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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城》看余华的创作变化

2022-05-30沈滨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余华人物形象

关键词:余华 《 文城》 创作变化 文本结构 人物形象

20世纪80年代,余华作为先锋作家出现在文坛,他的小说关注苦难与死亡,关注暴力和罪恶,小说的形式是以背离生活日常经验出发,将人性之恶推理到极致,达到触目惊心的地步。这种写作以格式的特别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尽管那时的文字还有诸多问题,比如作家判断事物常常陷入极端化的境地,在人性的挖掘力度上有些力不从心。

余华是一个很有反省能力的作家,很快,他的作品从想象中突围出来,从先锋走入现实。《在细雨中呼喊》应该是先锋和写实主义创作的一座过渡桥梁,小说开始重新打量个体与世界的关系,将时光的碎片进行重组,追述了自己及他人过去的故事,更好地阐述了人的生存哲理、命运无可预知性、家庭伦理的无序性,童年孤独和幻想性等,在这些叙述背后,爱与恨、恐惧与敬畏、愤怒与自卑等情绪冲突弥漫在作品中。

先锋作家需要不断地超越自己。此后,余华又开辟新的写作空间,在转型中完成对自己以往创作经验的颠覆和解构,当然这种颠覆不是完全推翻过去的创作理念,而是艺术手法的调整和叠加,在先锋和现实中穿梭自由。从创作初期到新近作品《文城》,他向小说的深度挖掘,不刻意追求形式的新颖奇崛,作品外表更加朴实,内蕴却更加深厚。

一、创作手法的变化——冷漠叙事到激情描写

余华在前期创作中,疯狂迷恋写非正常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因为疯子的世界是和常人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的行为不受大脑的控制,所以荒诞就成为一种可能性。《一九八六年》中,余华用冷漠叙事写了一个人的发狂史,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发狂史。一位被抄家、被关押的历史老师,发疯流浪二十年后,回到小镇。这个业余研究中国古代刑罚史的老师,在幻觉中对周围的人群施以酷刑,实际上他用破刀、锯条等在自己的肉体上做着各种可怕的自残行为:劓、剕、宫、凌迟。场面血腥令人不寒而栗,而余华却镇定自如地再加上一笔更可怕的描写,这个疯子的附近,他已改嫁的妻子与他的女儿只是担心自己的幸福生活被打扰,感到无比的恐惧,直到疯子死了,她们如释重负,又回到了所谓的幸福生活中。人性的卑劣和残忍被描述得如此清晰。余华的作品,常常能使人想起他的前辈同乡鲁迅,那种深广的忧愤之情,一直抑郁在他的胸口。他怀着知识分子的良知,探寻历史的真相,以向死而生的勇气,揭示病态社会的病态人生,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对余华而言,先锋写作,是打破了既有的思维定势,而现实主义的写作是随着年龄的成熟,视野的开拓,理解人世深入的必然结果。

早期的余华在叙事的时候,突破现实秩序的羁绊,不受日常生活经验和常识的规定,不受既有逻辑规则的限制,用冷静客观的目光窥视着这个世界,讲述着暴力、血腥、屠戮、残忍,突出个体在巨大的事件面前的弱小和无能为力,甚至有时归之于命运的安排。

然而,在《文城》中,余华的创作手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锋时期,他颠覆他人的创作经验,现在,他颠覆自己的创作经验,这一点,在其他作家身上比较少见。他惯常的冷靜叙事不见了,在《文城》中,很多片段常常能看到作者带着极大的激情在叙述。比如,溪城保卫战,可以用“壮烈”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团领朱伯崇,一生戎马,从清军到西北团,再到溪镇的民团,率领着曾被土匪割去耳朵的民众浴血抵抗,最后牺牲在城墙上,十八个民团士兵与一百来个土匪战斗,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其场景让人读之落泪,不能不感叹中国普通民众的韧性,他们曾经胆怯过,但当保卫家乡的重任赋予他们时,他们舍生忘死的精神激励了溪镇的所有人,民众拿出家里的菜刀、柴刀、木棍、长矛,一齐杀向城外,终于击退了土匪。一个作家就是有责任写出这些高尚的灵魂,激励更多的人鼓起勇气对抗邪恶。在这里,余华不再像早前一样冷眼观世界,而是寄予了这些底层民众极大的赞誉,饱含热情地叙写他们的英勇和不朽。我们透过文本听到一颗温暖的强有力的跳动的心声,那是对这个世界的大爱、对人类生存在的追问、对人性正义的追问,通过作品,预见人类未来的精神走向。

二、文本结构的变化—— 碎片拼接到以偏补正

余华早期的创作显示了他先锋派的特征,用碎片化的、看似凌乱的故事编织起一张巨大的网,人物符号化。细读他以往的先锋小说,因果链完全破碎,故事的前因后果不甚明了,动机常常被疯狂的举动取代。颠覆一切、解构一切权威和现有秩序,是他小说的源动力,在支离破碎的片段化故事中,每个读者都在用自己的想象力重新组装文本,得出的结论也是多元化的,就像一个多棱镜,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 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碎片是由少年、司机、苹果、汽车、老乡组成的。少年寻找旅馆,遇到司机,司机遭遇抢劫却毫不在意,最后,司机抢了少年的东西驾驶拖拉机扬长而去,而少年坐在司机留下的没用的卡车里,却有找到了旅馆的感觉。

《在细雨中呼喊》仍是由无数的记忆碎片组成,童年在村里的池塘边游荡、弟弟被淹死的镜头,祖父、父亲、儿子三代间的隔膜,寡妇与众多男子的情欲纠缠,与苏家两兄弟的青春往事,等等。文本的叙事没有按时间顺序,而是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如剥笋般,层层闪现孙光林的童年生活,四个部分既是一个整体,又能单独成文。余华在创作中不断总结、反思。在余华看来,记忆是通往现实的一个神秘通道。在返回记忆的过程中,不需要受太多的时空限制,虚幻性和现实性的结合,使作品真真假假、变幻莫测,形成独特的审美效应。这种文本结构的变化,并非突然而来,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看待生活的态度自然会有所变化,现实的世界更加吸引着作家的注意力。这种内外因素,引导着作家从文本形式向文本深度探寻。

1992 年发表的《活着》,文本结构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这部十二 万字的长篇小说,线索已经非常清晰,作品以福贵的一生作为主线,它描述了福贵数十年间坎坷崎岖、令人唏嘘的命运遭际。小说的叙事以“我”在树荫下听福贵讲故事起笔,以福贵的口吻回忆他的一生,叙述的中途又常常被打断,龙二之死、有庆之死、家珍之死、苦根之死后都是回到现在时,回到田埂上。小说呈现了“现在——过去——现在”的结构布局,首尾分别用福贵的歌声呼应,开头的歌谣“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设置了悬念;结尾处的歌谣“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则意味深厚,有着苍凉的韵味。

《文城》的谋篇布局与以往的作品完全不同,采用了“正篇”+“补篇”的方式,“正篇”七十五个章节,“补篇”三十六个章节。“正篇”以男主人公林祥福为主,叙写了这个北方汉子的传奇一生。从他五岁时父亲去世写起,十三岁跟随管家田大下地视察,去邻村的木匠师傅那里拜师学艺,十九岁母亲病倒、去世,二十四岁遇到小美和阿强,二十五岁小美离家出走,留下女儿林百家,其后的十七年时间里,他带着女儿南下到了溪镇,寻找小美,在这个过程中,开办木器社,认识陈永良、顾益民,最后,被土匪头子张一斧杀害。“补篇”是以小美为主线,从她十岁以童养媳的身份进入溪镇织补店沈家写起,叙述了她在沈家两次遭遇休书的故事,最后,阿强偷偷拿了家里的钱财,带着她一起去北方私奔,花光了所带钱财后,所坐马车车轮破碎,他们投宿林祥福家。走投无路下,阿强谎称他和小美是兄妹关系,设计让小美留下,并约定在定川车店相见。小美偷取金条后,与阿强相会,谁知已怀上林祥福的孩子,又回到林家,将孩子生下后,与阿强重返故里,直到怀着羞愧之心,在城隍阁的祭拜仪式上冻死。“补篇”以揭开谜底的方式,补叙了十七年前的种种悬疑,和“正篇”的内容相互呼应。小说的布局奇妙之处正在于此,“正篇”一次次布下迷局,文城在哪里?小美和阿强在哪里?溪镇是文城吗?林祥福会找到小美吗?每一个疑问,在文本的阅读中都激起了读者的探险意识,这不能不说是余华写作技巧的高明。就像一个相声演员,永远把包袱放在后面抖开,“补篇”就起到了抖开包袱的作用。在《文城》中,农村社会尖锐的阶级对立被弱化,人性的力量被强化。作品中的乡绅具有了儒家的仁义情怀,是一种民间英雄的形象。如果说碎片化的写作带来的是多元化的解读效应,那么“以偏补正”这种在传统写作道路上的回归与创新,则使小说的指向更加明朗,作者要表达的情绪更加明显。

三、人物形象的变化——卑微忍让到坚强崇高

余华早期作品中,人物在面对苦难时,往往采用的是忍让的态度,人物在生活的苦难现实面前要么自我释怀,要么默默忍受,直至死亡。《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少年忍受着不可思议的欺诈和暴力,最后无可奈何坐到被遗弃的汽车里;《活着》中,福贵面对亲人们的离去,束手无策。福贵的性格里藏着中国古老的生存哲学,对现世的忍耐和执着的生存意志。

到了《文城》,小说中的主人公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从卑微忍让到坚强崇高。《文城》并不是一个三角恋的故事,这篇小说与情爱无关,与人性相关,与苦难相关,与成长相关。文城在林祥福的想象中,是一个“出门就遇河,抬脚得用船”的南方小城,那里没有北方的毛驴。那里的女人都像小美一样头戴蓝印花布的头巾,穿着木屐,“尤其是夏天傍晚的时候,在河边洗干净脚以后,穿上木屐在城里的石板路上行走,木屐响成一片,就像木琴的声音”。那里的人说话语速快,有自己特有的腔调。余华沿用了他一贯的写法,用不连贯的,却又相关的事件编织了一个复杂、多层次的叙事故事之网,将幻觉、现实、想象、回忆穿插在一起,进行了时间的重新排序,表现了人性在任何一个历史时代的存在的重要性。这种想象使笔下的故事和人物都获得了自由,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传奇故事,更是这个故事背后隐藏的深层次的象征意义。

在《文城》中,苦难依然没有退出生活的现场。老实本分的林祥福一次次面临着小美和阿强的欺诈,一次次选择忍让。他们向林祥福借宿一宿,却谎称是兄妹,这是第一次欺诈;当林祥福收容他们,并告诉他们“在方圆百里之内他算得上富裕之户”时,阿强的眼睛闪亮了,接着开始设套——小美突然病倒,哥哥离开到定川的车店等待小美诈骗成功,等到小美如愿拿到了七根大金条,一根小金条后,他们如愿离开定川的车店,这是第二次欺诈;当小美在良心的驱使下,决定把林祥福的孩子生下,又一次来到林家,林祥福追问阿强是什么人,小美仍然回答“我哥哥”,林祥福既往不咎,隆重举办婚礼,小美当天生下女儿,几个月后,再次逃离,到临川的出租屋和阿强会合,并南下回乡,这是第三次欺诈。尽管在叙述的过程中,作家采用第三视角,写出了小美的很多无奈,但一次次的欺诈背后,让人看到了人性中的卑劣。小美们在对目标的追逐中,抛弃了自我,没钱他们穷困不能生存,得到金条后,他们精神贫乏,终日活在内疚和恐慌里,完全丧失了自我。林祥福面对欺诈,却没有用欺骗回报这个世界,而是用他的处事方式——忍让,善待这个世界。他知道小美和阿强的名字是假的,文城也一定是假的,可是还是执着地去寻找,与其说他在找一个地方,一个人,不如说他在寻找一个充满真善美的理想桃花源。

在林祥福的两大人生事件中,前一个寻找小美,是他性格中坚强的体现,后一个刺杀土匪,则是他崇高的表现。他也曾懦弱过,经历了龙卷风,来到溪镇,并没有找到小美时,他的心里凄凉了,那一刻他想回家了,想到家乡的毛驴、田地、宅院,但是他看到女儿时,他坚强起来,女儿需要母亲,他需要小美,这个信念又使他义无反顾地重新踏上寻找之路。在刺杀土匪的情节里,文本大量描摹了土匪的为非作歹。土匪水上漂对溪镇绑票的虐待——铁钳烙屁股、割耳朵等事件,写得细腻而残忍,让读者惊醒:我们生活的世界,兽性已经吞噬了仅存的人性而不自知,人的凶残到达了泯灭良知的地步。当大家指望他去赎回顾益民时,他犹豫,但终于战胜恐惧,答应去赎回顾益民。面对土匪的威胁,他吃了人肝,却不敢呕吐,但听说土匪把朋友顾益民杀害并挖了心肝炒了吃时,这个原本忍让的北方汉子眼睛血红了,拿了尖刀刺向土匪头子张一斧,最终被张一斧刺死。 死亡让林祥福的生命终止了,但是他的精神维度却获得了新生并高大起来,他的重情重義、他的仁厚宽容,他的坚强崇高都成了一种象征,带有了崇高美学的意义。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

余华的创作风格总是在不断变化,就像笔下的林祥福在执着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文城,余华在追求文学上的至高境界。《文城》里没有自序,但可以想见,“高尚”二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作家的终极追求,一个作品若能写出一个时代的变迁和真相,留给后人的就不仅仅是趣味性,文学性,更多的是哲理和历史的深思。从《在细雨中呼喊》到《文城》,余华追寻的就是在历史时间中的事件的意义,而在追寻的过程中,创作方式的多变,使文本的阅读趣味和深度都得到了加强。他的创作力再次证明了他是一个不重复自己的实力派作家,我们有理由期待他的下一次变化。

作者:沈滨,文学硕士,江苏省泰州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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