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绘制光明
2022-05-30李梦梦
李梦梦
作为当代重要艺术家的谭钧,最具代表性和风格最鲜明的作品,就是使用线条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系列画作。2010年以后,谭钧选择“线条”作为自己主要的绘画语言,創作出一幅幅别开生面的“线画”,这样的艺术风格,在业界被称为“谭钧线”。
谈到“谭钧线”的创作来源,他回答:无论画什么,即使是最常见的人物,也应该画得不一样,画得与众不同;画家不能给自己设限太多,不要被束缚在条框里;任何艺术,要继承传统,更要跳出传统进行创新,并且在一开始就应该有创新意识。谭钧做到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不同于传统的、新的图像表达方式和识别方式。“谭钧线”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谭钧搞艺术,追求的是酣畅淋漓的感觉,所以他喜欢用调色刀作画。很多画家在作画时都会用到刮刀,他们用刮刀盛起颜料,涂抹到画布上,目的是快速制造出大笔触大块面的效果,也有的是用刮刀在画作表面处理出特别的肌理效果;但谭钧有些不同,他没有把刮刀当作刮刀,而是当作画笔在画布上作画,以刀代笔,将人物刻画得极精细。
线的演变:从装饰性到结构性
“谭钧线”系列作品所呈现出来的“线”元素,经历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从整体来看,他对线的使用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装饰性的线、线与体的结合、线的独立使用。
最早可以看出“谭钧线”征兆的是他2013年的作品,这个时期,线的主要特点是作为装饰性成分存在的。在作品《春风》里,厚厚的颜料上,他用刮刀处理出了一些横纵交错的线的肌理效果。在《失控》系列(2015)中,线元素出现的手法和《春风》类似,都是在画的表面添加“伤痕”般的纹路,纹路没有颜色,也不抢眼,所以不会干扰对画面主体的观看。显然,这些线痕不是作品的重要部分,不是图像的主要表现元素,而是画家用来装饰画面效果和增加画面丰富度的手段。谭钧真正开始“器重”线条,是从作品《孕育》(2015)开始的。《孕育》描绘的是月圆之夜的海面景象,月亮、云朵、海面的微波都是由线构成的,它们像针线织出来的风景一般,柔软,手工感十足。在这里,线条不再作为装饰要素,而是作为构造画面主体的结构成分存在,但同时期他的其他作品,仍然存在线作为装饰性要素的情况。由此可见此时画家对线语言的使用还处于探索期,尚未完全稳定和定型。
到第二阶段,谭钧作品中线的使用有了新的特征,在画面中表现为线和面的动态结合。谭钧在人物画中遵循古典主义的审美趣味,即注重表达人物的体量感、形式感和空间的光线明暗,画中人物往往会呈现出一种雕塑感或浮雕感。但是,单纯的线条本身不能承担起表达体量的任务,谭钧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在线和体量中寻找到一种图像表达上的平衡和恰当性。他将色块和线条有机结合起来使用,既显示出了风格的独特性,又不失对人体的真实表达。在《花儿与女人》(2015)《钥匙在哪儿》(2015)《潮系列》(2018)等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虽然象征体量的块面仍然是重要部分,但线条在此有着同样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和块面处于平等的视觉地位。画家这样的选择已经说明,他意识到了“线”可以作为结构性成分在画面中发生作用。
第三阶段是“谭钧线”的成熟期,也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期,线要素终于成为画面的核心和表达目的。2016年起,谭钧在画中对线的驾驭已经轻松自如,可以用线来构造一切,如作品《羽化》(2016)《鸟语花香》(2016)《正午阳光》(2016)《饕餮系列》(2018)《血管手术室》(2018)《欲望与禁忌系列》(2021)等等;在这些作品中,人物和背景完全由弹簧般的线条构成,包括体量和明暗关系。在需要表达凸起或转折的地方时,线会分布得更密一些,该区域也会更亮一些;在处理暗部关系时,线条会稀疏一些或者直接省略,让其隐去。
此时谭钧实现了另辟蹊径找到属于自己绘画语言的愿望。他以纤细的白线为绘画语言进行创作,创造出精彩纷呈的线的世界。这个过程中,不能忽略的是谭钧早年间的经历,他当过图案设计员,也做过雕塑,这些经历使得他在画画时对整体的布局设计、造型的形式美感和体量的塑造上有着非常敏锐的察觉力,所以,当我们在看谭钧画作的时候,会看到他的作品构图饱满、造型准确,充满形式美感。
人体自身丰富的可表达性
“谭钧线”的所有相关油画作品,都是用刮刀直接在画布上作画,用刀划出人物动态、体量结构、空间明暗关系等,鲜少使用画笔。用刀或用笔在画布上作画,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在画布上创造出艺术图像。刮刀在画家手里,通常是作为调色刀或涂抹颜料的工具;而谭钧却是将刮刀当作画笔直接在画布上创作。他的造型能力非常强,从来不打底稿,直接作画,无论哪一种动态,都能很快地准确勾画出来。从行为上讲,在铺了底色的麻布上用刀作画,比使用画笔将颜料涂抹到画布上更直接、更快速,从思想观念到艺术图像的呈现过程,会衔接得更紧密。
谭钧的绘画方式是古典主义式的,而谭钧的经历和很多古典主义艺术家也有相同之处,比如会多种艺术技能。谭钧自幼跟随父亲学习书法,跟母亲学习音乐;参加工作时在纺织厂做图案设计,主要从事床单、毛巾、浴巾等用品的图案设计工作;后来到四川美术学院读书,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后前往厦门理工学院任教,之后做了多年雕塑,才转向油画创作。此外,谭钧还是位诗人。在古代西方,艺术是服务行业,服务对象是宗教、皇家和贵族,主要工作是雕塑、建筑和画画。所以许多艺术家都是“斜杠青年”,除了是画家,还可能是雕塑家、建筑师、科学家、文学家。“文艺复兴美术三杰”中的米开朗基罗,是画家、雕塑家、建筑师、诗人;达·芬奇学识渊博,擅长绘画、雕刻、建筑,通晓数学、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这样的丰富履历在他们的艺术创作中都会体现出来。
谭钧的艺术之路也是职业人身份与艺术家身份交织叠加齐头并进的。他的绘画作品的古典风格体现在画画也像在做雕塑,即使绘画是二维平面的,他也十分注重人物的身体结构,力求将人体真实的立体特征表达出来(如作品《鸟语花香》《对话》《锢》等)。正如米开朗基罗所说:画画也是在雕塑。在他的代表作《最后的审判》和《创世纪》中,无论男女都非常健硕、结实,有着丰富的肌肉结构,充满力量美。这种人体表达方式是一种朝向人体内部结构性关系表达的方式,目的是展示出人体本身丰富的层次特征。当然不只是米开朗基罗,在美术史上,有着大量优秀艺术家醉心于表现人体向内发展的结构性关系,包括达·芬奇、鲁本斯、丢勒等人。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在以人体为母题的艺术创作中,除了人物动态和表情带来的丰富内涵之外,身体自身就有着非常丰富的可表达的东西,即人体多样的结构感。在用来表达这一特征时,女性身体比男性身体更有优势,因为女性身体有更丰富的可表达性,可以更好体现出画家对深层结构的把握。比较典型的艺术家是巴洛克画派的代表人物鲁本斯,在他的画作中,就人体结构表达而言,比其他画家更显深刻。因为鲁本斯不但画出人体的肌肉、骨骼和皮肤,还通过人物的运动性动态画出了丰富的脂肪层(如作品《美惠三女神》),这一层是在他之前和之后的许多画家作品中没有的,所以在鲁本斯这里,他的人物表达是四层结构。
从谭钧作品里可以看到类似动机。《胴体规划系列No.9》中,人物做着难度很大的动作,要调动所有肌肉力量来支持身体的平衡,于是,皮肤下的肌肉、骨骼全都凸显在外;《紅色记忆》中,斜身坐着的女人身材丰腴,双腿蜷缩,一手撑地,扭曲的身体带动皮肤下的骨骼、脂肪和肌肉一并凸现;《背多分系列》No.1、No.5、No.6中,背对着观者的人物,通过各种背部的扭动动态,展示着人体真实的美感以及多种可塑性。在人物形体表达上,谭钧和鲁本斯的不同是,谭钧少了一份肥美,多了一份柔和的力感;但就技术上和精神上而言,他们都是通过人体母题来展现自己的绘画思想。
相比较而言,谭钧的贡献在于,通过“谭钧线”,表达出了一种神性的即视感。线构成的图像,使主体多了一层内涵,它属于人体,又不是人体,像是附着或萦绕在人体外的光晕。这一层可以被看作是人体的“第五层结构”,它非实体,而是人精神性、灵魂性内容的外在显现,是思想流溢的结果。这样的艺术动机,会让我们想到谭钧的另一个身份:诗人。
视觉化的人格特征
“谭钧线”系列作品,大多以人体为主,其中女性占比较重。众所周知,女性作为绘画表现的母题在美术史上有着悠久历史。从古希腊时期的雕塑作品《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文艺复兴时期马萨乔的《逐出乐园》,到巴洛克时期鲁本斯的《美惠三女神》、新古典主义时期安格尔的《大宫女》,再到19世纪法国画家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女性母题在艺术上传达了各个时期对神性光辉、美和浪漫、伦理道德的需求。谭钧女性母题的作品,在保持浪漫、光辉、神性等传统意义的同时,还赋予了她们新的时代意义。如在其作品《垂帘》《不在服务区》《钥匙在哪儿》中,我们看到,那些由不规则的、弯曲的线构造的身体,携带着新的时代气息,安放着现代的灵魂。在他的不少作品中,女性有着母亲角色特有的包容、强大和奉献气质,例如《饕餮系列2018》《扭转系列》《潮系列》等作品中的女人,让人感受到了温暖、安全感和爱。
在人物形体的表达上,谭钧的做法与其他艺术家非常不同。在谭钧笔下,许多人物的身体或肢体被刻意省略或简化掉,要么没有头部,要么没有四肢:如《落花》里只出现一条腿;《鸟语花香》中头部被简略地处理成几缕飘带;《羞花》里只露出弯曲的背部;《羽化》中身体只剩躯干部分,四肢都已消散。这些手法说明,身体的完整性并不是画家想要表达的主要对象,而肢体语言在图像里是最核心的语言工具,选择对肢体的省略或放弃,从“身体语言学”来讲,就是对“意义表达”的放弃和模糊,因此谭钧的目的是突出图像内容,让观者的视觉汇聚在他构造的“线风景”上。谭钧深知,用线条塑造人体,会将人体本身的“封闭不可入性”打破,从而弱化人体的硬性结构,削弱肉身的真实性,进而削弱人物的真实性,使其成为一种概念化的、理想化的、类型化的人物设定。这也是观者除了欣赏到画家出色的技法,还能够感受到画家在人物中沁入的丰富情绪和情感的原因。
谭钧作品在一些人物身体上画有文化、几何、金钱、计量工具等符号,如《失控》系列之三的圆形、圆规、标尺、表盘,《失控》系列之六的圆形、三角形、心电图、齿轮,《胴体系列No.3》中的扫描雷达、方孔钱、三角形,《胴体系列No.3》的多个圆形、三角形、坐标轴,等等。这些元素的存在,让本来的场景因为这些象征性文化符号的存在变得复杂,消减了画面营造的感性色彩,增加了许多理性的束缚和规则,使画面变得既感性又理性。这种不同类型的视觉图像叠加和并置的用法,在画面上生成了一股矛盾张力,这种矛盾张力可以理解为,人本身具有的多种人格之间的统一和矛盾。
色彩动机:在黑暗中绘制光明
谭钧对色彩的使用非常特别。首先他用色简单,大致可分为单色和简单的多色。在他的单色作品里,观者往往会误以为看到了两种或更多的颜色,这些颜色差异不大,不像红与绿、蓝与黄那样有着强烈的对比关系,例如作品《红色记忆》,看起来画面的下端是红色,上端是黑色,但其实从下到上只是红色从亮到暗的一个明度渐变过渡,并非是使用了多种颜色。这种对一个颜色进行“拉伸”处理的方法,使得即使只有一种颜色的画面也会呈现出丰富性。作品《第二春》中的色彩处理采用同样的手法,整个画面色彩统一为绿色调,但却显得非常丰满和充盈,从亮部到暗部的处理非常精细,精细到找不到不同色彩之间的边界在哪里。
谭钧还有独特的用色习惯,那就是在使用两种颜色时,会选择色相和饱和度相近者,如作品《团结》中的蓝色和绿色;或者是选择饱和度完全相对的两种颜色,如作品《胴体规划系列No.3》中饱和度最高的红和饱和度最低的蓝。这样的用色方式,会更加注重和考验画家的色彩驾驭能力,如何用单调的颜色把画面丰富和好看起来,这的确是个技术活。谭钧的解决方式是,充分衔接好两个极值(如最高和最低的色彩饱和度)和两个邻近值(如蓝色和绿色)的关系,并将其表达得足够和谐与丰富。
值得关注的是,谭钧对颜色的使用不同于传统油画画法。在传统油画中,色彩的主要作用是服务于形体,再现和还原物体的真实样貌,例如人的皮肤、头发,布料的颜色与质感等。而在谭钧这里,他将整个画面划分为三两个用色区域,并不刻意去处理皮肤颜色、肢体结构、衣服质感、明亮空间等等,因为这些任务全由“谭钧线”去完成,色彩在这里成了画面的“配角”,原本在视觉表达上具有的优势也被削弱。这样弱化颜色效果的用色方式,说明颜色对画家来讲并不是最重要的,画中人物以及表现的方式才是画家呈现的核心。这一点从人物身上的亮度表达可以看出来,画面中最亮的部分都集中在人的身体上,通过控制画面亮度,将注意力集中到相应的位置。至于颜色在作品中的意义,更多的是人的情绪和情感的象征表达,起着修辞作用。
这样的色彩使用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间接地提示出画家的在场性。画面中的色彩并非现实生活中的颜色,甚至具有非常强烈的科幻色彩,这种艺术修辞性的表现方式,提示出作品背后的创造者,也就是艺术家本人的存在。
“谭钧线”系列作品除了线的使用非常独特,背景色的使用也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在谭钧的画中,背景常处理成不同程度的黑色(以及不同程度的深色如暗红、暗绿、暗棕、暗蓝等),然后在黑色(深色)底上绘出白色内容,例如《失控系列》《涅槃系列》《饕餮系列》《无眠》等众多作品。按照惯例,人们通常在白色底上画黑色线,但谭钧却选择在黑色底上画白色线(用刮刀划出的线和用画笔画出的线在这里性质一样),不同的方式产生的意义当然不同。白底上画黑线,类似于素描绘画,黑白之间的灰色内容通常不作为重要内容,而在黑底上画白线,即使微弱的光亮都可以被显现出来,白色和黑色之间的阈值在黑色背景上会被扩大,可以表达出丰富的、多层次的白色和彩色,颜色的明度效果也会被加强。作品《涅槃系列No.3》中,女人低着头身体蜷成一团坐在黑暗中,背景漆黑,只有她身上的白线发着亮光,这是画中唯一的光,白线越密集的位置光越亮,白线越少的位置越暗,没有“线”的区域,是失光区域。画家是通过线的疏密缠绕、不连续分布将身体的结构、明暗关系和受光位置表达了出来。
谭钧这种在黑暗中绘制光明的方法,和巴洛克风格很有可比性。在美术史当中,黑色通常用来表达明暗关系,最典型的就是巴洛克,背景的黑通常用来表达室内的弱光源环境,例如委拉斯凯兹的代表作《纺纱女》和《宫娥》,描绘的是微弱光线的室内场景里,核心人物摆在画面最亮的位置,次要人物和周围空间处在暗部。类似的还有伦勃朗的作品《夜巡》《蒂尔普教授的解剖课》,主体人物被推到“聚光灯”下着重刻画,其他部分推至幽暗中弱化。这种突出重点弱化次要的方式,在谭钧作品中也有很多体现。
谭钧对黑色的用法和巴洛克艺术家还有所不同:黑色是谭钧作品的核心基底,所有其他的表现内容必须在黑色上呈现;而巴洛克中黑色的存在意义很弱,因为核心内容都在亮部,黑色可以被忽略。谭钧的黑色却完全不能被忽略,他的白线观念和个体性风格都体现在黑色之上,只有在黑色底上,作品才能够实现和完成。谭钧选择黑色作为背景还有另外的可能,那就是否定或放弃人物周围环境的可表达性与存在意义。他的黑色背景里完全没有任何可识别的事物,偶尔处理一些花纹,也仅是为了丰富画面。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突出对主体人物的表达。从谭钧作品可以看出,色彩和人物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一种相互独立但又有联系的复调型关系,他们共同服务与艺术家的观念,是艺术家观念传递的媒介。
毫无疑问,谭钧是一位优秀的画家,建立起了极具个人辨识度的绘画语言风格,而且还在继续探索新的可能性。他赋予了“谭钧线”无限的生命力,它们柔情又充满力感,感性又理性,肆意又束缚,是抽象化了的生命体,具有复杂的人格特征。
绘画是具体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艺术表现,看画、揣摩画的内容,就是在看人生、看世界,是一种从对面去反思“人”以及人的诸多相关性的方式,我们看到的是画家本人,也是我们自身。对艺术的界定以及对艺术价值的判定,就如对哲学的界定一般,看似可以,实则很难。但可以确定的是,艺术本身是一种表达,一种诉求,一种思想,一类世界。它之所以充满魅力,在于人们可以通过它发现更多鲜活和多样的生命存在样态,那些与我们相同又不同的生命,讓我们感到熟悉又陌生,而由它所引发的惊奇的陌生感,就是我们在艺术欣赏中想要获得的体验。这里无贵,无贱,只有你、我、他。谭钧的绘画作品中蕴含着独属于他的世界与人生,他向众人呈现的,就是他真实的内心。而我们作为观者,要做的就是用心去“倾听”他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