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屿葱茏一苇航

刘逸忱

静卧前海的小青岛，无疑是岛城最具代表性的地标。据传青岛城市得名于此，德租时建灯塔于其巅。上世纪30年代，小青岛被开辟为岛屿公园，串连起以它为中心的海上观光路线，成为“青岛十景”之“琴屿飘灯”。旧日里真正属于小青岛的公共时代不过匆匆数载，却为我们留下了诸多名人游踪和波光帆影。

一

小青岛，旧称青岛，又称小青岛山、琴岛、琴屿等，海拔17.2米，现面积为0.024平方公里，距海岸720米。根据1928年出版的《胶澳志》记载：“青岛，在青岛湾内距岸不足一海里。旧隶即墨，德占胶澳后遂著名于世，日人改名加藤岛，我国接收仍名青岛”。此时“小青岛”之名早已出现，但并未通用，直至青岛改特别市后，市政府为正名起见，特令加“小”字以别之。

德租时期小青岛被称作阿克纳岛（Arcona Insel），1911年《青岛官报》中曾译作“小青岛山”，这一时期以其为游览目的地的记载极少。笔者在德国建筑商人希姆森的回忆录中发现了一张照片，是1901年他与家人、朋友在小青岛上野餐的留影。1900年冬天，胶澳总督府的港政部门在岛上设置了一个瓦斯灯标，1904年改建为一座八角型的永久灯塔。除此之外，小青岛也是摄影师们拍摄前海一线的绝佳位置，留下许多珍贵的全景照片。而据已故青岛园林植物专家王凤亭先生文章中记录：德国植物学家在此岛上发现一种稀有的百合花，这种百合别处是罕见的，因而小青岛曾一度被称为“百合绿岛”。

1927年，阿道夫·豪普特（Adolf Haupt）撰写出版的《青岛及近郊旅游指南》中，开篇便介绍小青岛：“青岛”本是市区南部一座小岛的名字。此岛最初无人居住，遍布植物，一眼望去满眼绿色，这也成为区别位于胶州湾入口黄岛的标志，因此取名青岛，意为绿色之岛。如今岛上灯塔伫立，形成独特的风景。作者还介绍了岛上游的路线：“从栈桥出发，通过舢板很容易到达，这段旅程很值得一走。站在灯塔下，整个城市独特又美丽的风光可以尽收眼底，散落在斜坡上被森林掩映的高高低低的房屋以及红色的屋顶，构成了一幅绝美的风景画”。书中还描述：“对植物学家来说，这座小岛就是漂亮百合花的故乡，在世界上其它地方都看不到”。而据研究者谷青考证，当时小青岛上发现的并非是我们熟悉的“青岛百合”，而是同属百合科的另一种植物。

《胶澳志》中作者袁荣叟则如此介绍小青岛的风光：“山岩耸秀，林木蓊蒨，德建灯塔于其巅，每于夕阳斜照，与四周之水光山色，映射于暮蔼苍茫中，诚为天然画图”。这段经典描述此后被频繁引用，出现在民国各类旅游手册中。另一段文字透露当时已可泊舟一游：“距栈桥二三里，小艇一苇可渡，有时波涛淘涌，移泊维艰，游览者多徘徊于栈桥，亦如蓬莱之可及也”。此前小青岛被港务部门管理，专注于航标功能，直到上世纪20年代末方允许游人渡海上岛。1930年，就读于复旦大学土木系的摄影家徐汇濬在上海《民众生活》杂志发表了与几位同学游小青岛的留影。同年《图画时报》登载了一张同样由他署名的小青島全景图，从这张航拍的影像可以看到，当时除了灯塔及附属用房，小青岛上并没有码头、道路、设施的建筑痕迹，仅有东北侧的一小片沙滩可用于船只停靠。

二

小青岛是当时外埠轮船进入青岛港口最早看到的景观，许多旅青游记便是以此为始。1930年秋天闻一多来到青岛，他著名的散文《青岛》开篇便是：“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着……进湾，先看见小青岛，就是先前沉浮在巨浪中的青点，离它几里远就是山东半岛——青岛”。这篇美文曾被收录进不同版本的民国《语文》教材，小青岛也随之声名远播。

1931年3月，《时报》刊载了一条讯息：“小青岛前时曾准游人随便游玩，后因发生移尸命案，且时有意志薄弱之男女潜赴岛上自杀，市公安局为谋安全起见，特公示不准游人上岛，如有舢板私载游客上岛，每次须罚洋五元，故一般舢板船夫亦不愿轻易载客前往”。

登岛的禁令并没有挡住游人的步履。1933年6月13日，到青岛探望三姐的张宗和在日记中记录了随准姐夫沈从文到小青岛游玩的情景，同去的还有沈家九妹岳萌：“我们找了一艘小船，划了去‘小青岛。今天天气好，没有风浪，站在大石头上看大浪打上来，打湿了我们的衣服……三个人并排躺在沙滩上，用绢子盖在脸上。沈先生躺下后就开始讲故事，我们闭着眼睛听，他说一句，九妹就‘唔一声。后来他讲讲觉得没有兴趣了，我们就拍拍衣服回来了。”沈从文也将泛舟小青岛写进了小说《八骏图》：“乳白色的小游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顺着微风，向作宝石蓝颜色镜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气明朗而温柔，海浪轻轻地拍着船头和船舷，船身略侧，向前滑去时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小燕儿。海天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天空正有白鸟三五，从容向远海飞去……两人把船绕着小青岛去。”

三

开辟小青岛公园正式提上日程，源自一份青岛市繁荣促进计划。1933年9月，青岛市长沈鸿烈召集各界名流，成立了青岛繁荣促进会。起草的计划书第一项，便是学习檀香山、菲律宾、瑞士等地经验，大力发展旅游业。其中特别提出了发展海上游乐项目，集资建造汽船、游艇及摇浆小船，以低廉取费供游客租用。为了给此项目创建一个海上目的地，年底又将开辟小青岛作为重点工程补入计划。

1934年6月20日，《青岛时报》刊发了一条消息《小青岛将成公园》：“前海小青岛山，位于前海栈桥之东南，上建灯塔，宛立水中，小艇一苇可渡，诚为本市游览胜处，工务局现拟就该处开辟公园，修治道路，以便市民游览，已饬主管工局计划兴筑”。而就在一周前，市长沈鸿烈曾偕公安局长王时泽、工务局长邢契莘、社会局长储镇等，由栈桥乘舢板亲赴小青岛视察。

青岛市工务局的《工务纪要》对此工程有详细记录：前本局奉市长谕，以小青岛应该修治道路及码头，并添设茶室、厕所、石桌等项，经派员设计，除修筑道路码头，建筑茶室一座，厕所一处，交购办委员会行招标承办，开标结果估价最低的同利工厂仍超过两百余元，发回本局按照预算交福源泉栈承作，另有木枝牌门及石桌石凳各项造价，业由本局办妥。两项共需费1353元。

8月15日，小青岛辟建公园项目经过一个月紧张建设已告完工。北侧建起了靠泊码头，从此上行不远，便是用树杆搭起的公园正门，上有市长沈鸿烈题写的“小青岛公园”匾额，两侧是延山麓修筑的环形道路，沿路建有石垣花圃。此时，繁荣促进会创办的游艇部已于7月1日正式运营：各委员集资五千元，在青岛海军工厂定制最新式样小汽艇4艘，游艇划船等15艘，在栈桥及东海饭店两处放租。同时，为配合小青岛公园开放进行了降价优惠，乘坐汽艇由栈桥至小青岛一角，由东海饭店或海水浴场赴小青岛需洋二角。《青岛指南》中也记有：小青岛公园登岛免费，茶室取费低廉，游船汇泉、回澜阁、小青岛单程一角，双程两角，游艇回澜阁、小青岛间来回每人一角不限时间。

由此开始，小青岛正式进入公共时代，俨然成为连接几条游船观光路线的海上中心。“海上三山，不能专美于前，从此市民，又多一逭暑胜地矣”。次年小青岛公园交由繁荣促进会全权经营，并重修码头，加筑设施，于7月1日重新举办开幕仪式，各界前往参观者极为踊跃。为便利游客起见，又增加舢板10只，须一律制备帆蓬，供栈桥与小青岛间接载游客。《青岛时报》一篇《小青岛巡礼记》中形容“游艇如织宛似明湖古历，士女云集恰像渡海朝山”，当时的热闹景象可见一斑。

四

小青岛公园吸引了许多政要名士前来游览，仅1935年夏季《青岛时报》就报道了沈鸿烈、汪精卫、蔡元培等先后偕眷乘船畅游小青岛。由此而生的文人记忆更是不少。社会学家潘光旦写道：“岛面积虽小，近经市当局布置后，亦复颇有曲折，引人入胜。四周多大石块，色泽斑纹，盎然有古趣。兹蕞尔小岛，可视青岛之大盆景，远观近玩，均有可取”。美术家苏竹影笔下更多了些画意：“其上绿树茸茸，一灯塔耸立天表，白云飘忽，野鸟飞翔，如一帧西洋写生名画，远望尤佳。岩石以日受潮汐激荡，呈赭黄色，如国画中所渲染者，至此可悟画家设色之不谬”。游记作家倪锡英写道：“岛上有小规模的公园布置，满山都种着松树青翠可爱，闲时坐在松荫下，一面啜茗，一面看到岸边浪花的翻滚，是很有意思的”。报人王芸生则有意外收获：“我坐在一株矬松之下，任清飚指面，看波涛奔竞，真南面王也。岛上开着一种极美丽的花，高干无叶，六瓣吐蕊，娇嫩的颜色如粉面泛晕。我爱不忍释，折了两枝”。归途中他为此花取名“醉仙”。

此时闻一多和沈从文皆已告别青岛，他们的国立山东大学同事王统照曾携子作岛上游。据其子王立诚回忆，当时随父亲到栈桥游玩：“我闹着要过海上岛，这是我期望已久的事情”。二人于是上了一条老渔民的小木船，“我们爬上小青岛嶙峋的山岩，大家都热了，却好这山背后有一家小小的冷饮店，兼卖自己摇的冰淇凌。父子俩各吃了一小杯巧克力冰淇凌，暑气全消。原来这个小青岛不用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不知王家父子此行花费几何，据一篇《青岛真的繁荣起来了》报道：“话说小青岛山，自经营繁荣促进会繁荣了一顿之后，真的繁荣起来了。不说别的，单是包子，别的地方卖一角钱十个的，这里要卖两角钱十个。”

1936年5月，小青岛南侧海面曾出现海市蜃楼奇观。《知行月刊》曾报道：“青岛5月14日午后一时，小青岛山迤南，发见海市蜃楼，往观者颇多，经十余分钟之久，始灭迹”。1937年中国旅行社青岛游览团的广告中，小青岛野餐会是重点推介的项目。此年7月作家端木蕻良来到青岛，他在《青岛之夜》中写道：“青岛的海是明澈的，深碧醉人。有一次划船到小青岛，看见礁石上的水草，一根青似一根，如海女之发”，这也是笔者看到民国时期泊游小青岛公园的最后记录。

1938年1月，日本第二次占领青岛，小青岛成了军事禁区，青岛湾也被军舰占据，仅开启几年的公共时代戛然而止。1941年，日军在它与东侧陆地之间修筑了一条长377米的钢筋混凝土长堤，形成的南侧港湾成为停泊日军军舰的锚地，并在岛的北面打了一个山洞用做军火库，铺设了轻便铁轨，从此小青岛成了陆连岛。抗战结束后，小青岛成为中央海军训练团驻地的一部分。1949年青岛解放后，小岛仍归属军事管理。

1987年底，驻青海军将小青岛移交给青岛园林部门，经重建再次开辟为小青岛公园。1988年6月，小青岛正式对游客开放，此时离上一次作为景区开放已过去半个世纪。

如今，經过多次修葺的小青岛，已成为享誉中外的4A级景区。“塔尖灯影漾波光，孤屿危亭草树苍。打桨人来小青岛，仙螺一髻水中央”。如今游客们早已无需泛舟，只需走过连接长堤的琴屿路，便可一履桃源。游览小青岛变得更为容易，却似乎也少了些昔日烟波帆影里渡海而至的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