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新闻,右手文学:成都的草堂路和红星路
2022-05-30彭志强
彭志强
在成都,每一条路都有自己的故事。其中,起于红星桥,止于复兴桥,分为四段,地处成都核心城区锦江区的红星路,最有人文气息,也最具商业价值,报社、杂志社、大型商场几乎都在这条路上扎堆。尤其是红星路二段,就像成都的文学双翼,展翅于道路两边,一边是省作协旗下云集《四川文学》、《星星》诗刊、《当代文坛》等杂志的传统文学阵营,和容纳《成都商报》《成都日报》等大报的成都传媒集团,另一边又是四川日报报业集团密集的报纸副刊文学阵营,蔚为壮观。红星路既是一条承载文学梦想的文学路,也是记录新闻理想的新闻路。我,奔波其间长达二十余年,见证并参与成都文学的双翼展翅,成了传说中的“报业文人”。
最早知道红星路,是1994年。这年9月起,我在嘉陵江畔的南充师范学校读书,正式开启文学创作之路。有一天,近观嘉陵江,幻想着远眺成都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第一首诗《在嘉陵江观潮》迅速诞生,我兴奋地投给红星路二段85号所在的《星星》诗刊,结果石沉大海,此诗因未留底稿最终无迹可寻,后来取笔名“无迹舟”就跟此事有关。第一篇散文,名字记不得了,大约是写父亲,也诞生于嘉陵江畔,我试着投给红星路二段70号所在的《四川日报》,依旧杳无音讯。那时的红星路,就像文学里的珠穆朗玛峰一样高不可攀、远不可及。
好在成都多子巷的《四川青年报》、陕西街的《教育导报》等报纸的文学副刊,频频发表我的诗文,给我勇气,鼓励我在文学路上前行。直到1997年,保送到成都的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求学,我才感觉红星路原来如此之近,终于如朋友般拥抱我。大学四年期间,我的诗文不但逐渐占据红星路所在的《四川日报》“原上草”、《成都晚报》“锦水”等多家报纸文学副刊版面,而且因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多次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先后被这两家文学期刊特聘为“文学编辑”,负责面向成都所有高校文学社组稿、编稿。那时,我的梦想是在红星路的某家文学刊物上班,并在草堂路购房,与杜甫草堂为邻居,做个专业作家。
其实,在来成都之前,我最向往的路,就是跟杜甫有关的这条草堂路。他在浣花溪畔卜居,修筑草堂,衍生出的草堂路,是我的文脉来源。我曾以为,在成都留下足迹最多的路,一定是草堂路,结果却是红星路。转折,在大学毕业那年,恋爱、租房、购物等生存压力扑面而来,心心念念多年的草堂路和作家梦只能搁置一旁,成都报业影响力最大的《成都商报》对我伸出了大手。是的,在2001年,我背叛了文学,选择了新闻。不是做副刊编辑,而是当新闻记者。本是生存所逼,这个命运转变,让我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生活。同时,也从此不甘心地开始仔细打量成都各大报纸的文学副刊。仿佛一看到报纸副刊上的那些文学作品,它们就会理解我、同情我,甚至感召我,从报社去杂志社,又从红星路重返草堂路。
记得1997年9月刚到成都求学,成都报业就逐渐展开竞争激烈的“市场报版‘战国七雄”厮杀时代。文学副刊,还似新闻大餐旁边不起眼的川味泡菜,最多是在周末时用一小块版面装装文化人的样子,因为广告内容早已如海涨潮,涨到一张报纸各大新闻版的脖子处了。副刊,哪有什么大版面出炉?除非是火爆的甲A联赛,带有文学色彩的足球评论,才会如帽子戏法一样次第闯入周末副刊版,讓人见识见识市场报里也有性情中人和文学猛将。
那时,临近红星路的书院西街所在的《成都商报》(尚未搬迁至红星路二段159号)是一匹报界黑马,和红星路二段70号所在省报集团重点打造的《华西都市报》,一直在争夺全国都市报老大,它们的市场份额在成都占比最大,发行量和广告额也在全国处于第一梯队,却丝毫不敢松懈成都大本营的残酷争斗。如此争夺多年,它们各有输赢,令我自豪的是,我供职的报纸先输后赢,且是多次领跑,最终稳居成都报业零售市场老大位置。那些年,商报被老成都人比喻为报业秦国,华西则被称赞为报业齐国或者楚国,不过谁都无法一统纸上江湖。与它们直接竞争的报纸,还有红星路的《天府早报》、新开街的《蜀报》、桂王桥的《商务早报》、从多子巷迁至槐树街的《四川青年报》,以及临近红星路位于庆云南街的《成都晚报》。作为带头大哥的省级党报《四川日报》,已有华西、天府两家子报参与市场竞争,它似乎更有闲心打理文学副刊“原上草”,因为该报漫不经心地孕育了车辐、伍松乔等极负盛名的报业文人,“原上草”自然成为广大作家诗人们最热闹的角逐场,常见文学新秀与著名作家同版打擂,所登作品多是纯文学类的诗歌、散文。唯一能与《四川日报》“原上草”分庭抗礼的文学副刊,只有《成都晚报》的老字号“锦水”,这也是流沙河等成都老牌文人的诗文发表乐园,小说家何大草、散文家洁尘都曾供职于这家报纸。其他市场报,则专攻新闻,最多拿出一个不固定的版面来刊登报告文学类的“特稿”,实为新闻与文学嫁接又更像新闻的产品。
2001年,在我加盟《成都商报》之后,有很长时间,成都报纸的文学副刊竞争态势大致也如大学四年那样,某种意义上说,还是省市两家党报在角力,由它们负责培育新生代的蜀地作家诗人,以每周一个甚至四个版不等的副刊版延续成都文脉,填充并不断扩建《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文学期刊难以覆盖的广袤文学园林。不久,成都日报报业集团(成都传媒集团前身)成立,《成都晚报》一分为二,分为承担党报职能的《成都日报》、主攻市场报的《成都晚报》,又皆保留了文学副刊,岷江流经成都城而形成的府河、南河(上游为浣花溪),把“锦水”副刊涨潮一般壮大。这时划归成都日报报业集团管辖的《成都商报》,依旧以新闻立身,以“太阳特稿”副刊发热。当然,双桥路的《四川工人日报》、通锦桥路的《四川经济日报》(今已迁至太升南路)、红星路的《四川农村日报》、最初在青华路后又迁至西二环路的《厂长经理日报》(后相继更名为《经理日报》《企业家日报》)等非市场类的行业大报,也在纷纷扛起副刊文学旗帜,弥补主流报纸也难以延伸的各个行业作家、诗人。这一期间,最活跃的报业文人,有写散文的李银昭、徐建成,写诗的姜明、赵晓梦,在《华西都市报》写诗功成名就的诗人干海兵则早已去了红星路对面的《星星》诗刊做编辑。后来从红星路二段70号到红星路二段85号改行发展,从报业文人摇身一变专业作家的人,还有写散文的熊莺,不管时间怎么游走,他们其实仍在红星路,只是把这条鼎盛一时的新闻路改写成了自己回归本心的文学路。而我还在红星路守望。
庆幸的是,我在做文化记者那些年,跑的多是作家、诗人、书城、出版社、杂志社等与文学有关的口线新闻,成天与文人们打交道,这也让背叛文学的我找回不少心灵慰藉。运气好时,采写的人物通讯、事件通讯,我会改成报告文学的样子,到“太阳特稿”副刊去亮亮相刷刷脸,试图告知世界:其实,我也是一个作家。
那些年,即使是采访,我也会把采访地安排在与红星路相连的大慈寺路。因为这里有千年古刹大慈寺,本是佛门静修之地,以前却又是成都文人会见外地文人的必去之地,伴随着翻看他们喜爱的商报或者华西,一碗三元五元不等的盖碗茶一喝就是一个下午。若是当天报纸有一个文学副刊版,版面上的诗歌、散文必是聊天主题,旁人,谁也泼不进半句与之无关的闲言碎语。如今,大慈寺旁边有了太古里,喧嚣更甚,幽静依旧,仿佛两种文化在对冲,却又总是相互理解,和解收场。在红星路,成都就是如此包容各种文化流派交融。
2008年,一场汶川大地震,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把所有梦中人都震醒了,成都报纸文学副刊由弱变强的分水岭从此出现。像是川剧绝活中的变脸,换了一个崭新的舞台,兴奋劲儿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舞台就叫成都新时代的报纸文学副刊。上台唱戏的人,多了很多以前藏于幕后的成都報业文人。那一声声帮腔,有的是纯文学期刊的专业作家,有的就是报业文人自己。
这次八级地震的震中,在岷江边的汶川映秀。被岷江支流锦江滋养多年的成都城,也像人为变脸一样换了一副面孔,雨水少了许多,太阳多了很多,以前难得一见的成都的雪经常以真实景象回应着杜甫诗绘的“窗含西岭千秋雪”。这年,成都报业的市场蛋糕已基本切分完毕,很快就将达到极盛状态。这年前后,尤其是广大市民读者在地震劫后余生之后,精神生活的需求仿佛在碾轧物质生活的需求,成都各大报纸的文学副刊遍地开花,不再局限于省市党报“原上草”与“锦水”之间的二雄对峙。其实,这种局面早在震后不久的几天内就改变了,来自四川各地、来自全国各地的诗歌如雪片般飞来,很多不设文学副刊的报纸不仅开辟了文学副刊,有时连新闻版也在持续刊登那些充满温情又给人力量的诗歌,其中当然包括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其中,也包括藏龙卧虎的各大报纸,再也无处藏身的报业诗人、作家,井喷式涌现地震题材的诗歌、散文。我也是在这次地震后,拿起久违的笔,写下了多首抗震救灾题材诗作。那些诗,都是在红星路一挥而就,我却总是怀疑,它们实际上是在草堂路降生。
到了2014年,以诗为首的浪潮又一次席卷报纸副刊各个角落。成都的报纸副刊在这之后的几年里涌现了“诗歌集结”“红星书评”“宽窄巷”“西岭雪”等多个新鲜的文学版。至今,虽因读者的阅读习惯渐渐从报纸转移到手机,但是兼具情感温度和思想高度的诗歌、散文、书评等文学作品,仍然高频率地出现于多家报纸的副刊版面。文学副刊,不局限于周末,常与新闻版混搭在每日出版的报纸上,有的报纸每日固定一个文学版,有的报纸每日甚至出版好几个文学版,大有文学与新闻并驾齐驱的态势。这,看上去很奇特,追根究底,又跟成都人骨子里爱读报的情怀有关。想当初,商报和华西纷纷崛起于中国都市报领域,就是一杯茶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成都人,在成都的大大小小茶馆,一天又一天反复喂养壮大这两只报业雄狮。
红星路,我是离不开了。草堂路,我很庆幸,最近住了进去,终于邻近杜甫草堂。这两条路,就像我的一双手,左手新闻,右手文学,谁也离不开谁,难分彼长此短:红星路浇灌着我的新闻理想之花,草堂路滋养着我的文学梦想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