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李无疆
2022-05-30贾京京
金黄的暮光斜穿进院墙一角,我通过门缝往里看,分明听到了山爷和她相拥而泣的哭响。我并没打算告诉母亲他们,让它随低沉的黄昏慢慢湮没在暗淡的夜里。
我再一次来到莲花山脚下的壕子沟村,缘于母亲和他们要实施一项“伟大”的计划。壕子沟没见过这样的事,就连整个镇上都绝无仅有。我正在院落中摆弄那一台老旧的摩托车,抽掉早已发黄的激起灰土满天的塑料布,就遥想起当年上中学时我载着同学从很远的县城回家一路风尘仆仆的模样。县城一中离家八十里地,路是泥土路,沒赶上仅有的一班公共汽车,我从同学亲戚家借出摩托车的那一刻,甚至都不懂摩托车的风门在什么地方。
第一次骑,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惊惶于再次骑上它。
母亲看着我站在摩托车前摩拳擦掌,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上去看看你还能不能骑?我对母亲的话不屑,眼前的这辆摩托车却越发庞然大物般模样,我突然又对这十几年的生疏之物没那么自信了。我笑着说,我是开惯了汽车的,这玩意儿当然能骑了。我左脚着地,握紧了离合器,右脚踩着脚蹬使劲往下踹去。随着摩托车轰隆一声,母亲说,去吧,把你二姥爷叫回来。母亲指着遥远的北方的那手势,就像挥手向前推了我一把。
等我看到山爷时,山爷正坐在石头垒的堤坝上发呆。今天是十五,镇上有集。每逢初一十五,山爷都喜欢去赶集。我小的时候,山爷是赶着驴车“喔喔喁喁”地去,现在老了,只能徒步了。镇上在壕子沟北面七八里地,我骑摩托车用了二十分钟。
我已多年不见这样的集市,也不曾再感受它虽简陋但独有美好回忆的这番场景。远方的集市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偶尔能从大道上飞驰过几辆卡车,扬起一阵呛人的黄土。镇上的集是在河道旁的一大片田地上起的,每月两次的踩踏使得地坚硬无比。我并没有走向山爷,而是想先踏步融入这熟悉而陌生的人群里。
我先去集上买了三斤瓜子和两斤糖。母亲嘱咐过,瓜子要原味葵花子,糖要老式的硬块糖,不要软的。母亲说这是招待人需要的,况且是这么大的事。我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就像拎了千斤重。我把摩托车支在道旁,把袋子挂在车把上。不用担心它丢或被偷,在这集市上我感到浑身的久违的舒服。今天的阳光很强,我懒洋洋地走在堤坝上,走到山爷跟前,就听到了山爷那声抑扬顿挫、平静中却又略带不甘的语调。
啊,真是可惜了了。
可惜什么,二姥爷?我用追问和他算打了招呼,告诉他我来了。
山爷没说话,抬头望了我一眼。他的面庞比我想象得更苍老,就像树根爬满了整个脸,唯独眼神还是那般坚毅。我说,早上我们就开车来了,回来了。我是说给山爷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要不是因为他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山爷不需要听也会知道,因为有人在早上的集市上已经告诉了他,我们从遥远的城市回到了壕子沟。不光是我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二姨和三姨们。山爷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我随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就看到几辆三轮车拉着满满的几车红砖“突突突”地开到了旁边的田地里。虽说是田地,现在却早已不再种田。除了集市占了的大部分,镇上的田地早已慢慢地消失在城镇化的进程中了。我望着山爷,他那红通通而苍老的脸庞浮现出一丝丝忧虑,和那一丝丝不甘的语调,随着阳光的照耀,丝网开始相连,横纵交错,织起了一面网,我快要看不清他的面容。
怎么了,二姥爷?我又问。
没什么。
集市上空开始飘来几只风筝,很简易的竹竿做的纸糊风筝。几个孩子拽着绳子在广阔的大地上疯跑。我觉得难得来一趟,又看看山爷两手空空 ,便问他,咱们还买点啥不?
不买。
那回家吧,他们等着您吃饭呢。我把摩托车一脚蹬着火,再支到一边,伸手来拉山爷。
山爷却摆摆手。我觉得得抓紧时间,母亲说过了中午人就来了。我说,您上来吧,这样快,还省力。他好像没听见,背着手往前走,到了这个年纪,身板却硬朗得很,唰唰唰,走路带风。我就想到了小时候坐着驴车跟着山爷去镇上给驴钉驴掌。别家都在过年过节和家人在一起团圆准备年夜饭的时候,山爷就黑着脸牵驴,吆喝着去了镇上。镇上不开门,店家在院子留下几个铁掌,山爷找来锤子就自己往驴蹄子上钉。驴呜呀呜呀地嘶叫,伴着渐渐升起越来越密集的一声声爆竹,山爷牵着缰绳走在前,我坐在驴屁股后边的车头,唰唰唰,我那一袋炒花生还没吃完,就到了家。现在我骑着摩托车在后边跟,看着弯腰背驼的山爷的背影,心想着接下来的他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
我骑得不疾不徐,远离了集市的摩托车声轰轰隆隆。山爷回过头,朝我拨棱拨棱手,示意我赶紧开走。
山爷喜欢沿着河边一个人走,早上就是逆着河流上了集。得越过一个堤坝才能走去河边。以前的河边水草丰茂,草丛里还有道路,现在水少草稀,路却都没了。山爷不怕迷路,这河他不知走了多少遍。他只要顺着河流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壕子沟。河堤像是一道边界线,人们在河上骑车呼啸而过,山爷在河下快速迈着脚步。
我早已到家,坐着没事,看着二姨帮着母亲烧火,就在院子正中央。不用屋里的煤气灶,竟然架起了老式大锅。用柴火的那种,有个长长的铁皮烟筒,母亲被冒出的浓烟熏得差点流泪。她说,你小点火。看着她们机械笨拙的动作,我想着这种场景虽然仍在她们的记忆里,要不是为了山爷,早已离开家乡在城市生活多年的她们,断然不会再想经历这种体验。我对她俩说,好好的油烟机不用,你们用这玩意儿。母亲则急着喊,把那鱼收拾好了就给我拿出来啊。然后我就看到我父亲匆匆忙忙地端出来一条鱼。鱼大,有十几斤。被分成了三段,放在锅里,正好。
二姨拍拍手里的土,歪着脑袋抱怨,二叔真是不嫌累。母亲一边往鱼锅里添水一边说,天天那劲头,精力大着呢。母亲示意二姨少添柴,火不能太大了,鱼得小火慢慢炖才好吃。我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今天我们吃鱼,有客人来。我在城里经常吃鱼,兴奋不起来。其实他们对吃不吃鱼不是很关心,他们在用壕子沟村人的方式行使待客之道。到现在壕子沟村也很少吃鱼。壕子沟虽依山傍水,却是没有吃鱼的习惯,村边的那条通天河水不产鱼,偶尔能捞到几只小虾,还是在多少年前我小时候水清的时候。现在里边有什么不知道,河水浑浊,谁也看不清,也没人去看。壕子沟养猪远近闻名,所以猪肉吃得多,就连牛羊肉都很少吃。只有过年过节,家家户户才会去买条鱼,小鱼不行,得是今天这种十几斤重的大鱼。不是吃不起,而是把吃鱼当成了一种庆祝的仪式。有人来了请吃鱼,说明这家是厚道待客,重视客人。
说媒的要来。万事开头难,给山爷找老伴儿是大事,人靠不靠谱,媒人就很重要。山爷七十多岁了,光棍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要娶妻。我在城里时,就常听母亲打来电话,和他们议论这个事了。舅舅他们还专门来了市里一趟,说找个年纪相仿的,太小的不牢靠,以后也是难办。我在里屋偷偷听着,不懂他们所说的难办的点在什么地方。只是在山爷找老伴儿这个事上,我是举双手支持的。小时候我无法理解山爷拉着驴车独自行走在欢腾的年夜里,现在想想,山爷最后终该有个依靠的地方。我們离山爷远,看不到他的日日夜夜,就连常年在身边的舅舅,也未必都能事事尽到。何况,山爷从来什么都不说。
舅舅起初是不同意的。他是整个郝家大家族中唯一的男脉,也只有他扎根进那片土地里,葆有了最孝敬耿直的品格。舅舅说,我能养得起,为何用别人?二姨说,不是别人,是老伴儿。舅舅脸上挂不住,认为这事有伤风化,十里八村没这样的,一辈子单身也这么过来了,都七老八十了,可不能因为这被乡亲们捡了笑话。舅舅说的养是真,有顾虑也是真。三姨反驳他,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就你还这老一套的思想。年老怎么了?婚姻法也没限制说七老八十不让娶妻啊。母亲永远是在一旁默默静听,在大事上她拿不了主意,扮演着帮衬者的角色。一听三姨提到婚姻法,一把拉住她说,咱找是可以找,但是领证这事就算了。
等到山爷跨进大院,鱼也出锅了。母亲先开口,叫了一声二叔。作为老大,她被寄予了说出这个事的全部希望。山爷在院子的水龙头前哗哗地洗手,抬头望了母亲一眼。眼神是把剑,亮堂堂地举起来对着她。她就不敢说下去了。山爷虽然无儿无女,上到母亲一辈,下到我这一代,哪个不是山爷带大的。山爷的脾气古怪,又是家族的长辈,整个家族的人都很惧怕他。我坐在角落,就像在看一场戏,母亲退下,二姨又上场。她笑着走到山爷跟前,扶着他坐下,说,二叔今天您老可有福了。
她指了指院子正中央的那口锅。鱼是草鱼,山爷的最爱。他坐在板凳上,静静地看着母亲往盘子里盛鱼。
鸿门宴。山爷说。
山爷还是被拉扯着上了桌。母亲他们几人一起围着媒人,山爷坐得最远,就像在圆桌上画出一个折叠扇来。媒人是邻镇上的,舅舅好不容易专门开车接过来的。她看了一眼山爷,然后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鱼肉塞进自己胖嘟嘟的嘴里,随即乐呵呵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提包,对他们说,你们来看看,看看。她努力地翻着包,给他们找照片。
媒人说,县城里的,外省人,跟着姑娘过来的。全然不顾及山爷的存在,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说着对方的情况。舅舅问,多大年纪?媒人说,七十。母亲说,年纪倒是合得上。三姨问,身体咋样?媒人笑笑,拍拍她的手说,放心,好得很呢。
媒人临走嘱咐母亲他们几个,男方条件不错,就是脾气差了点。一顿饭的工夫,外人就看出了山爷的脾气。母亲他们劝诫山爷要对来人好一些,可不比年轻,不能太气盛,老了总归要温顺点好。媒人吃饱喝足,摇着扇走出了院门。山爷的耳朵旁有许多的话,东穿西撞地就涌了过来,刺穿山爷的耳膜。无非是“劝降”,让山爷接受找老伴的事实。父亲竟还鼓励我上前说上几句。我理解母亲他们几个的好意,就差问出山爷几十年为啥不娶妻的话来。母亲曾对我讲过,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听她的父辈说,山爷当兵回来后,好几家上赶着来提亲,山爷都悉数回绝。姥爷着急没办法,问为什么,山爷淡淡地说,养不起。
我觉得山爷是在说谎。那个年月,能有多大花费,但凡有点田地的,也不至于养不起个老婆,更何况听我母亲讲,当时郝家并不算穷。我的姥爷在铁路工作,拿着国家工资,山爷又当兵,哥俩一直是村里的骄傲。就当山爷的前半生是他自己不想找,但是后半生没找,我觉得可能也有他自己的些许因素在。媒人的眼看人很准,山爷脾气是不好。更确切地说,是有些孤僻。在我的印象里,山爷几乎没有笑过,就是那种开怀大笑。他也很少跟人打招呼,就像上午在集市,他不合群,独来独往。每当邻里乡亲遇见了,跟他说句话,他就像没听到一样,也从不凑在一起和人聊天。村里有人说,山爷年纪大了,怕是耳朵聋了。也有人说,他是年轻的时候常听雷炮声,震的。只要人这么说,他就立马扭过脸去死死地盯紧了谁,就像在瞄准一只猎物。山爷的目光凶险,那人吓得不敢再说这半句话。
她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了。是个艳阳天,阳光灿烂。烈日下,我们都站在门口。山爷也在,他一人站在院落的台阶上,背着手望着大门,喉咙在斑驳的屋影下微微颤抖。他穿着干净的有些破旧的那身军装,就这么弓着腰。背驼得厉害,他已不能平视大门,只能稍微抬起他的头来。
山爷又突然想见见她。
山爷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喜出望外。舅舅当时正拿着一张媒人写的纸念给母亲他们几个听。舅舅说,女方叫李淑青,七十岁,山东人,以前是个纺织厂的工人。母亲问,她女儿呢,她不是有个改嫁的女儿吗?舅舅说,女儿叫李芬芳,改嫁到咱们县的。舅舅念了一大堆话,是媒人特意给的“女方介绍”。
我听着有些乏。久久坐在炕头默默听着的山爷身子此刻却微微动了一动。我从他平静如水的眼眶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一池波澜,他的眼里亮了,在明晃晃的玻璃灯罩下,像是一只夜猎动物,眼那么睁着,圆鼓鼓地睁着。
郝勇,你说她叫啥?山爷问舅舅。
李淑青啊。舅舅回答。
李芬芳?山爷又问。
李淑青!那是她女儿,叫李芬芳,她叫李淑青。舅舅觉得山爷耳朵不好使,总是听岔话。
见见就见见吧。山爷突然说。
看到山爷就那么站着,我觉得在烈日下一个老人站得久了会不会中暑,随即问母亲,女方什么时候来?母亲说,应该快了,怎么也得半个来小时吧。我折回去,对山爷说,二姥爷去屋里坐会儿,天晒。山爷摇摇头。我突然想搀扶他一把,伸出了双手,让山爷的胳膊依着我的手。这次山爷没有拒绝,我感到我双手上的力量慢慢在变重。
她来了。从车里被舅舅扶了出来,舅舅的车停得不正当,我看到她艰难地迈过地上那汪水。鞋头有些湿。她人清瘦,不高,一米六的个子,头发花白,看出来是刚弄过,简短整齐,两耳戴着两只金色的小圆耳环,穿着一件深绿浅花的外套,不是拉链和纽扣,而是那种老式的盘扣。一条黑色宽松的九分裤,一双老年布鞋。她已经到了我们的面前,在媒人的介绍下和我们每一个人打着招呼。
我叫李淑青,你们就叫我李婆,啊。她扶了扶脸上的金边眼镜,文静地笑着,看起来应是个文化人。
说着,她望向台阶上的山爷。母亲赶紧把山爷拉了过来。两人都有些羞赧。山爷望着她,就这么望着她的脸,支吾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先开了口。
我,李淑青。
郝正山。
我七十。
我,啊,比你大五岁,七十五。她说一句,山爷就回一句。
我看着两人站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像是两个老人在打太极。山爷个头一米八,两人相对着站了好久,周围的人都围着。不光是我的亲戚,还有壕子沟村的村民,老少男女,围了一整圈。他们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觉得是个新鲜事,几个村民叽叽喳喳,对着山爷和她指手画脚。我想第一次见面,尤其是现在,不该是两个人独处的时刻,更想逼退看热闹的人群。我找来媒人,媒人对这种场景已经司空见惯,更是应付得得心应手。媒人大手一挥,招呼着说,大家都进屋,啊,进屋。
当然,这顿饭一定有鱼。只不过这次的鱼更大,还配了满满一桌子菜。她一个人来的,没有带她的女儿,山爷还在饭桌上问起了“李芬芳”的名字。媒人算女方那头唯一的陪衬了,饭桌上与我的母亲和姨们唠着家常,还时不时向我的舅舅、父亲,还有我的姨夫们举起酒杯。觥筹交错中,山爷在静静地端详她。她也在静静地偷瞧山爷。
这顿饭,我的母亲他们吃得都不愉快,因为早在她下车的那一刹那,眼尖的他们就看出了一些端倪。她的一条腿有些不灵便,一条腿能迈过那汪水,另一条只能蹚着过来。更重要的是脸,她的一只眼在眼镜后是常闭着的。
母亲他们还是给了媒人介绍费,让我把媒人送走。我去另一个屋叫媒人,看到她躲在里屋偷偷地给媒人塞钱。我敲敲开着的门,说走吧。然后一直送到了村河边的路口。天已经快要黑了,我对媒人说,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就走回去吧。这次舅舅没有开车来送。
我关上门。一般这种事情我这种小辈是插不上话的,只能乖乖地坐在一旁。舅舅说,姐你们是不知道,上个月村北头那个瞎老婆子死了,没病没灾的,好好的偏偏去摘那个葫芦。葫芦藤爬得高,她就搬来凳子摘,一下摔出了脑溢血。没人可不行,发现时早就过去了。二姨说,那也不能找了一个老伴儿,多了一个累赘。三姨说,这是什么媒人,扯大话,不害臊呢。母亲说,我看还行,也不耽误生活。舅舅背靠着椅子说,倒是可以生活,只是不能开头就找个这样的。
母亲她们三个只是临时回乡来的,我能理解舅舅的纠结,他要出门打工。现在这里就剩下舅舅这一脉了。母亲生下我后不几年,就隨着我父亲来到了省城,父亲考上了省城中学的教师编制,我们全家就从壕子沟村彻底搬迁出来了。二姨和二姨夫常年做买卖,两人在山东开了几家店铺,还在那里买房安了家。只有三姨离得最近,在县城里,当了一名正式工人。舅舅高中都没念,被山爷点着鼻子骂,骂舅舅不争气,“没有出息,一辈子与土打交道”。舅舅准备去打工前,就找过山爷,当时他哭着对山爷说,二叔,我要是不在家了,谁照顾你啊。山爷瞥他一眼,埋怨地说,我自己好好的,用你照顾?
我望望窗外,天要黑下来。打开门,走了出来。他们还在议论着,议论得激烈。东屋亮着灯,西边的莲花山快要拽走太阳最后一丝余晖。母亲他们要我把她先送回家。我边走边寻思着怎么和她说,就在东屋门外听到山爷平生绝无仅有的那激动的声音。
山爷问,李芬芳真的姓李吗?
山爷问,你去没去过太原?
山爷又问,那,你认识李东兰不?
声音小了下去。东屋的门几乎全关着,我歪头靠向门缝,看到山爷随后和她紧紧抱在了一起。有哭声。声音很小,几乎是抽泣。但撕心裂肺。
我在门口立定了,心中惊慌失措。
山爷带着她站在母亲他们面前,大声地说,我和你们李婆,就这么定了。话说得斩钉截铁。面对山爷的话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这场“伟大”的计划是他们“预谋已久”的,好不容易说服了执拗的山爷,他们却想反悔。山爷又来了脾气,还是之前“鸿门宴”上的孤僻行径,就像从没欢迎过我们回来一样,对于母亲她们三人威胁着要走,也表现得无动于衷。我就是和你们李婆好了。山爷再一次强调。她则躲在山爷的身躯后,紧紧地握着山爷的手。山爷向我们称她为“李婆”,母亲他们后来也没顺理成章地叫她为二婶,我也没有叫她为二姥娘,就像她介绍时那样,我们都叫她李婆。
接下来的日子,让母亲他们始料未及。
山爷在一次饭桌上对他们说,我想盖房子。山爷和李婆一直住在舅舅家。说这话时,舅舅已经去建筑工地上给人看大门了半个多月。母亲她们听着,就看到李婆端来了一盘鱼。自从李婆到来,壕子沟村就议论,山爷真是有福啊,顿顿吃鱼。李婆会做鱼,还打破了壕子沟的传统,隔三岔五就做鱼吃。而且买的鱼不大,都是一小条,也不再是司空见惯的鲤鱼和草鱼,黄花鱼和带鱼都做。我夹一块给母亲,母亲放下了碗筷。母亲说,郝勇又不在家,一直在这儿住不挺好吗?二姨也说,对,年纪这么大,就不要再折腾了。
李婆不语,给山爷碗里的鱼挑刺。山爷说,不只是我,还想给小宥盖。小宥是舅舅的独生子,马上到了娶妻的年纪。小宥随了舅舅,也没上高中,跟着舅舅在建筑工地上绑钢筋。对象谈了一个又一个,每每到了说亲的时候,女方就吹了,原因只有一个,没有房。舅舅连买地方的钱都没有。山爷说,山坡根那两块地,我看就挺合适。
三姨说,就您那点地,还是自己留着吧。谁都知道,山爷对土地视如命。山爷总“嫌弃”舅舅不争气,做了农民,可实际上对于土地,相依了一辈子的那一亩三分地,他比谁看得都亲。母亲曾扯着我的脖领子找到山爷,说,你看看,都是血印子,犁地有驴不用,还扶得那么深。山爷一脸不屑,说年纪轻轻就得吃点苦。母亲说,现在又不是旧时候,我看你就是心疼你那头驴。那个时候我十几岁,山爷后来对我说,十几岁我都能扛大炮了。
他一个人竟然找到了村委会。他对村主任说,我那两块山脚的地想用来盖两间新房。村主任正在吃晚饭,抹抹嘴,又摇摇头,不同意,义正言词地说,这可不行啊,你那可是耕地,用来建房子肯定不行。山爷说,怎么,我自己的地你还管?村主任说,您可是老革命了,又是老党员,政策的事,你不要说不知道。山爷情绪激动地说,我那些个地,贫瘠得很哩,不盖房能干啥?那些地,山爷是越来越不指望了。以前有沟渠的时候,就种水稻。后来水少了,种麦子。玉米比麦子好种,不用怎么管它,现在这些年,玉米都懒得种了。种地不为了卖,也不为了吃。现在谁家也吃不了多少玉米,绿色养猪又不准买饲料,又没那么多猪草,壕子沟村的人都拿玉米面来养猪。他眼睁睁地看着黑土变成了黄土,黄土又变成了沙土,一年的收成还不够买化肥钱。村主任没接话,继续吃着饭。山爷又说,你看镇上那些个地,好得很哩,咋说盖就盖了呢?村主任放下碗筷,苦笑着说,镇上的地那是规划建设用地,不盖房你说干啥?
山爷心疼那肥沃的土地。回来的路上,刚要迈进院门,就摔了。壕子沟的村人说,山爷娶妻娶昏了头,老了老了要盖房子。李婆拿着一张创可贴,边吹边贴在山爷的额头。血流得不多,山爷乖乖地坐在那儿,李婆就像抚摸一只受伤的猫,小心地捋平创可贴的胶条。
山爷的头好了没几天,就扛着铁锹上了山坡。七十多了,腿脚都哆嗦,还要上山种什么李子。母亲几个议论着,想着山爷是越来越折腾。她们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李婆一个人身上。并开始反思当初那个“伟大”计划的正确性。她们总是想不明白,竟然问起了我,三姨对我说,木林,你是大学生,你说你二姥爷这是怎么了?我摆弄着李婆送给我的纸糊风筝,画得精致,想着李婆真是有才。我打趣说,因为爱情呗。母亲轻轻捶了我一下说,胡闹。
胡闹不胡闹不敢说,山爷和李婆这些日子被我看在眼里。他们成双成对,山爷走路不再那么脚步生风,对于腿脚不便的李婆,上台阶时还不忘拉她一把。每月的初一十五,山爷不再顺着通天河逆流而上,而是坐上了驴车,在电动车和小汽车的夹围下,载着李婆,扬着鞭子欢快地往前赶。就像前半生憋得太久,现在的山爷常常笑。他不嫌累,还嚷嚷着要搀扶李婆去看他栽李子树。
沿着小路我的摩托车一直能骑到莲花山脚下,再往上就得徒步了。翻过一个低矮的小山坡,就找到山爷和李婆了。山爷刚把两块坡地栽满了株苗,正弯腰打着地里的土坷垃。碧绿的株苗在微风中摇曳,山爷对李婆说,兰子,看,过几年应该就能“桃李满天下”了。
“兰子”的名字被我记在了心里。母亲他们把山爷叫走了,屋里留下我一个人陪着李婆。李婆比刚来时胖了不少,头发也染黑了。我对李婆讲,染黑了时髦,年轻。李婆乐呵呵地朝我笑。黑色的發下,依旧是粗糙的皮肤,长满了褶皱,那是一张被岁月风吹的脸。我挽起了李婆的手,她那慈祥的脸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我对外婆的印象很模糊,到现在也只记得她站在门口挥着手对我说“去吧”的那个场景。就像我背对着母亲,母亲招呼我去叫山爷的场景一样,“去吧”的声响久久回荡,却永远只有这一个静止的影像。
李婆拉着我的手,说,你二姥爷说,这些孩子中,就你最有出息。我说,哪有,比起母亲他们那一代,我们实在是钦佩得很哩。我在那个夜晚,竟然和李婆聊了个彻夜。我讲到山爷的故事,也讲到母亲、二姨、三姨和舅舅的故事。我说,母亲他们受二姥爷的恩惠多,对二姥爷也是真的爱戴。李婆使劲地点点头。我问她,您的女儿李芬芳呢,怎么总不见她?李婆低下头,情绪低落地说,她啊,早就死了。
母亲她们和山爷最后闹得有点僵。母亲对山爷说,您要找老伴儿我们不反对,但是为什么非得领那个证,证领了麻烦事多着呢。山爷说,不领证叫找老伴儿?二姨说,您有每月政府发给您的钱,两个人好好过就得了。山爷说,房子一定要盖,还有我的那些财产,以后都是她的,合不合葬由不得你们。三姨说,俗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你何必这么着急着赶呢。山爷扭头就走,不再听她们的话。母亲说,您看,到底是二叔,随他去吧。
我没想到,就这样离开了这个曾经承载了我小时候记忆,也承载了母亲她们念想的壕子沟村。上车时,母亲对我的父亲说,你们那边都安家去了县城里,我这边也就只有这一个二叔了,现在他这样,回来的次数我看也没几回。我的父亲说,他自己高兴就好,你们不也是希望他幸福吗?
通天河弯曲隐秘地从山的一角拐过,我们的车追着涓涓河水,水流哗哗地奔腾而下,把我们抛弃在无尽的浪潮后。那是还未明的清晨,莲花山在通明的光晕中迎来曙光的一天。我在村旁马路上疾驰的车窗外,回望那渺小而伟大的壕子沟村,知道那山坡下红色的屋顶就是舅舅的家。母亲她们几个静默不语。我极力想找到他们俩的身影,心里想着那里住着的我的二姥爷,还有他的老伴儿李冬兰。
通宵的夜,无眠的夜,静止的夜,跳跃的夜。
要不是你舅舅念出李芬芳这个名字,可能就没有现在了。她揉了一下眼眶说。她很满足现在的一切。李婆说,我真没想到啊,竟然还能遇到一起,这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缘分?
看着眼前身材瘦小、饱经沧桑的这个老人,我无法想象出她曾经曼妙的舞姿和清澈的歌喉。一九四八年,在太原城,她曾经风华绝代,在她成为李淑青前,她还是那个城市歌舞馆的一名著名舞女。太原绥靖公署的一个个军官寻着“李冬兰”,并把手伸到了她舞动的腰间。郝建军脖子里挂着木盒就站在歌舞馆的门前。他在等李冬兰灯红酒绿后,走出来的那一刹那。他要把全部的首饰卖给她。李冬兰来了,郝建军再把纸条收好,拎着空木盒走远了,头也不回一下。
寥寥几语,她说得不多,仅有的这几句话语,在日后我回到城里好长时间思索起来,总有无尽的勾连与想象。中间缺失了很多描述,有些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我用仅有的只言片语试图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岁月故事图。李婆说,媒人见面那天军哥就告诉她,他们扛着红旗兴高采烈地拥入太原城的那一天,他想着“芬芳”应该要来到这个世界了,他高兴,他兴奋,“芬芳”是他们俩早就商量好的,“革命向上,吐露芬芳”。直到落日余晖,找遍了太原城,最后只剩下军哥号啕的哭响。
那夜当李婆埋怨甚至责骂自己的时候,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就像山爷握住她手那样,我想给她热血的温暖。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李冬兰的档案丢失,她也终没能保住肚子里的“芬芳”,在逃跑的途中流产。新中国成立后,身份一时没有弄清的李冬兰在广东改名成了李淑青。李婆说,她嫁了两次人,在广东的第一任丈夫生性暴虐,又因她的过去对她拳打脚踢,一年后最终忍无可忍,偷偷逃到了山东。在山东济南,和纺织厂的第二任丈夫生下了女儿,取名李芬芳。丈夫对她很好,却在有了女儿的第二年车祸身亡。李淑青独自抚养女儿长大。后来李芬芳离婚后改嫁,李淑青就随着女儿来到了这个县城。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李婆说。
不,你还有二姥爷呢。我说。
我并没有问母亲他们,山爷为什么改名叫郝正山。或者在他参军前就一直叫,郝建軍只不过是他当兵时的化名。时过境迁已经无从查起,后来在偶然翻看山爷的档案和烈士证时,的确是写着郝建军的名字。我曾经暗地里嘲讽母亲他们那项“伟大”的计划,现在却对他们的做法满心欢喜。
山爷对我说,这段历史就让它尘封吧,不要对你的母亲他们讲,兰子挺不幸的,那个年代也是没办法啊。在走的那一天,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后来母亲她们几个回村的机会少了,我却每年都回去一次看看他们。山爷曾对我讲起战火时代的坎坷,也由衷地感慨现今时代的眷顾。他说,我就不识几个字,木林好好上进,学成栋梁,为国家效力。我看着山爷佝偻的身躯,在我的心中变得高大,就像壕子沟村后的莲花山那般巍峨。山爷和壕子沟村的许多老人一样,一辈子没读过几天书,但是每年我回去,他总蹲在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歪着头问我“国家大事”。他一开口,永远都是关于时事政治的内容。
山爷一直活到了九十五岁。去世时,远在外的我并未见上最后一面。也已九十高龄的李婆,拄起了拐杖。壕子沟村已不再允许土葬,她颤巍巍地端着山爷的骨灰盒,对母亲他们说,你们二叔死前说,把他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些撒在你们爷爷的坟前,一些撒在莲花山脚下的那片李子林里,剩下一些就让木林带到太原,撒在汾河里吧,他想念那里的战士兄弟们。
以后年年我都回壕子沟村看望李婆。李婆住在舅舅家,身体康健,气色看上去不错。小宥到底没有在村里盖房,早住上了县城的楼房,留下舅舅在家。莲花山脚下的李子林也已通了路,我曾开车载着李婆去过。当年的株苗已经长成了高大的李子树,长得好得很。
漫坡的李子树吐露芬芳,结出硕果。李婆说,你二姥爷生于一九二一年,要是他还活着,今年也一百岁了。
作者简介
贾京京,1986年生人,现居北京,杂志社编辑。曾在《青年文学》《牡丹》《山西文学》《山东文学》《红岩》《红豆》等发表小说。
特约编辑 苏 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