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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声音”与批判性思维

2022-05-30曹林

杂文选刊 2022年11期
关键词:罪犯批判性标志

曹林

我一向鼓励年轻的朋友不仅要关心当下正发生的事,而且要读那些写到书里的“远去的历史”。批判性思维的倡导者都特别推崇“回溯阅读”:一种让我们的头脑向不同的经验开放、以此去抵消社会条件和媒体影响的阅读方式。黑格尔说过,所谓常识,往往不过是一个时代的偏见。如何超越时代的偏见?必须有充分的“回溯閱读”。

翻看 2006 年的“杂文年选”,正好看到一篇马加爵的自述,其“自白”还原了一个出身农家的大学生心理上从卑微走向扭曲的过程:“那次我的母亲掉了一百块钱,她心疼地说那是烫了两百件衣服赚来的。我把一百块丢到了地上,对母亲说,妈妈,你的一百块钱在这里。母亲露出了一丝苦笑,其实妈妈知道是我丢的。”“总有些同学有意无意地歧视我,有时说些话很伤我的心,他们总觉得我的穿着打扮很怪。”“我家虽然很穷,但大家互相关怀,(让人)感到很快乐,没有歧视和蔑视,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人格践踏。”

在“强烈谴责罪犯”的舆论叙事框架中,这种“还原罪犯心理过程”的叙事常常受到质疑,很多人想捂上耳朵。他们担心这种“倾听罪该万死的人诉说”会形成一种对犯罪的同情,会让“报复社会”成为一种正义。其实不必担心,不要低估公众的判断,听一听罪犯的自我心理剖析,就像听贪官的忏悔、律师为坏人的辩护一样,天塌不下来。“痛恨马加爵”与“倾听马加爵自白”并不对立,不会抵消正义的声音和消解主流价值观,只会在超越浅层谴责中走向更深层次的批判性思考。

什么是批判性思考?一个人不能靠着某种单纯、单一的信息去思考,多元充分的信息是产生批判性思维的必要环境。经过“另一种声音”的批判性激荡与对勘,一种观点才有“耐思”的深刻纹理。阿多诺在《道德哲学的问题》当中谈到二律背反的困境时说,我们要把二律背反的困境呈现出来,不是为了解决矛盾,而是为了让我们在两种截然对立的可能性面前驻足停留、注目沉思。无论是马加爵还是张君,没有谁是天生的恶人,没有对马加爵心路历程的了解,没有看到“一个心疼母亲养家不易的寒门学子”与“一个锤杀四名室友的罪大恶极之人”之间的人格矛盾,谴责就是很肤浅的。

有句话说得好,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脑海中能够同时存在两种看似对立的观点。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过,批判性思考的本质是“对判断的判断”,思考不能停止,不能在逻辑的半山腰就停下来号啕大哭或义愤填膺,要努力往前再走几步。拿什么去对(被喂养的、被偏见主导的、未经思考的)判断进行判断呢?需要另一种声音的批判性激发:是不是有另一种可能?是不是把问题想简单了?是不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掌握了复杂多元的信息后仍保持那种基本的是非判断,而不是很容易形成摇摆和幻灭,动不动就“我又相信爱情了”“从此不相信爱情了”“我可以认识你吗”“我终于认清你了”……

空难中对遇难者家属的采访,讲述悲伤故事,被当成“悲痛侵扰”。看到负面报道,就说这会“影响地方形象”,为什么那么多好事不报道?困在朋友圈相同声音的“茧房”系统中,一听到不同声音就感觉受到了“冒犯”。这些思维方式,都是过分依赖单纯信息环境的结果。苏珊·桑塔格在《旁观他人之痛苦》中说,指出有一个地狱,当然并不就是要告诉我们如何把人们救出地狱,如何减弱地狱的火焰。但是,让人们扩大意识,知道我们与别人共享的世界上存在着邪恶造成的无穷苦难,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善。

考验一个人有没有批判性思维,首先看其能不能在思想上倾听不一样的、相反的、可能让其不适的声音。耶鲁大学校长苏必德在 2022 年毕业典礼演讲的题目是《论思想上的谦逊》:与那些持有不同视角的人互动交流,并不会让我们背弃自己的信仰,反而会扩大它。倾听我们可能不认同的观点,并不是一种妥协,而是对真理的忠诚。承认我们的错误并不是失败的标志,而是走向博学的必要过程。伟大教育的标志不仅在于我们对于新知识的探索抵达了多远,还在于我们对现有观点有多少重新的思考。谦逊地听取可能让自己不适的不同声音,这就是批判性思考的思想价值。

【原载《青年记者》】

插图 / 批判性思考 / 佚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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