我去写材料,难不成全县招不到一个写材料的人吗?

村文书说:信不信由你,去不去也由你,反正我把话带到了。说罢,转身走了。

看样子,村文书是专门前来通知他的。他知道村文书家在三四公里外的十三湾,一定是打早就赶过来的。如果没这事,他何苦跑这么远来传话?这样想着,雷阵雨决定当天下午就去。他朝走到村头正要爬坡的村文书喊道:谢谢你啦,我今天就去南山煤矿。

雷阵雨步行两个多小时到了位于南山脚下的南山煤矿。这个煤矿距离雷家湾十多里路,他从家里出来走四五里山路后上了一条通往南山煤矿的公路,再沿着公路走七八里就到了。他知道南山煤矿是早些年邻县来开采的一个煤矿,因资金问题停了几年。分布在山沟和山坡上的几栋平房、土墙房又矮又旧,像散落的牛棚马圈,没有一栋像样的楼房,矿井口旁边有一栋红砖大楼建了五层高,快完工了,听说是给矿工们建的宿舍楼。现在,这个停了三年多的煤矿,在地区行署的协调下,由原来的邻县和R县共同投资建设,管理人员从两个县抽调,再从南山另一家地属煤矿抽调部分技术骨干过来。

他来到挂着南山煤矿木牌的一排低矮的土墙房前,找到矿部办公室,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微笑着沖他问道:有事吗?

他说:我是夕阳镇两河村雷家湾的雷阵雨,村里通知我……

没等他说完,矮胖男子便热情地迎上来握住他的手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杨书记他们村的,杨书记前几天专门向我提起你哩,说你的文章写得好。我姓袁,袁世凯的袁,领导让我当办公室主任,说不定我们今后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哩。

雷阵雨有些意外地说:杨书记不是在县轻工局当局长吗?

袁主任笑了笑:工作需要嘛,组织上安排他到这里来当矿党委副书记,主管思想政治工作和组织人事工作,你就是杨书记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雷阵雨总算明白了,一直悬着的心落地了。要不,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地区主管的这么大一个煤矿怎么会把他招去写材料呢?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南山煤矿是国营大企业,五千号人,想到矿里当个掘进工、挖煤工都得托人找关系才行,何况去坐办公室写文章呢。

袁主任拿起面前的座机摇了几下,满脸笑容地说:杨书记,你点的兵到了!好,好,我马上带他过去。袁主任放下话筒,对雷阵雨说:你跟我去杨书记办公室。

雷阵雨跟在袁主任身后朝杨书记办公室走去,心里忽然有几分紧张。虽说与杨书记同一个村,但杨书记一直在外面工作,以前做过公社文书、县委组织部干事、区委副书记、县轻工局局长兼党组书记,在两河口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年难见他一面也不足为奇。这几年,尤其是八十年代初,文学成了热门,能搞创作的人都成了受热捧的抢眼人才。雷阵雨在这个风头上在省报副刊发表了几篇散文,自然受人关注,有了一些名气,同在一个村又在县城工作的杨书记自然有所耳闻,但雷阵雨究竟有多大本事,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杨书记并不清楚。但他相信,能在省里的报刊上发表文章,证明他多少有些才华。所以,他才在党委会上提出招他到矿上来写文章,当然,也不排除他有一点私心,毕竟他从自己的村子里带出一个人来。

走进杨书记办公室,他看到杨书记戴着老花镜坐在一张老掉牙的木质办公桌前看一份文件,袁主任把雷阵雨领到杨书记面前说:不用我介绍了,你们谈吧,我去处理点事。

杨书记摘下眼镜冲袁主任挥了一下手:你去忙吧。袁主任出去后,杨书记看了看雷阵雨,叫他坐到对面一张旧木椅上,伸手从桌上的一包打开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雷阵雨这才想起没给杨书记装烟,右手下意识地朝口袋里伸去,但很快又缩了回来,他显然意识到现在给杨书记装烟为时已晚不太合适。

杨书记看着他说:招你来,是我的意见。听说你能写文章,我们这里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但要试用考察一下才能最后确定下来。

雷阵雨有些局促地说:我一定好好表现。

杨书记吸了口烟说道:这里是国营企业,每年都有转正指标,如果你干得出色,可以争取转为正式职工,吃国家供应粮,拿固定工资,一辈子的前途都有了。

雷阵雨拘谨地坐在木椅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规矩的小学生正在聆听老师训话,除了点头,很少说话。

杨书记说完后给袁主任打了电话,不一会儿,袁主任来到他办公室。杨书记说:你把他安排到宣教科去,先让他熟悉一下工作内容,住宿问题今天就落实下去。

朱贵带着我来在南山煤矿主井口转了一圈,井口已被钢条横七竖八地封住了,井口流出一大股清亮亮的地下水,沿着一条沟渠流入到不远处的水库里。朱贵告诉我,这里面的煤早采完了,几年前把井口给封了。站在井口边,可以看到整个矿区的全貌,两边山坡上,沟谷填平的坝子里,至少有二十多栋高低不一的楼房,坝子东面和南面有两栋气势恢宏的建筑,虽然墙上的银灰色瓷砖斑驳成鱼鳞状,所有的房屋都很陈旧,尤其是井口旁边两栋五层楼房破烂不堪,还垮塌了一部分,但不难看出这里曾经辉煌过。

朱贵告诉我,这个矿当年很红火,周边的农民都以能进来当个挖煤工为荣,找媳妇也比别人好找,他那时也想进来,也找过杨书记,但还是没来成。其实,雷阵雨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正是创业最艰苦的时候,好在后来煤矿搞改革,对井下工作面实行承包经营。雷阵雨在宣教科工作一年后,因工作出色,被提拔到安全科当科长,对采煤工作和井下安全管理都比较熟悉,矿领导对他也比较欣赏和加上杨书记这层关系,他顺利承包了采煤一队。不到半年,采煤一队的产量与同期相比翻了一番,矿领导高兴,还专门召开全矿生产一线承包季度兑现大会,当着五千多名干部职工的面,矿长亲自为雷阵雨戴大红花,把几万元奖金交到他手上。这事引起煤矿所在地的县委报道组的关注,专门派人前来采访报道。

那天,雷阵雨正在队部办公室起草一份安全生产工作简报,宣教科的韩科长带着一个挂相机的人来到他办公室。雷阵雨抬起头,一眼认出跟在韩科长身后的人是吴浩,他的高中同学和好友。他惊喜地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

吴浩是雷阵雨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由于俩人都爱好写作,兴趣相同,关系一直很好。吴浩家境比雷阵雨家境好,他父亲在县供销社工作,退休后由吴浩大哥接班。吴浩经常带着雷阵雨去大哥的住处用煤油炉子煮面条,每次都是一人满满一碗,吃得饱饱的美美的。雷阵雨一直很怀念与吴浩那段纯真的友情。在那个贫穷的日子里,雷阵雨经常吃不饱肚子,能有一碗加了猪油和酱醋的面条,既能填饱肚子又很美味,令他终身難忘。高中毕业后,吴浩考入一所财贸学校,那时,高中毕业考中专很流行,因为被录取的把握更大,反正国家包分配。雷阵雨因为严重偏科,虽然语文考了高分,但数理化拖了后腿,把总分拉下一大截,落榜了。吴浩劝他复读一年再考,争取考中文系。但雷阵雨考虑家庭条件不允许,父亲也不支持。他父亲认为不如早点到外面去做手艺挣钱好,雷阵雨觉得父亲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太辛苦,加上他认为自己的数理化太差,一年半载补不起来,高考需要的是总分,仅凭语文优势难以金榜题名。反复思量之后,雷阵雨选择了回家,原本打算在家一边务农,一边从事写作继续他的文学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常常让他精疲力尽,常常捧着书或铺开稿纸拿起笔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家苦熬一年之后,他被迫跟着父亲到鄂西一带做棕工手艺谋生。

吴浩比起雷阵雨幸运多了,财校毕业后分配到一个财政所工作。一个偶然机会,他认识了县委宣传部部长,并得到部长的赏识,很快由乡财政所调到宣传部任新闻干事,不久,又被送到省里学习,回来后很活跃,各种场合都有他的身影,后来,他与县广播站的一位美女播音员建立了恋爱关系。这位美女播音员的父亲正好是分管宣传文化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由于他工作干得出色,加上这层特殊关系,不久被提拔为县委报道组组长,正科级待遇。

吴浩的工作环境和社会地位,显然是雷阵雨不可及的。吴浩曾多次努力想帮助雷阵雨解决工作问题,但由于雷阵雨的农民身份难以突破体制这个瓶颈,几次努力之后吴浩也感到力不从心,只能为好友仰天长叹。雷阵雨也从不向好友提要求,他觉得吴浩能有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去麻烦吴浩,甚至影响他的前途。吴浩是个有头脑有能力的人,做事干净利索,能当上报道组长除了与那位美女播音员的特殊关系外,与他本人的综合能力分不开。在雷阵雨眼里,吴浩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人,他眼下正处在成长阶段,自己更不能去给他添麻烦,影响他的发展。

吴浩见老同学惊讶的样子,说:领导安排我来做一个企业深化改革的报道,是省报的约稿。

俩人闲聊一会儿后,话题引到采访上来。雷阵雨把他承包后的做法和想法一古脑儿地讲给吴浩。他认为局部承包经营不仅降低了企业的经营成本,还提高了产量,同时也有效控制安全事故的发生,因为对安全事故的考核与个人、班组的经济效益紧密挂勾。一个星期后,省报头版头条刊登了吴浩采写的南山煤矿在全省煤炭系统率先实行采煤分割承包的报道,在全省工矿企业中引起强烈反响,雷阵雨成了被关注的焦点人物。

朱贵把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从南山煤矿回到夕阳大酒店。他把那辆心爱的奧迪A6停在他的专用车位上后,陪我乘电梯去22楼他的办公室。我发现他是个特别喜欢说话的人,连乘电梯那会儿工夫都不愿闲着。一进电梯,他就接着车上的话说开了:雷老大的那个同学对他可好了,把自己在县里工作的表妹介绍给了他。说来稀奇,俩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不到半年工夫,俩人在县城举办了婚礼,租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把家给安了下来。你说,雷老大娶个媳妇好撇脱嘛,哪像我娶媳妇又是彩礼又是谢媒的,我差点没把裤子给当喽。

我跟他开玩笑说:你现在可是夕阳镇上的头面人物,把老婆给换了不就得了。

他抹了一把鼻头急忙说:搞不得,搞不得!她再日弄也是跟了我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不能过上好日子就一脚把她给踹了,不能做这种没屁眼儿的事,除非他背着我偷男人被我捉住了。嘿嘿,我也只是说说,她那个样子也偷不到男人。

看得出,朱贵虽然当了老板,在夕阳镇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的本质还是善良朴实的,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仍然是一股子憨厚气。

5

我好奇地问道:雷总是怎么发迹的?

朱贵听了大大咧咧地说:靠运气。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朱贵:靠运气?

朱贵习惯性地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串烟圈。然后,一本正经地向我讲述雷阵雨的发迹故事。

一天,雷阵雨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吴浩打来的电话:你现在说话方便吗?语气有点神秘,雷阵雨一听觉得吴浩说话的语气不同往常,预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你说吧,办公室没其他人。他平静地回答,然后,屏住呼吸聆听。

吴浩在电话里说,他刚去地区行署开了一个深化国有企业改革会议,传达了省里的会议精神,要对全区部分国有企业进行试点改革,南山煤矿列入了试点。你可以做准备,抓住这个试点机会把煤矿搞到手。吴浩把声音压得很低,但雷阵雨听得很清楚。把煤矿搞到手?这是什么意思?

吴浩说: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把国有企业卖给私人,而且价格较低,绝对的物有所值。

雷阵雨在矿里承包采煤队已有六七个年头,不仅赚了上百万,还积累了丰富的经营管理经验,若能买下这个煤矿,从经营管理角度看,雷阵雨已具备这个条件。从外部环境看,吴浩现在身居分管工业企业的副县长之位,虽然南山煤矿隶属地区主管,但煤矿在他的地盘上,加上他岳父在地区体改委任一把手,此次国企试点改革的牵头人,南山煤矿内部有杨书记帮忙说话。应该说,雷阵雨要将南山煤矿搞到手已是万事俱备。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把这个机会抓住。有些事情我来协调,差钱我也可以帮你想办法,你要做好参与公开竞争的工作。吴浩几乎是苦口婆心劝导他。

雷阵雨后来和朱贵在一起闲聊时说过这样一番知心话:那时,去干这种事,多数人都没这个底气,都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敢去冒这个险,持观望态度的人居多。当时,有个规定,先在企业内部实施,实在没人愿干,再面向社会。我当时心中也没数,也担心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填进去了不说,还要背负几百万元的债务。要不是吴浩三番五次劝我,还帮我找人借钱,打死我也不会冒那个风险用几百万去把南山煤矿买下来,当然,也就不会有我今天的这番事业。客观地说,当时用几百万买下一座煤矿肯定是赚钱的,因为试点,加上人们的种种顾虑,政府在价格上给予了极大的优惠。

吴浩把他推上改革的风口浪尖上,当时多少有些武断,有点强迫,但从根本上改变了雷阵雨的个人命运,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转折,成就了他后来的人生辉煌。恰好那几年煤炭市场一片红火,煤炭价格一路飚升,供不应求。雷阵雨可谓赚得盆满钵满,几年工夫成了当地屈指可数的亿万富豪。

二十一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后,雷阵雨把目光从山沟沟里转向城市日新月异的房地产生意,在省会城市注册成立了雷雨集团,从事房地产开发,注册资本为8000万元。关于他后来在房地产界成为大佬的故事,我就不用细述了,聪明的读者朋友们都能想到,因为他在地产界的故事与绝大多数地产界成功人士的故事大同小异,我们早已在各种新闻报道中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所以,我不必再去重复那些如同嚼蜡的故事。

6

第二天吃过早饭,朱贵驾驶他那辆水晶银奥迪A6送我去两河口村雷家湾,也就是雷阵雨的老家。

他把车窗放下来,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话,时不时跟公路上的行人打招呼,看来,认识他的人不少。这条宽敞的混凝土公路,从夕阳镇街口一直通往雷家湾,沿途好几个村子都连接了支路。公路很平坦,看得出混凝土标号很高,铺得很厚实,没弄成“豆腐渣”工程。朱贵告诉我,这条全长10公里的混凝土公路是雷阵雨投资1000多万元修建的,雷家湾村的自来水也是雷阵雨出钱从镇自来水厂铺水管接过去的,而且全村人用水用电都不用交费,全由夕阳大酒店代为支付。雷家湾人都以自己是雷家湾人为荣。

奥迪A6在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上行驶十几分钟后到了一个山垭口。我朝窗外放眼望去,一座座绿色群山,连绵不断,伸向遥远的天边。五月的乡村到处是一片绿色,绿得让人心醉,微风吹来,清爽宜人。朱贵边开车边对我说:雷老大是个非常恋家乡的人,他专门回来投资一个多亿建起了莼菜和辣椒深加工厂,把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全部招回来,一部分人在厂里上班挣工资,一部分人搞莼菜和辣椒种植生产,家家户户都不用外出打工就在村里挣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转过山嘴,我从车窗口放眼看出去,茫茫苍苍的群山,一山连着一山,此起彼伏,状似大海波涛,一波连着一波。我看到满山遍野都是绿意葱葱的辣椒地,此时,大片大片的绿叶中鲜红色的辣椒和青绿色的辣椒如同夜空中的繁星耀眼夺目,看得我眼花缭乱。朱贵瞟了我一眼,见我一个劲地看着窗外的辣椒地,便边开车边对我说:你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全鎮有9000多亩辣椒地,种植户有1000多家。这是雷老大6年前回来投资搞起来的,主要品种是长尖椒和朝天椒,这两种辣椒颜色很鲜,光泽很好,你已经看到了,辣味重,香味浓,油份含量高,果实皮薄肉厚,硬度高,籽粒少。从6月份开始采收,11月份结束。每年种植户户平增加收入在三至五万元左右。还有,你看山底下田里的莼菜,全镇也有2000多亩,400多家种植户,每年户平收入也在四五万元左右(我对莼菜不太了解,趁朱贵说话时,我在手机上百度了一下。原来这是个好东西。莼菜,又名马蹄菜,湖菜等,适宜清水中生长,嫩茎和叶背有胶状透明物质,口感圆润,鲜美滑嫩,富含碳水化合物和多种维生素及矿物质,具有药食两用的保健作用。主产于重庆石柱县、湖北利川市以及浙江、江苏两省太湖流域。尤其以湖北利川市福宝山莼菜为代表出口韩国、日本等国)。雷老大把这些农产品发展起来后,在我们雷家湾投资建起了加工厂。嘿,你莫说,雷老大就是见过大世面的,生产出来的“雷家红”辣椒酱,“雷家红”油辣椒,“雷家红”干辣椒,“雷家绿”莼菜畅销全国各地,供不应求哩。雷老大因回乡带头发展农业经济,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有功,被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全国扶贫先进个人,据说中央领导都跟他握过手,照过相哩。

不知不觉,朱贵就把车开进雷家湾村,把车停在一个宽敞的混凝土坝子里。我下车来,看到坝子四周全是崭新的房屋,有三层楼,五层楼,还有一幢十一层楼,全是钢混结构房,就连散布于山凹里、山坡上的房屋都是三四层楼的钢混结构房,都通了公路,好家伙,山顶上还有一座高大的移动信号塔,威风凛凛地俯视着山下。朱贵下车来向我介绍,东面那边的房屋是辣椒深加工车间,南面那排房屋是莼菜深加工车间,那栋矗立在东面和南面之间的高楼就是雷雨集团农产品开发公司的办公大楼。西面和北面这些排列整齐、样式风格统一的房屋是雷家湾的集中居民楼。

朱贵对我说,这些农户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公司上班,人平月工资在4000元左右,还有社保金一千出头。嘿嘿,以前我们雷家湾是穷出名,男娃找不到媳妇,女娃尽往外头跑。现在可是富出了名,女娃赖着不外嫁,男娃不愁没人要。花鸡公被三个外村女娃争得死去活来,连狗娃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老父亲65岁了还娶了个42岁的媳妇进来。咳,不摆了,你看眼下的雷家湾,跟城市有啥区别,哪个见了不羡慕嘛。当然哩,我们雷家湾的人心里都明白,雷家湾的今天是雷老大给带来的,当然,雷老大有今天,是党的好政策带来的。嘿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嘛。

朱贵可能觉得他说话有水平,没在我面前给雷总丢脸,得意地看着我。

然后,朱贵带我到村子转了转。在西面一排几乎是等距离排列的三层楼砖混结构房屋前,朱贵抬头看了一眼,见中间一道雕花木门敞开着,便冲我诡谲地笑了笑,也不说话,然后,带我朝敞开的雕花木门走去。到了门口,朱贵冲屋里大声喊道:一刀准!我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中长风衣、头上包着白帕子,左手夹着一支吸了一半的香烟的高个子老头儿从里面房间朝我们走来,看上去一米八几的身高,走路脚下带风,精神头十足。朱贵悄悄对我说:他就是拿杀猪刀要砍雷老大的那个杀猪匠,大号叫黄大富,我们都叫他一刀准,因为他砍肉准,一刀下去不差半两。别看他这么有精神头,都快七十六岁了。正说着,黄大富来到跟前,先瞅了我一眼后冲朱贵调侃道:我以为是哪路神仙哩,是你个狗鸡巴呀,进屋坐唦。然后,黄大贵从中长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硬中华,抽出两支先送到我面前,绅士地问道:请问贵客从何来?他给我装烟的动作和问话的风度与刚才跟朱贵说话的粗野完全判若两人。我注意到他左手中指食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有中华标志,无名指和大母指夹住的中华牌烟盒里只有半盒香烟。由此看出,他平时抽的是中华牌香烟。别说在农村,就是在城市机关,也很少有人长期抽中华牌香烟,就算一天一包,一年下来也是两万块的烟钱。看来黄大富的日子过得挺不赖。没待我回话,朱贵抢着替我答话:这是雷老大的贵客,到村里来走访走访。黄大富一听,眼睛亮闪一下,没答话,只顾把香烟递到朱贵手上。我和朱贵拿着黄大富装的香烟,都没掏打火机点烟,因为我们没进屋,按这里的规矩,只能是走进屋落座后才能打火点烟。

黄大富把我和朱贵迎进客厅在软皮沙发上落座后,我一边打火点烟,一边不经意地扫视了客厅一眼。我落座的沙发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台65英寸长虹超薄电视机,正对大门的墙壁挂着毛泽东主席的巨幅印刷画,西北墙角立着一台柜式格力空调,地面是80×80的亮光米色地板砖,四面墙壁是银灰色乳漆做出来的墙面,楼顶做了方圆搭配凹凸串联的造型,一盏水晶吊灯挂在中间,闪闪发亮。在农村住上这样的房子不比城里人差,黄大富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对这样的居住条件很满意。

是个能干人。黄大富坐在面朝东方十分居中的单人软皮沙发上吸了一口烟说,我想,那个座位应该是他的专属座位。他简短地夸了雷阵雨一句后,就把话题转到屠宰场上。他说:前几天,县环保局(应为环境局,人们习惯叫环保局)来人说我们这个场要整改,啥子排污管道有问题,不能及时排污,影响环境。这事要不要跟公司当官的反映一下?

朱贵没有回答黄大富的问题,而是向我介绍:老黄以前是我们公司屠宰场的场长,现在是技术总监。哦,老黄您说的这个事要向公司领导报告,当然,这种小事就不要去惊动雷老大,他一天那么多大事忙不过来。

我心里很想跟黄大富聊聊他跟雷总的事,尤其是现在有什么感想,但看到朱贵几次提及雷总,黄大富都有意回避,断想他一定不愿涉及这个话题。我也不便再去提这个话题,不仅达不到我想要的目的,弄不好还会搞得不愉快。于是,我们跟黄大富闲聊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走出黄大富家,朱贵带我走到村东头一棵硕大的黄葛树下,我忽然看到一个凹字型的院落,由三间土木结构的瓦房组成,看上去虽很陈旧,但却干净利索,在整個雷家湾全是混凝土结构的房屋中,显得很不协调。这是怎么回事,雷总为啥落下这家人户不管呢?

朱贵见我疑惑不解的样子,急忙解释道:这三间瓦房是雷老大的老屋,雷老大的父母早已去世,这老屋一直空着,没人住,雷老大每年都要请人把这房屋维修一下,留作纪念。

朱贵说完带我走近老屋看了一下。外墙、檀子、柱子、屋面上的瓦都很干净,从窗户往里看,屋里边也很干净,原先的木头床、饭桌、石水缸、石磨、灶台都一一保存着,虽很陈旧,但很干净,连土泥地板都没有任何杂物垃圾……

我置身于雷阵雨的故乡,希望能够切身感受雷阵雨对故乡的那份挥之不去的故土情结,这对加深我对雷阵雨内心世界的了解以及对我后面的写作都有好处。

从夕阳镇雷家湾采访回城后,我一直在等待雷阵雨出国归来当面采访他,听听他发自内心的声音。我想知道功成名就后的雷阵雨对自己的故乡最真实的感想,为什么会越来越粘故乡,是不是因为厌倦了喧哗的都市?那个曾经让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故乡真就让他无法割舍,真就值得让他冒那么大的风险把几个亿砸到天时地利都不具备的故乡的土地上?如果仅仅是为了回报故乡,或者向众乡亲证明他的成功,他已作了回报也作了证明,完全没必要再拿出那么多钱去证明。作为一个卓有成就的企业家,他应该明白在决策项目投资问题上绝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以个人好恶来决定。那么,雷总到底是因为何故要固执己见坚持把几个亿投入到故乡的土地上?

我想从雷总那里得到答案的心情十分迫切。

我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到梅女士打来的电话:大记者,雷总已回来了,他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请你到他办公室面谈。雷总说明天上午9点见面,你看可以吗?

这次,我不加掩饰地急忙回答:好好好,我一定准时到!

【作者简介】秦拓夫,原名秦顺福,土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担任报纸、期刊编辑、主编等职。在《文艺报》《民族文学》《红岩》《鸭绿江》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及报告文学作品。出版纪实文集《新闻足迹》 《寻找女人的世界》,长篇小说《遥远的玛鲁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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