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牡丹亭》评点论析
2022-05-30张进科
张进科
关键词:《才子牡丹亭》 评点 别样视角
《才子牡丹亭》为清代康熙、雍正年间吴震生、程琼夫妇为《牡丹亭》所写的评点专著。程琼在《批才子牡丹亭序》中对评点的原因说道:“作者当年‘绣出鸳鸯从君看,批者‘今日又把金针度与人矣。”也就是说,《才子牡丹亭》是要教给人们读《牡丹亭》的方法与门径,教给人们阅读《牡丹亭》的“绣花金针”。
一、批判昔氏贤文,认同《牡丹亭》的以情抗理
《牡丹亭》要表现“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的至情观。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题词》是汤显祖以情抗理、情定胜理的宣言。《才子牡丹亭》对汤显祖的情定胜理做了肯定,程琼在评点《牡丹亭题词》时道:“只一序已含蕴无穷,毫无瘢痕,便示人以放重笔用轻笔之法。世尊三昧迦叶,不知迦叶三昧,阿难不知狸奴白牯三昧,诸佛不知玉茗三昧,今此忽知,是一奇也。昔氏禁,故情难诉;情难诉,故有断肠句。玉茗此心,全在此一序,此即其断肠句也,此即其难诉情也,此即其以死处其身,但思不负之定计也。自此序一出,玉茗一军遂与贤文永作敌国。如阿修罗之战天,犹云山河器界,原是众生妄情自造,倘必以‘理格之,除是已归无余寂灭,其躬与婚触者所造之文所能禁。”
程琼认为,“玉茗三昧”连诸佛都不知道,今天她忽然知道了。这个“三昧”就是,由于“昔氏贤文”对“情”的禁锢,汤显祖才写出了《牡丹亭》这样的断肠句,《题词》是汤显祖向以“昔氏贤文”为代表的“理”的宣战,是讨伐“理”对“情”的禁锢的檄文,“自此序一出,玉茗一军遂与贤文永作敌国”。对于“理”禁“情”的效果,程琼说道:“殊不知仅禁其形骸,不能禁其梦。梦中之恣肆尽情,固百倍于形骸。”对于“情”,程琼认为,它具有超越生死而永存、历经万劫而不腐的强大能量:“若一灵咬住,断无退悔,则刀锯虽终无情,阎罗必恕轻罪。虽经万劫,犹双双兽(注:寿),三生有路,岂相诳哉!”
“昔氏贤文”是《牡丹亭·闺塾》中春香的唱词:“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恁时节则好教鹦歌唤茶。”《才子牡丹亭》对此句评点时,大加发挥,以表明评点者否定“理”而肯定“情”的评点主旨:“圣贤之文,足以文奸。学问之途,易于增伪。丽娘肯轻轻吐出‘贤文禁杀四字,还是好人。……‘把人禁杀,是若士借丽娘口,自道其心语,单指‘理所必无,情所必有而言,与后折《回生》折‘人间天上,道理都难讲‘一点情色难坏等句,为通部之枢纽。故意用‘教鹦鹉三字遮掩之,令人不觉。”
评点者认为“贤文”“学问”都是“文奸”“增伪”之具,只能禁杀人情。人世之事,不是用“理”能够说得清楚的,汤显祖用“贤文禁杀”之语,就是要表明“理所必无,情所必有”的“至情”。“昔氏贤文”具体指哪些?《才子牡丹亭》认为:“孔门是古今来第一‘贤文。其于色情,初不用‘禁杀语。以禁愈强而止愈少也。”既然孔门之文是“第一”贤文,那么,“第二”“第三”贤文就有很多了。孔门后的汉代儒学、宋明理学,肯定在贤文之列。评者认为,孔门贤文对“情色”的态度是“初不用‘禁杀语”,言外之意,孔门以后的其他“贤文”对“情”采用了“禁杀”的态度。所以,评点者对“昔氏贤文”抨击道:“‘贤文牙间余臭,岂能易仙树甜桃哉?”“仙树甜桃”指“情”,作为“牙间余臭”的“贤文”不能易作“仙树甜桃”的“情”,展现了评点者否定“理”而肯定“情”的鲜明态度。
二、从自然人性论角度,以情色解读《牡丹亭》
《才子牡丹亭》肯定了《牡丹亭》的“情”,但对“情”的含义却做出了不一样的解读。《牡丹亭》的情是指“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这种情能够超越生死界限,弥合阴阳阻隔,连花神、鬼判都为之动容,提供帮助,杜丽娘的梦中之情仅仅是“至情”的一部分。但《才子牡丹亭》把“情”解读为“色情”“情色”。“情色难坏”,是评点者解读“至情”的重点。在对《牡丹亭》每一出曲辞的评点中,评点者都首先从“情色”的角度去解释曲辞的意思,如解释柳梦梅之“柳”为“杨柳倒看乃似男根”,解释杜丽娘为“肚里娘”“肚中有花,岂不丽乎”。除人名外,评点者还对《惊梦》《寻梦》《回生》等出名也从情色的角度做了阐释。从“情色”角度解读牡丹亭的“情”,《才子牡丹亭》往往曲为比附,评点的内容有时与《牡丹亭》曲辞原意相差千里。所以,吴梅评价《才子牡丹亭》道:“是书将若士原文,一一比附秽亵事,可云发想绝伦。”以“情色”解读《牡丹亭》,使《才子牡丹亭》的评点文字中有很多近于秽亵之语。正因此,该书在清代曾被列为禁书,“此本乾隆时曾被禁毁”。
评点者为何在评点时要大倡“情色”来解释《牡丹亭》呢?我们可以从程琼在《批才子牡丹亭序》中窥端倪于一二。程琼在《序》中表明评点的出发点说:“率夜一折,分五色书之,不止昔人满卷胭脂字也。灯昏据案,神悴欲眠则已。即多拾渖攘遗,要由暗解神悟,方知穷情写物,自有幽思显词。虽为玉茗才人,取诸国土,庄严此土,信笔所至,可成自书,正不必尽与作者肤貌相属。”
程琼想通过自己的“暗解神悟”,用“幽思显词”来“穷情写物”,“信笔所至”,只要做出的評点能够“可成自书”,能够自圆其说,即使评点与《牡丹亭》原作在意思上有出入,也未尝不可,即“正不必与作者肤貌相同”。基于这样的评点理念,《才子牡丹亭》在继承汤显祖至情观的基础上,对“情”做出了属于自己的理解。可以说,《才子牡丹亭》以“情色”解释“至情”,给读者理解《牡丹亭》提供了不同于《牡丹亭》其他评点本的新视角。
以情色为视角的评点,反映了《才子牡丹亭》评点者的自然人性论思想。评点者对《牡丹亭题词》评道:“此书大指,大概言色情一事。若非阳法谓辱,则阴谴亦不必及,而归其罪于天公开花。天公既已开花,则其不罪若辈可知。”评点者认为,色情一事,如果阳世与阴间都不算什么错的话,那就只能归罪于“天公开花”。“开花”乃是自然之本性,无可厚非。情色也是自然之本性,也无可厚非。“天公”既然允许“开花”,那么,作为自然之本性的“色情一事”,天公也不会怪罪的,这就是评点者的自然人性论思想,也是评点时大倡情色的思想基础。对《冥判》的评点,更进一步申述了评点者认为“情色”是“天公开花”的自然人性论思想。《冥判》中,花神说:“这花色花样,都是天公定下来的。小神不过遵奉钦依,岂有故意勾人之理?”《才子牡丹亭》评点道:“山河大地,荣光繁艳,安知非天地之情种所积想成者。所谓众生不可思议业因,缘出是也。‘花色花样,俱是天公定下,一语便将众生情,妄结为根尘之说道出。一分谤共主。使天真不欲此何难?令天下肉身之物,皆有鳞介芒刺,则他之肉身,无可近已之肉身,又可憎男女从此无罪矣。使天真不欲此何难?不分男女,使吸日精,从肠而生,乃必如此。方育,又不与羽毛而与裸腻,使极显其杀状。似有偏私干人,正恐人无所贪,不复为彼作生育之具耶。”
评点者认为,自然界的荣光繁艳是天地之情种积想而成的,众生不可思议之“情”是源于天地之情的。“花色花样俱是天公定下”,道出了众生之情是“根尘”,即自然存在的。假如上天真想消灭众生之情,那就让众生肉身生长出鳞介芒刺,从此就不会有男女之情了;或者让男女都从肠而生,人也不会成为生育之具了。这是《才子牡丹亭》评点者自然人性论思想的进一步阐述。基于这一思想基础,评点者以“情色难坏”之主旨阐释《牡丹亭》之至情。
从“情色”角度解读牡丹亭时,虽然有过度比附之嫌,但并不是一味地露骨比附色。评点者以辩证的态度对情与色进行了阐释。程琼在《批才子牡丹亭序》中说:“情为好色而不全起于色,情为得欲而不全起于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乎哉!天若识情由,怕不和天瘦。即如来先须以欲勾牵,而贤文几乎无用,盖有夙世业因焉。拘男女相及差别,智者亦形骸之论耳。才人皆交以心,唯蠢类乃交以骸。知心交者,骸交不足数也,但骸交者,虽交犹不交耳。”评点者认为,“情”中有“色”“欲”的成分存在,但情并不全是色、欲,真正的情应是心灵的相通,即“知心交”,能“交以心”的人是真正懂情的人,是“才人”。如果“无色可好,无情可感,而蠢动如畜,以辱人名者,则有谴耳”。在对《惊梦》“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评点时,评者更进一步申述了情色之辩证关系:“‘爱好是人兽关。‘爱好天然,则只要才貌能标致,不得复问其为谁。……情使非由‘爱好,则人面而兽情者,几欲转为兽恣,无耻而无讥诃,亦以状丑譀污,故畏轮回耳。兽无灵心以辨‘好否,随所感触,任意速发,其所为是礼非礼,不但不得不已,亦且不自知。”
“爱好”即爱美,它属于“情”的范围,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关键。评者认为,“欲”犹如天公开花,是人兽皆有的自然之性。但人与兽的区别,在于是否“爱好”,是否有“灵心”来辨别“好”与“不好”。如果“欲”不是出于“爱好”而发,那只能算是人面而兽情。兽无灵心以辨别“好否”,只是“随所感触,任意速发”,“不但不得已,亦且不自知”。
三、广征博引,以丰富的史料文献论曲
《才子牡丹亭》是一部具有丰富知识内涵评点之作,它以史料文献论曲。评点者淹通书史,在评点时,广征博引,举凡子史百家、诗词曲集、稗官小说、佛经医药等,无所不用,用丰富的史料文献来阐释《牡丹亭》的曲词曲意。如评点《惊梦·绕池游》道:“‘绿窗绣户,只有春知处是‘年光遍。‘帘栊开处,照眼动心,便是一片精魂,故曰‘乱煞。刘禹锡‘长安白日照春空,发色流芳绣户中是‘乱煞年光遍。岑参‘春风日日闭长门,移荡春心自梦魂是‘人立小庭深院。云定具得其女太子,勇妃明珠络帷,贻宇文述,可谓悦目之至。侈若‘小庭深院年光遍时,虽明珠洛帷不与易。石湖云‘此时天地皆忻合,所以关情。俞君宣‘惺惺不似糊涂好,几时春到莫与侬,知道春到,而不知则已,知则岂能不关情耶?”
“绿窗绣户,只有春知处”,合用了唐代刘方平的诗句“今夜偏知春意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和宋代吴文英《如梦令·春在绿窗杨柳》词中“春在绿窗杨柳。人与流莺俱瘦”,来解释“年光遍”;引用刘禹锡、岑参的诗解释“人立小庭深院”;用南宋诗人范成大和俞君宣的诗来阐释“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时”。
以上所举用丰富的史料阐释曲意,在《才子牡丹亭》中仅是九牛一毛。《才子牡丹亭》为什么要在评点中广征博引子史百家、诗词小说、佛经医药等来评点呢?程琼在《批才子牡丹亭序》中说出了原因:“崔浩所云:闺人筐箧中物。盖闺人必有石榴新样,即无不用一书为夹袋者,剪样之余,即无不愿看《牡丹亭》者。闺人恨聪不经妙,明不逮奇,看《牡丹亭》即无不欲淹通史书、观诗词乐府者。然知甚欲其广,卷帙又必甚畏其多,即无不欲得缩地术,将亘古以来有意趣事、有思路语,聚于盈尺一编者。我请借《牡丹亭》,上方合中国所有之子史百家、诗词小说为縻,以饷之。”
此序说明了两点:一是《牡丹亭》在明清时期广受女性欢迎。当时女性既用它来夹刺绣新样,也在刺绣之余用它来消遣解闷。二是闺人看《牡丹亭》时有“淹通史书”、了解更多知識的阅读需求,也即程琼所说“无不欲得缩地术,将亘古以来有意趣事、有思路语,聚于盈尺一编者”。基于这两点,程琼就借评点《牡丹亭》,“以中国所有之子史百家、诗词小说为縻”,满足当时女性的阅读需求。
吴震生、程琼本身具有广征博引进行评点的文化条件。吴震生,字长公,祚荣,号可堂、又翁、笠阁渔翁,安徽歙县人,出生于书香世家。贡生,屡试不第,入资为刑部主事,后辞官。吴震生家中藏书颇富,“聚诸子内典数千卷”。他不但精通廿一史、宋明理学、佛老之学,而且工诗词、善戏曲,通音律。程琼,字飞仙,号转华、安定君,别署阿傍,安徽休宁率溪人。她自幼聪颖,博闻强记。嫁于同郡吴震生为妻后,夫妻俩皆好吟咏,常一起赋诗、论剧以自娱。吴震生、程琼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加上为了满足当时人们阅读《牡丹亭》想了解更多知识的需求,所以评点时广征博引,使评点内容比《牡丹亭》原内容多出数倍,为阅读《牡丹亭》者提供了丰富的知识信息。
总之,《才子牡丹亭》是一部带有强烈个性色彩的评点本。它在认同《牡丹亭》以情反理的基础上,从“情色”的视角评点《牡丹亭》,运用丰富的文献史料解释《牡丹亭》曲词的意思,在《牡丹亭》的评点史上可谓独树一帜,既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又为人们理解《牡丹亭》提供了别样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