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婕的诗[组诗]
2022-05-30徐琳婕
徐琳婕
中 秋
院子里,柿子红了,橘子红了
父亲喝着小酒的脸,也红了
母亲依然围着灶台,用最原始的
烹饪方式,为我们端上鸡鸭鱼肉
和她亲手栽种的辣椒茄子
话题依然离不开土地——稻穗的金黄
和一块月饼最初的模样。母亲说
埋进去什么,就长出什么
四个女儿,是她前世精心埋下的种子
我们开始谈论月亮。不担心嫦娥和吴刚
以及,那只玉兔的命运
桂树的香气通达人间天上,万物美好而简单
父亲浅浅地笑着,月亮照进他
凹陷空洞的左眼窝。母亲借着月色
擦洗面颊和手背上的斑驳锈迹。那一晚
他们身体的所有裂缝,都溢出了光
寂静之地
在高岭中国村,352室的阳台上
我手捧一本诗集,与窗外一棵苦楝树
保持同频呼吸。我有它叶子一样的灰暗
果实一样的苦涩。一样刚经历完
最凛冽的风霜,却只能抱紧自己
不敢发声
几只斑鸠在远山的雾气下
替我,抛出几声鸣叫。寂静的空气
终于有了轻微的震颤。芦苇低垂
顺势将杂乱的身影投映在白墙之上
像某些无从描述的情绪,明晰又晦暗
阴影落下之处,一棵柚子树
正高举着明黄,向天空祈求糖分
迷失的虫子
看见光,它就飞了进来
然后开始乱撞。房间里只有白色
没有
它需要的草木,露珠和诱人的
食物。受命运的捉弄
在我摁灭所有灯后,它只能
停在玻璃门上,眼巴巴看着外面
星星的光,月亮的光,湖水
反射的光。那么多的光
在眼前,在它细小的膝盖下
发出无声的嘲笑
它背负这巨大的讽刺
试图再次扑棱起它坚硬的甲壳
类似爱情
那唇,吻过我。
喊我宝贝、女人、乖
那眼,发出过炽热的光
直击我内心的闪电
那修长的手指,抚摸过我身体
任何一个柔软的部位
使它们激荡不安,聚拢又分离
那唇,长出刀。
喊我疯子、垃圾、神经病
那修长手指握成的拳头,也曾
砸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现在,他有了白发、皱纹
疼痛的腰椎和缓慢的心跳
体内的那只兽,越老越慈悲
在电闪雷鸣的夜里,总会
本能地搂过我,帮我掖好被角
秋 歌
秋天,适合把自己挂上枝头
体验一颗果子成熟的过程
从头开始,然后是眼睛、鼻子、嘴
接着是身体和四肢
等它们全部疼完一遍,就开始发甜
食春记
向深渊般饥渴了一个冬天的胃里
投掷香椿、野芹、水蕨和春笋
吃下阳光金色的吼叫,雨水透明的喘息
以及,泥土绵密的呻吟
整个身子就开始酥软,且充满野性
她开始剥脱自己。褪去结霜的皮肤
坚锐的骨头,和陈旧的血液
并开始说话。说蝴蝶的话,蜜蜂的话
野鸳鸯亡命天涯的话
蜜汁包裹进石头,唤醒一个新生的灵魂
那在冬天死去的光影、花枝、结冻的盐块
和情欲,现又重新活了过来
祭掃记
这座坐落在地底的房子,大概
只有几平方米的占地。四围的边角用水泥
缝合平整。高出地面的琉璃瓦檐
呈现岁月包浆后的暗红色沉郁
石碑上刻着许多名字。每一个名字
都有一张陌生的脸,带着犹疑的眼神
试图上前,与我的虚空和冷漠相认
这被阻断的血缘,来往的竟是同一条路?
山路上,紫云英淡雅,映山红朴素
阳光的金线使它们发烫。热烈地
从四面八方滚涌而来,像另一群没有
血缘却始终拥有同样命脉的亲人
爆竹声此起彼伏,烟雾在山头升起
下山途中,一位农妇错将一个
不属于我的名字抛向我,在认清
与名字不匹配的面容后,歉意地收回
她怀揣邈远的记忆,最终
走向遗忘的顶点。而一些已逝的事物
正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人间,暮色般弥散
如同她舌尖鱼腥草的气息,腐朽而又新鲜
大年夜
低温逼出白色的雾气,在村庄弥漫
收割后的稻田,布满无头尸身般的稻茬
田埂的尽头是一户低矮的黄泥土屋
那个独居老人,在这个夜晚
自斟自饮,把收音机里的京剧唱腔
音量调到最大。它们与稻田上空的雾气
纠缠,交结,显得忧苦又疲惫
而更多的人,此刻也不过是
反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无聊地
划来划去。他们只是
不敢让自己的孤独,太大声
旋 涡
他站在昏暗的路灯下
脚下摆着一摊鲜嫩的萝卜、白菜
(它们经历了择净、清洗、捆扎)
汽车,电动车,匆匆经过
偶尔有人在他面前停留,询问菜价
十二月的风呼呼地刮
他时不时搓手跺脚,将衣领捂紧
面部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模糊
我开车,缓缓绕过他。没有停留
仿佛为了躲避
正在发生的一场旋涡——
而制造旋涡的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
他 们
他们已蹲在厨房四个小时
把从野地里采来的芹菜,一根一根
择干净,扎成捆。以便
在第二天清晨,去菜市场继续消耗
四个小时,用收入的几十块钱
换一盘喜欢吃的烤鸭或是别的什么菜
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都已年过花甲
他们拒绝我花钱买下
这与他们年龄和身体状况不相符的忙碌
他们继续蹲伏着,像两扇隐秘的门
一扇叫毛仔,一扇叫 女
这两个名字里,藏着他们一生的卑微
和想直却一直没能直起的腰身
瓷 器
一个不敢有破绽的人,只能
选择抱紧自己。一张刻板的脸
冰冷,庄重,木讷。
爱上烈焰之前,它也有过泥土一样
柔软的表情
被挖掘,被历练,被煅烧
——可生,可死。
在一个坍塌的王朝里
提炼紧张的一生。被陈列,被挑剔,被出賣
面对一个人的深渊,始终
保持坚硬的骨节。仿佛人间的卧底
世界被圈养在瓷实的体内,缺乏
多余的想象。所有的沉默
源于清醒,以及一颗不肯坠地的心
罗 盘
后来,她向人们描述自己当初的选择
把志愿书上填好的“高中”画上两道斜杠
写上“中师”。迷惘而又隐痛地
看向特意骑车赶来,立在教室门口的母亲
十几里外的小村庄,青砖破瓦的平房里
还有她三个不知事的女儿
和只知卖苦力的丈夫
母亲,拉着这艘破败的船
罗盘一般,为一家人的命运指引好风水
从学业到工作,从婚姻到生育
哪块土地该种下哪棵秧苗
身体里的磁针时刻保持着警醒
后来,她常坐在黄昏里,问我们
“你们有没有怨恨过我?”
刺 客
那把刀突然脱离轨道,从苹果皮
滑向我的手指。忍住尖叫
处理好伤口,持有老练的冷静
此刻,很难说清楚,谁是主刀人
各自的伤口,相互嘲笑
刀尖随时改变立场
我与苹果,成为彼此的刺客
占有美好,与美好本身
都具有侵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