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陵
2022-05-30荆歌
一
松陵镇是吴江县城。吴江后来撤县设市,再后来又成为了今天苏州市的一个区。尽管如此,吴江人还是觉得自己是吴江人,苏州人也觉得吴江人就是吴江人。苏州人和吴江人都并不觉得吴江人就是苏州人了。这有点奇怪,不知道别的地方情况怎么样。比如南京,住在江宁那里的人,他们当然觉得自己就是南京人,不会说自己是江寧人。
话休絮烦。我在进入县文化馆工作之前,也是曾经在松陵待过的。那是1980年代中期,我任职于吴江县非常偏僻的一个乡镇学校,那个地方名叫八都,整个镇子一共只有三五家小店,最大的单位,就是中学和小学了。学校里白天还算热闹,下午一放学,学生都回家了,老师们也都回家了。因为学校大部分都是民办教师,他们是不住在学校的,所以晚上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校长和教导主任两家,还有一个我。那是一段非常寂寞的记忆。由于我跟校长关系不好,他便想方设法要把我调走。他几次三番到县城,跑去文教局,就是专门为了要把我调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文教局并没有正式将我调到别的学校,而是通过借调的方式,让我暂时离开八都中学,去了位于县城的湖滨中学,也就是今天的松陵一中。那时候年轻,更没有城府,对此安排无法知其所以然,也不想深究其中原委。走就走吧,管它是调动还是借走,高高兴兴地就去了。
那时候松陵镇不大,湖滨中学位置相对偏僻,跟商业繁华的三角井地区隔着很广阔的农田。记得正值春天,我经常走过这片农田,看到菜花金黄如海,不免诗兴大发。是的,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诗,并在一些报刊发表了作品。我还自己油印装订了一本《荆歌的诗》,书名脱胎于《志摩的诗》。不过,路过农田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为春天写一首抒情诗,而只是在诗情涌动之下,斟酌出了两个句子,那就是:“春风风人,菜花正花。”我很为这两句话自鸣得意,并越发感觉汉语尤其是古代汉语的精妙。你看呀,两个风,两种词性,第一个风是名词春风,后一个风成了动词,风人,就是风把人吹得麻酥酥暖洋洋的意思。而“菜花正花”的第二个花,在这里也名词动词化了,是菜花开放、绽放、怒放的意思。这多有意思嘛!
湖滨中学语文教师办公室,是一个欢乐的地方。
教研组长赵安民,是一位语文功底超级扎实的老师。他的绝活是,解释词语往往跟《现代汉语词典》相差无几。我们都不相信他会没事就抱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逐条背诵。他的本事就是对词义吃得准,说得精确。这样的人,无需去背词典,词典一定就是由这样的人来编写的。
谢钟老师因为名字里有一个钟字,我们就经常在背诵惠特曼的诗《船长啊!我的船长》时,把那句“响吧,钟!”吼得仿佛要把屋顶掀掉。这时候的谢钟老师,就会笑眯眯地说:“诗人与精神病,果然就是一步之遥!”谢老师这样的反应,并不表示她就是一个少见多怪的保守的人。恰恰相反,她非常开放。她生了一个儿子,居然既不随父姓,也不随她姓,而是选择了不要姓,直接就叫“天然”。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深究,她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她爹妈是不是答应,她公婆是不是答应。即使她公婆爹妈都答应,派出所报户口的地方又是不是能够答应。
小钱是一位比我还小一岁的年轻女教师,我们因为年纪相仿,并且办公桌挨着,所以关系也就特别好。学校里的老师们,都以为我们有可能成为一对,这种猜测,甚至还在学生中流行。但我们却始终保持着纯粹的同事关系,并且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今天。那时候我经常去她家里玩,她的妈妈特别慈祥,每次都会留饭,又特地多做几个菜。小钱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家里很是热闹。小钱绝对是个“文青”,不仅读很多书,还拉小提琴。《围城》和《写在人生边上》当时都是她借给我读的,我因此对钱钟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我去买了《管锥编》和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发现看不太懂,于是就明白了小钱老师为什么不把它们推荐给我读。我们那时候在办公室,有事没事都会比赛背诗。背徐志摩,也背戴忘舒,舒婷北岛顾城的也背,还有洛尔迦、金斯伯格、海涅和泰戈尔等等。
如此文艺的气氛,是那个时代的显著特征。我们的办公室,更因为有着另外一位特殊人物而有了更加浓郁的文学氛围。此人就是王宗轼,我们都叫他阿轼。
阿轼的父亲,是苏州大名鼎鼎的文人王西野。王西老不仅是有名的画家,还是一位精通造园艺术的高人。苏州许多颓败甚至废弃的园林在1980年代的恢复修葺,都有王西老的贡献。王西老与周谷城、陈从周、何满子、邓云乡、杜煊等当时显赫的名流过往甚密。沾了阿轼的光,我至今还藏有王西老的花鸟画和邓云乡的书法。在当时,阿轼这样的人物,实在是让我们大开了眼界,让我们知道了许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事情。阿轼没有辜负他的书香门第出身,他年纪轻轻,就一肚子学问。在苏州大学读书时,他是跟着钱仲联教授研究清史的。他对五四时期的文学和外国现代派文学,也都有深入的了解和研究。虽然他与我们是同事,但实际上他是我们的老师,是文学上的启蒙老师。他曾经发表过一篇著名的文章《文学的倒流》,开启了文学界对除鲁迅柔石等少数作家之外的大量五四作家的关注和研究。沈从文、张爱玲、废名、陆蠡、施蛰存、徐志摩、陆小曼,这些名字在当年对我们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和新鲜,但是在阿轼的嘴里说出来,却如数家珍,仿佛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和邻居。
阿轼还做得一手好菜。这菜,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厨师菜,而是李渔、张岱、袁枚、汪曾祺、王世襄之流的名士手艺。在湖滨中学他的宿舍里,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他亲手在煤炉上做的菜。我至今还记得一道鱼鳞冻,是用青鱼的鳞片以小火煮出胶质来,掺入陈皮、姜丝、松仁和料酒轻盐,进冰箱冷冻后切成二厘米见方的精致方块,入口鲜美,咬上去弹牙,是妙品。
那时候我跟苏州城里的诗人车前子、陶文瑜、叶球等已经有了来往。二十出头的年纪,精力充沛,他们到湖滨中学来看我,竟是骑自行车而来。来了之后,自然要见阿轼。阿轼也就免不了做一顿饭招待大家。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煤炉有点刁钻,火力不济,阿轼做得很不顺手,估计也是有点累了,只听他轻声抱怨道:下次不做给你们吃了!
阿轼轻易是不生气的,总是红光满面,一团和气,面容酷似弥勒。他的人生乐趣,除了读书做菜,就是跟同事们在一起说笑。我们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办公室,不仅谈诗论文,还在地上用粉笔画了线,比赛立定跳远。玩得嗨了,竟然还翻起了跟斗。有次忘记把门锁上,一名女学生进来交作业,看到几位老师竟在地上翻跟斗,惊得尖叫了起来。
阿轼在苏州大学读书的时候,与范小青是同学。毕业后,范小青留校任教,阿轼却被分配到了吴江县里。我们有缘,能够有半年快乐的相处。我借调结束,正式去了震泽第二中学,阿轼也调回了苏州城里,后来进到陆文夫挂帅的《苏州杂志》去了。当年我也想去杂志社工作,但是陆文夫不要我。我和车前子,他都不要。他曾几次对我说:“你上了人家的当!”有一次在饭局上,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道:“陆老师,我听不明白,我到底上了谁的当?”陆文夫见我来者不善,便笑笑说:“现在好了!”其实我心里是清楚的,他指的是我的写作。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了,他总是觉得我和车前子是“现代派”。而他是很看不惯“现代派”的,所以就说我是上了别人的当,上了卡夫卡和乔伊斯他们的当呗!
陆文夫不要我,他要了阿轼。他是有眼光的。把阿轼这样的人弄去办《苏州杂志》,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阿轼不仅自己肚子里有货,而且人脉广,组稿自然不是问题。
可是阿轼不久就得了白血病。据说是因为家里装修了新房子,甲醛没有散去,就匆匆住进去了,而且是冬天,门窗又紧闭着。可怜他这么一个妙人,英年早逝,真是叫人恸哉惜哉!
借调湖滨中学短暂的一个学期,是一个快乐而充实的学期。我一面向阿轼学习文学,一面也把文学的种子播撒在学生的心里。
学生受了我的影响,也都弄个本子,抄录一些诗歌。他们的小脑子里,也都装进了艾略特和波德莱尔。后来一位姓金的学生,高考居然语文成绩全县第一,上了复旦。消息传来,真是让我扬眉吐气。这位金同学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企业家,和我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良好关系。我结婚那天,他还和阿轼、小钱老师一起来参加了我的婚礼。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旅行,两次自驾去青藏,所经历的奇异和惊险,写出来的话又是很长的篇章。
二
1988年5月,我调入吴江文化馆工作。县文化馆坐落在葱郁的松陵公园内,是一幢民国小洋楼。我觉得这个地方才是吴江县城的中心,因为,在我们的小楼后面,就是一个隆起的土包,它的名字叫七阳山。说它是山,实在勉强,它是连丘陵都算不上的,也许只是当年公园里挖池塘挖出来的泥堆成的,就是一个大的土墩墩。然而它又確实有着山的气息。一座方亭建于七阳山顶,它是县城甚至整个吴江县的最高点,虽然海拔只有一二十米。七阳山上有一片松林,古木参天,极有画意。我每次独自走上七阳山,步入松林,即使是白天,都会想起王维的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陵镇的得名,想来就是因为七阳山和这片入画的松树林吧。
我对这幢小洋楼的感情应该说是极其复杂。我爱它,因为我在其间工作了整整十二年。后来的某一天,在我离开它当了专业作家之后,听说它有可能被拆除,便着急得马上给县领导写信,请求他们手下留情,一定不要将这幢房子拆掉。我的理由是,它是有历史的建筑,并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尤其是它与身后的七阳山,与那片松林,构成了美妙的关系。也就是说,如果这幢楼的后边没有七阳山的松林,它看上去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美;而七阳山一旦失去了这幢漂亮的小楼,也将会形单影只,失了魂似的枯燥无味。
后来当然没有拆,至今也没有拆。也许当时要拆只是一个谣传。松陵公园至今依然是全吴江最美的地方。费孝通先生仙逝后,就安葬在这里,可见他也是爱这里的。他是吴江人,他和我一样爱这座公园,爱这小小的七阳山。
人们都以为,文化馆就是负责群众文化,唱唱跳跳之类的。其实除了音乐舞蹈曲艺小品之外,还有一个创作组。确切些说,是创作辅导组。我们组最早只有三个人,几乎也是三代人,我是最年轻的。我们三人有明确的分工,组长徐文初先生负责曲艺和民间文学,张明观先生负责文学,我负责戏剧小品和歌词什么的。
不过我的主要精力还是写小说。开始是在本子上写,埋头写,别人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也许他们知道我在写什么,但是也不说什么。后来好像是1990年,我有了电脑。在家用电脑写,到了单位再手写,感觉有点接不上,于是又买了一台电脑,放在办公室。这样写作效率就高了。那是我产量最高的时期,我写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打印出来四处投稿。我比较有野心,觉得自己的小说已经够得上全国一流水平,于是向所有的文学大刊投稿。《人民文学》是“国刊”,我给它寄了中篇小说《太平》,于是收到当时的编辑李敬泽长长的回信。他夸了我的小说,并且说:“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这个话太让我激动了!回想起来,整个1990年代,我都处在一种写作的亢奋状态。《收获》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殿堂,我把短篇小说《口供》寄给他们,后来便接到了程永新打来的电话。他说他们考虑发表这篇小说,只是要我作一些修改。修改当然没问题,改十遍都没问题!后来我知道,《收获》就是有让作家修改作品的传统的。进入新世纪,因为要发表我的长篇小说《鸟巢》,主编李小林跟我通了四十分钟电话,这种对作品认真的态度,既让人感到痛苦,又不得不感动和崇敬。我还给当时的“四大名旦”《当代》《十月》《钟山》《花城》投稿,这些刊物也都相继发表了我的小说。《花城》主编田瑛在给我的来信中写道:“你的作品跟为数不多的几位当红作家比,丝毫都不逊色。”我给《钟山》寄的是一组散文,发表出来之后我也不知道编者是谁。后来认识了苏童,他对我说:“你的散文是我编发的。”程永新不止在一个场合提到,甚至在他回忆录式的《一个人的文学史》里,都把我作为《收获》在自由来稿中发现作家的一个典型例子。
我像弹奏钢琴练习曲一样,每天埋头写作。噼里啪啦地打字,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窗外的绿色,听几声婉转的鸟鸣,觉得世界很不真实,但是世界很美。
我的长篇《粉尘》,开始打第一个字的时候,天气正好入梅。等我写完最后一句,抬起头来,张明观先生说,今天出梅了。
除了《收获》和《人民文学》这样的刊物,我还在许多偏远的小刊物发表作品,因为我写得实在太多了,不可能《收获》《人民文学》每期都发我的作品呀。《收获》已经在一年之内发了我两部长篇小说,这也是破天荒的吧!
馆长对我有点意见,这我能理解。因为我的本职工作是群众文化创作辅导,而且我又不分管文学,自己起劲地写小说,显然是有点不务正业了。但他是一位仁慈宽厚的领导,从来没有直接向我提出警告,只是在全馆会议上,委婉地指出,要大家摆正“一岗和二岗”的位置。有一天,他轻轻地走近我,像打量怪物一样看着我桌上的电脑,轻声问道:“这个,费不费电?”
后来,我们的老门卫闵师傅告诉我,馆长经常去他那里看往来信件,对我的稿费单似乎特别关注。
文化馆的老门卫闵师傅,也是一位文化人。他是唱宣卷出身的。宣卷是个什么东东?是一种连说带唱的地方曲艺,跟评弹非常接近,几乎就可视为苏州评弹的一个分支。据说闵师傅年轻的时候走乡串寨演出宣卷,是很有名气的一位民间艺人。他在县文化馆身兼数职,既是门卫和收发,还是文艺画廊的抄写员。他写得一手工整的毛笔字,字体看上去有特别的古意。有时候节庆演出,他还会上台唱一段宣卷。闵师傅一袭长衫,眉飞色舞地演唱,用的是当地的土话。我记得他给我看过一份宣卷《螳螂做亲》的抄本,是他行走江湖几十年的拿手绝活。“暴眼乌珠扁头,长脚短手,”我至今还记得他这两句描写螳螂的戏文,总让我联想起摇滚歌手张楚的“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蜻蜓的眼睛”,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闵师傅以文化馆为家,吃住工作都在一楼到二楼之间那个狭窄的楼梯间里。也不知道他在屯村乡下有没有老婆孩子。我因为不抽烟,凡是饭局上拿到一包或者半包烟,都要揣回来给闵师傅,所以他对我特别好;我也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一位长辈,彼此特别亲。后来馆里动员他回乡下去,倒不是说馆里不要他了,而是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大了,大到让所有的人都担心了。闵师傅真正离开县文化馆那天,我心里很难过,特别不舍。
创作组里老中青三位,关系一直都非常融洽。当然我跟张明观先生要更亲近一些。我少年时代在芦墟的时候,他也住在芦墟。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了,出版了《高高的银杏树》这样一本少儿小说。那时候我们别提有多崇拜他了。但他看起来有点傲气,很少搭理人。我们远远地看见他,叫他一声张老师,他总是微微点一下头,面无表情。但我们一点都没有怨怼,因为我们都觉得,有名气的人,一位作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如果他一点架子都没有,我们倒要怀疑他是不是真有本事了。
没想到后来我们竟成了同事,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工作。张老师阅历丰富,处世沉稳。他对我十分友善,不仅在创作上,生活上也给了我很多教益。
我們做同事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着手写《柳亚子传》这样一本大书了。柳亚子是吴江黎里人,是晚清南社主要发起人之一。虽然研究柳亚子的不乏其人,我在吴江政协出版的《吴江文史资料》上也经常读到相关文章,但是写一本柳亚子的传记,这个工作还没有人做。张明观十分努力,那段时间,他频繁出入上海、苏州和吴江的图书馆,复印了大量资料;还跟远在美国的柳亚子公子柳无忌先生亲切通信,全面深入地了解柳亚子,研究柳亚子。我看到过他做的卡片和摘录以及复印的资料,数量大得惊人。
后来《柳亚子传》出版了,填补了柳亚子研究的一大空白,在相关学术领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研究南社,研究柳亚子,似乎就成了张明观毕生的事业。继《柳亚子传》之后,他又出版了《柳亚子研究资料》系列著作。如今他当然早已退休了,住在苏州古城区南团结桥一带,继续着他的柳亚子研究。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也没有任何联系。这几年我尝试写作少儿小说,出版了《他们的塔》和《诗巷不忧伤》等十多部少儿长篇。张明观一定会知道这个事。如果时光倒退,我们还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的话,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他会为我高兴吗?作为中国当代资深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对我的作品会作出什么样的评论?现在这样想,我有点感慨。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奇妙又复杂。当年天天在同一个屋檐下办公,彼此又是那样的融洽,分开之后竟然就像是去了各自的世界,再也没有往来和勾连了。人情并不是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许多人,许多事,被时光带走,就会越走越远,远到永远都不会再相见。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
除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埋头写作,除了做分内的工作,其他时间,我更多的是在美术和音舞室聊天。音乐辅导老师陈剑荣是我在苏州地区师范时的同学。同学不同班,我读的是中文,他是文艺班的。在地师的时候,开始我们并不认识,我只是在学校的文娱演出时见到他,他总是担任合唱的指挥。在校园里遇见他,印象特别深,因为总觉得他是风度翩翩的。后来因为朱依东,我们认识了。我和朱依东算得上是世交,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年轻时的同事,两家的家庭照相簿里,有着彼此穿开裆裤的照片。朱依东也是文艺班的,跟陈剑荣同班。有次朱依东请我帮他们拍一些照片,因为知道我是从照相馆出来的,照片一定拍得好。于是那天我们就去虞山上拍照,我借了同学陈力克的一架海鸥照相机,去为他们几位文艺班的同学拍照。不争气的是,我拍出来的照片一点都不好。简直糟糕透了!照片冲洗出来,都是灰蒙蒙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原因在哪。反正很丢人,让他们很失望。
陈剑荣很有音乐才华,他不仅精通很多乐器,还擅长作曲,并且会写总谱。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吴江。在一个小县城里,当然不可能会有太大的发展。有时候也有人把这样的话送给我,意思是,凭我的写作才华,如果不是一直待在吴江,也许就会更有名,因为许多机会是不会眷顾到一个小县城里的人的。不过我想对于坐冷板凳的作家来说,这样的问题可能并不突出吧。过去无非是一支笔一沓稿纸,后来就是一台电脑,在县城写,跟在南京北京写,好像并没有太大差别。陈剑荣不一样,他如果很早就去北京搞音乐,舞台大了,发挥才华的空间就大了。
但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看他反而很享受在吴江当一个风风光光的名人。他在吴江绝对是名人,经常在各种大型演出上抛头露面,也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他。喜欢音乐的,那些唱流行歌曲的,玩乐器的,都对他十分敬重,他是他们的男神,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了不起的陈老师。我那时候很有点羡慕他,主要是看到他身边美女如云。因为我跟他关系密切,所以也认识了一些喜欢音乐的美女,但是她们对我基本都是不冷不热的。在她们眼里,写作的人,几乎就是书呆子。她们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作家呀?我读书的时候最怕写作文了!”或者说:“我的人生经历很丰富,要不要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让你写成小说?”
陈剑荣曾经把我写的一首诗谱写成了通俗歌曲,很好听的旋律,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经常去他家里玩,他就在他家的钢琴上弹这首歌,我们一起唱,还会唱和声。有时候他们乐队的几个人在,就唱各种各样的歌。钢琴上放了一瓶白酒,谁想喝了,就倒一小杯,嗞的一口喝下去,歌就唱得更加兴奋了。
更多的时候,是我和他两个人相处。屋里屋外所有的灯都关了,我们就坐在阳台上看天空。夜空纯净,是一片暗暗的蓝。我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我们在看什么呢?我们都是飞碟爱好者,是的,我们坚信,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刻,我们就看到了外星来的飞碟。后来我还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等待外星人》。
一个个夜晚,我们都这样默默地看着天空,有时候看到无数星星,像蜜蜂一样似乎在嗡嗡地乱飞;有时候则月光如水,泻在阳台的栏杆上、地面上,也给我们的身体镀上一层银色。每当看到一个亮点移动,我们都精神为之一振。但那并不是飞碟,只是一架飞越黑暗的航班罢了。
如今我们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相聚的时候,还经常会回忆起二十多岁三十来岁在他家阳台上痴痴等待外星人的往事。近四十年过去了,外星人还没有在我们眼前出现。四十年对于浩瀚的宇宙来说,是连一瞬都谈不上的,即使我们再等四百个夜晚,四万个夜晚,四亿亿个夜晚,也不一定能见到外星人。再长的时间,也都是一瞬。如果我们能在某个一瞬实现夙愿,那该是怎样的幸运啊!
有些大型的群众文艺活动,我也会作为评委和陈剑荣坐在一起。他是当然的权威,主评委。我的專业是写作,对于评议演唱肯定不是内行,所以不免心虚。打分的时候,为了不成为被去掉的那个最高分或最低分,我经常会悄悄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或者偷看一眼他写在牌子上的分数。
那是十分快乐的时光,有音乐,有美女,有常人难以体验的小县城的欢腾。有一次我们去某个乡镇当歌唱比赛评委,一位当地的女歌手喝醉了,问她家在哪里,她都说不出来了。作为评委,我和陈剑荣住在当地旅馆的同一间房里。怎么处置这个烂醉如泥的女孩呢?陈剑荣把她扶进了我们房间,安放在他的床上。这一夜我们几乎都没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荒诞,虽然疲乏,却始终难以入睡。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片云,飘浮在酒气和女孩的鼾声之上。陈剑荣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我感觉他倒是有过几次短暂的睡眠,因为我清楚地听到了他的鼾声。他的鼾声和女孩的鼾声,顾盼映衬,仿佛男女声二重唱。
还有一次当评委,主持人是吴江电视台的美女。活动结束后,她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让我顺路捎她回家。车骑到一半,突然下起雨来。我们便就近跑进一个建筑工地避雨。雨哗哗地下,我的自行车就停在路边。不久来了一辆警察的巡逻车,他们看到路旁孤零零的自行车,二话不说,就把它抬起来往警车上装。我于是急急冲出去,对他们说,这是我的自行车。他们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躲雨呀!又问,是一个人吗?我不敢说谎,因为猜测他们已经看到了某小姐。警察之一果然已经向尚未完工的商品房走了过去。他走到里面,很快就出来了,未发一言。
警察认出了某小姐,因为她是吴江的大名人,每天都在电视上出现。那时候的电视影响多大呀,可以说全县没有一个不认识她的。警察其实也认出了我,只是他们不说。他们什么都没说。
雨停了,我们嬉笑着回家。我们都觉得今晚的经历太有意思了。
吴江电视台刚刚成立的时候,我也想去电视台工作。其实当记者并不适合我,如果我真的去了电视台,那就不会写出这么多的小说,也许从此我就不写小说了。想进电视台,完全是虚荣心作怪,因为在人们眼里,报社电视台才是牛气的。有时候,听说我是写文章的,就会有人问:“你是报社的吗?”或者:“你是电视台的记者吗?”
但是电视台不要我。当时的广电局长,还曾经是我父亲的学生,我去找他,毛遂自荐,他很客气,但也很坦率。他说,你这样的人,还是适合写作,记者的工作太繁忙太辛苦了。最后他还迟疑了一下说,再说,我领导不了你。
我竟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点失落。他如此诚恳,我非但不恨他,反而有点感激他。特别是后来,我写出了更多的小说,在文坛有了一点名声,还被认为是“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并且调入了江苏省作家协会当了专业作家,不用坐班,从此过上了彻底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自己没能进电视台,戴局长当场婉拒了我。我立刻向他推荐了我的学生周浩锋。他是我震泽二中的学生,不仅能写作,而且很能干,少年老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倒像他才是我的兄长,其实我正好大他一轮。
浩锋顺利地进了电视台,工作出色,很快就成了他们新闻部的骨干。后来,他在创作上也有很好的表现,接我的班当了吴江作家协会主席。周主席担纲吴江作协这些年,吴江文学创作成绩非常喜人。尼楠、李云,还有他本人,都在《人民文学》《钟山》等名刊发表了小说,有的还被《小说选刊》转载。浩锋的一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后还被翻译到了国外。
回头还是再来说陈剑荣吧。他不仅有出色的音乐才华,还是一个特别幽默的人。他的同班同学朱依东也是一个趣人,但朱依东是滑稽,陈剑荣是幽默。朱依东是那种很闹的滑稽,常常伴着夸张的表演。陈剑荣则是冷噱,说起笑话来坐着不动,也没啥表情,却特别有意思。
陈剑荣结婚的那天,我和朱依东骑自行车去吃喜酒,晚上就睡在他们的新房里。新娘睡在床上,我们三个男人睡地铺。我不知道那一晚新娘是什么心情,她一定很是怨恨吧!但是她涵养很好,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她侧身向里,背对着我们睡觉,一动都不动。我们仨躺在地铺上说笑,一直到黎明才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世界上的任何事,陈剑荣好像都会做,而且做得特别好。他侍弄树桩盆景,真是一绝。什么样的小花小草,到了他的手里,都能变身雅致的微型盆景,特别赏心悦目,谁看了都会产生占有的欲念。他还会织毛衣,织出的花样超过天下绝大多数巧妇。他还自己裁剪自己缝纫,给妻子做了一件呢大衣。他更是烹饪的高手,厨艺完全可以跟我在第一章里说到的王宗轼一比高低。
我们曾经一起自驾去西藏。到了拉萨,他的身体就吃不消了,布达拉宫也上不去,第二天就坐飞机打道回府了。我想原因就是他在车上不停地说话,还频繁地看手机发短信,自然就出现了高反。其实还没到拉萨,青藏线中途,住在那曲的那一晚,他就睡不着,半夜还开着电视机。我让他把电视关了,他说睡不着。可是我要睡呀,你开着电视机影响我睡觉呢!
吴江撤县而设市,后来又撤市而成为苏州的一个区,但松陵一直都是松陵,它只是变大了,镇子像擀面一样,越摊越大。这几十年来,我和陈剑荣可能是松陵镇上最闲云野鹤的两个人,自由自在,顺应着自己的爱好和专长过日子,也凭借着它吃饭、养家糊口。我俩之间的关系,始终都没有中断过,只是松松紧紧,密密疏疏。自从有了微信,就好像天天见面了,彼此在干些啥,都能在朋友圈看到。几年前,我看他贴出来几张照片,发现他正在干一件我们都不屑的事,我便给他评论,因为言重,他有些生气,还反唇相讥。我一怒之下,就把他拉黑了。
拉黑后我有点后悔,但是,一直都没有鼓起勇气把他加回来。直到有一天,他的儿子钟昊加上了我的微信,邀请我去他任教的西郊利物浦大学讲课。我们聊美术聊文学,相谈甚欢。我要说,钟昊遗传了其父的艺术气质,才华却青出于蓝。无论是艺术视野还是艺术理论和绘画实践,都高大深广,绝对不是县级水平。我顺便向他表达了愧疚之心,觉得自己太过任性,这把年纪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不该无视几十年的友情而将他父亲拉黑。钟昊笑笑说:“你这样想,我父亲会很高兴。”
不久我和剑荣就又加上了微信,并且似乎又像在文化馆共事时那样热络起来。只是我发现他的酒量不行了,跟我一样,没有了当年的豪迈。是的,我们都老了,他几乎是一头白发,不过依然风度翩翩。
四
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调离震泽中学的,我进了文化馆,她到县文教局教研室任生物教研员。我们同住在永康弄的一套小房子里,那是文教局给母亲的房子。两年后我结婚了,没有自己的房子,就还是住在母亲那里。但是那个房子实在太小了,我们的新房,几乎只放得下一张床。后来有了孩子,再塞进一张婴儿床,开关窗户,就只能从大床上爬过去。
大家都觉得有点郁闷,但似乎也没有办法。文化馆朱馆长是个好人,他主动提出可以在大会堂那里借一间房子给我。文化馆的馆址,是在松陵公园内,但是吴江人民大会堂也是归文化馆管理的。大会堂的两侧,有两排狭小的楼房,建造之初应该是演员休息室,房间都很小,但是每间都独立。母亲过去看了,做出很高兴的样子,说她很喜欢这个房间,木结构,又是在楼上,一个人住很自在,也很舒服。但我心里却酸酸的,觉得这个地方实在简陋得寒碜,母亲是把本属于她的套房让出来,自己搬到这里来住,实在是有点被我赶走的意思。
那段时间我心里一直郁郁,觉得日子过得很不光彩,也很失败。所谓成家立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要让母亲作出牺牲。为了把房子让给我们住,她宁愿自己受委屈。
有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的屋顶被砸破了。我骑上自行车,飞赶赶到大会堂,上楼一看,果然房顶被砸出了一个洞。强烈的天光从洞里刀子一样照射进来,刺痛了我的眼睛,更刺痛了我的心。谁干的?母亲说,可能是边上大会堂正在翻修,脚手架上工人不小心让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把屋顶砸穿了。
我就去找工头。本来这一段时间胸中积郁着满腔的不快活,不安、内疚、灰心丧气,加上那个肥胖粗俗的工头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我的怒火一下子就被激发起来了。我几乎要跟工头拼命。若不是母亲死死地拉着我,我跟工头一定是打起来了。
真要感谢当时的县委宣传部胥锦荣部长和县委书记张卫国。胥部长了解了我的困难,建议我直接写信给张书记求助。张书记收到信后不久,便让机关事务管理局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给我。
这是一套县委家属大院内漂亮的房子,朝南是一个小小的阳台。我经常坐在这个三楼的阳台上,看着天空发呆,内心幸福又满足。
广阔的天空下是一个蚕种场,栽种着几棵泡桐。原来泡桐树也是这样好看的啊!春天树叶还没有长出来,它们就开满了淡紫色的花。夏天刮风的时候,绿色便在我眼前海濤一样汹涌。我喜欢看这种绿涛铺天盖地的涌动翻滚,既清凉又壮美。
养蚕时节,世界似乎突然安静下来了。蚕种场的所有窗户都彻夜亮着,只看见窗口偶然飘过一些白色的身影,像梦境一样飘忽。而我的耳朵里,只听到沙沙的声响,像小雨淅沥,又像一些人在默默地翻动书页。有的时候,我又愿意把它们听作是时钟在嚓嚓地走动。当然,我知道,那其实只是无数蚕宝宝在不舍昼夜地啃噬桑叶。
人的欲望永远都没有止境,我们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永远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十年之后,我开始向往更好一点的房子。松陵镇正在像擀面杖下的面团一样,悄悄地变得越来越大,原来城西南的荒凉地带,不知不觉盖起了许多房子,日益呈现出繁华的城市景象。对于振泰小区的房子,我几乎是一见钟情。妻子总结我们家买房的历史,每一次都是冲动的。事实仿佛正是如此。之后的每次换房,也都没有一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总是被房子的环境所吸引,一眼看上,决定多半是在一小时内就做出了。甚至有一年,我们几个朋友去西班牙旅行,听当地朋友说,马德里的房子很便宜,便宜得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于是游览的计划立刻改变,急着就去看房。看上了一套小房子,当天就签下合同,交了定金。那天正是双十一,女儿在国内跟我们电话里说,她正在网上为我们秒杀礼物,而我们告诉她,我们也给她买了一件双十一礼物,那就是马德里一套漂亮的房子。
振泰小区的房子,坐北朝南,前后都是好风景。南边是吴江爱德双语小学美丽的操场,北边是一个休闲度假中心。巴洛克风格的主体建筑和几幢散布于大草坪各处的别墅,让人仿佛置身于欧洲某个地方。更为难得的是,我家客厅180度的弧形落地窗,把这异国情调的风景完全引入了室内。
每当夏季来临,所有的树,那些高大的水杉,那些柳树、香樟、广玉兰,还有一丛丛的竹子,都把枝叶伸展开来。绿色,就像滴在宣纸上的水墨,迅速地、毫无节制地洇化开来。绿色还长驱直入,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屋子里面,那灯罩上,那家具的侧面,静卧着的茶壶,似乎都轻笼着一层淡淡的绿光。我想象着自己安坐的身影,也被勾上了绿色的轮廓。绿色泛滥,如行云如洪流。而绿色掩映的度假村的巴洛克建筑,是那么的典雅、松弛而神秘。空气是香的,洋溢着似有若无的草木芬芳。它经常是夹杂在我屋子里点燃的沉香粉的香气中,隐约而低调,但我知道它确实是存在的,即使是在沉香清凉的香气中,也时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种草木的芳香,当屋子里的沉香熄灭,将窗子大开时,它便轰然奏响。它澎湃,它蒸腾洋溢。它将我的身体熨帖地拥抱,并将我托起,让我失去重量。
在这样浓烈的夏天读书,或者写作,我会感觉到,我就是夏天的一部分。我就是那株最高大的香樟树的一根枝桠,我连着那片风景——我在云的映衬下招展,我用细碎的绿叶摇动蓝天,摇动风,摇动鸟鸣。与鸟翅的振动合拍,与蝴蝶粉翅的扇动合拍,与蜜蜂的舞蹈合拍。合着雨点歌唱,让阳光在叶面上跳跃,让星光在树叶的缝隙间滴落,让月儿像一枚发光的蛋一样落进鸟巢,让月光为叶面镀银,让太阳镀金。
在短暂的春天,我感觉我的窗外,是上演了一段短暂的爱情。它是激情燃烧的,是淋漓尽致的。每到周末,或者一些节日,度假村都会举行草坪婚礼。在这样的地方海誓山盟,确实是够浪漫的。即使音乐太过吵吵,即使婚礼主持油腔滑调有点低俗,但浪漫的情调,是任何人都能感觉到的。自然界的爱情浪漫曲,以成片的迎春花和白玉兰奏响。由于当时各种大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就是柳树,也还只是刚刚吐出一些嫩黄的绿色,看上去仿佛是一笼青黄的烟,所以围绕着大草坪,迎春花仿佛是在进行狂欢,它们要在短暂的时间内,将自己尽情开放,把自己点燃,不惜烧成灰烬。白玉兰,还有成片成片的紫玉兰,这些学名为“辛夷”的花儿,它们在一张叶子也没有的树上,绽放开来。它们开放开放,急切地开放,把花苞吐出来,将花瓣张开,毫不顾忌是否会将自己的生命消耗殆尽。这就是春天吧?春天就是这个样子吧?春天是四季中的芳华,因为短暂,所以放肆。它是对严冬的叛逆,是一场忘我的热恋,是大自然最具梦幻色彩的创造和挥霍。它是不需要观众的,它也不在乎世俗的评价。它是自由的、任性的,完全由身体里激流一样的血液造就。它是野性的爱,是不需要听众的歌唱,是把世界当成一个广阔舞台的表演。
秋天的深沉,则是没有喧哗的。除了几声偶然响起的犬吠,所有的声响,都仿佛是被过滤和屏蔽了。世界安静得令人清醒,让阅读变得清晰明亮,让思考和回忆,也变得辽远悠长了。一些在其他季节里读过的书,在秋天能读出另外的意味来。即使是一本在夏天读得恹恹欲睡的书,那似乎乏味的文字,到了秋天明净的窗口,竟然会读出许多的微妙和精彩来。秋天是充满才华的季节,神性的季节。它本身就是一本耐人寻味的书吧,是以深沉含蓄的笔调写就。在这个季节里阅读,会想起最遥远的往事,那些逝去的人与事,会像清凉的风一样从窗外吹进来。亲切的越发亲切,痛与伤害,会得到平复与宽容。
窗子外的微风,你能明显感觉到它的干燥和清新。天空比其他季节澄明,颜色也相对更蓝。蓝是秋天的底色,是天空的颜色,是宇宙无穷的颜色。它衬托了澄明,衬托了深情的诗歌,把云衬托得更白。
要感谢云!在地球的表面,在我们的天空上,竟然会出现一种名为云的东西,这是怎样的奇迹啊!据说,每一朵云都有几百吨的重量,可它们的每一朵,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轻盈。它们是天空的叹息,是飘飞的裙子,是秋季最活跃的风景。在秋季,在我的整面大窗子外,还有什么景象能比天空的流云更好看,更壮观?好看,耐看,百看不厌。
云推着云,在窗子外轰轰烈烈地过去。天空的舞台无边无际,它们恣肆洒脱,无拘无束。它们或浓或淡,或纤巧或庞大,从容地悬浮在半空,悄悄地移动,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它们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暗暗地变化,让人难以察觉。我如果是个孩子,就会把它们看成奔马,看成羊群,看成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或者看成山,看成岛,看成房子或巨浪,看成英雄和美女。呵呵不要不要,还是不要吧!我从来都不喜欢将自然的山水木石往具象处想象。它们的美,不应该是具象之美,而是如赏石如书法,是造型线条之美,是虚实轻重之美,是顾盼娉婷,是动静有度,是欲言又止,是依稀仿佛。云就是云,它就是这个样子。它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它无需像任何东西。它就是它自己。它是多变的,不确定的。它们的变化既在情理之中,又常常出人意料。它们的丰富,讓秋季更丰富。它们的妖娆,让秋季也妖娆。它们是读不够、读不厌,也读不完的。它们有无穷无尽的能量,有无限的创造力。它们既沉静又调皮,既伟岸又妩媚。它们是孩子,是绅士,是淑女,是浪人,是百变女郎,是归隐田园的名士。
整排落地的大窗子,被天空和白云挤满。它们是知道有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饶有兴致不厌其烦地看它们吗?云为悦己者容,它们越发地百媚千娇了!它们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忽又漫不经心雍容矜持。它们一刻不停地向一个方向而去,却始终走不出我的视野。它们仿佛飘然而去,其实顾盼眷恋。
当季节为我慷慨地奉献白云的时候,我是多么珍惜。把窗帘全部拉开,什么事也不干,就是看云。看云就是所有的事。仿佛一年的秋收,满怀着喜悦,要把变幻无穷的天空上的云,贪婪地收获,收进视野,收进记忆,收进生命。从天空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纯明的世界里,这轻盈柔软洁白的物体,被风推着,在我面前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它把天空擦干净了,把窗玻璃擦干净了,把心擦干净了。
一年四季,在窗外与我相伴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鸟。栖在穿天水杉最高处的,常常是喜鹊,还有一边飞一边喳喳叫着的是黄雀。野鸽子咕咕的叫声,经常从远处传来。成群结队的鸽子,总是在广阔的天空上盘旋。它们呼啦啦地掠过,有一只会偶尔停歇到我的窗台上。它优雅地将脑袋歪来歪去,眼睛明亮。然而我每次将一撮米饭放到窗台上,希望能有鸽子前来享用,却从未有一只鸽子领受过我的好意。它们飞来飞去,窗台上的米饭,一粒都不会少,最终又变得像米粒那么细小和坚硬。所有的鸟,都只是在窗外广阔的空中飞来飞去,像风一样舞蹈,画出一道道纯粹的浪漫。
窗外的风景是看不够的,诗意的居住让人内心充实,让我时刻感受到生之欢愉。
五
吴江人民医院,就在松陵公园的对面,两者只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我经常会想,医院是一个什么地方?它是一个怎样奇异而荒诞的存在?
当母亲第二次住进这座与我单位近在咫尺的医院,我就知道,她蜿蜒崎岖的人生之路,就快走到尽头了。人生的舞台,是在医院之外的。太阳的聚光灯,照着戏台上演出的人,剧院之外是漆黑的被忽略的宇宙。和太空深处同样寂寞黑暗的是医院——虽然每到深夜,人间的灯火纷纷熄灭,医院的灯依然亮着,但它仍然被我定义为世界上最灰暗绝望的地方。
1998年的时候,我借调在江苏省委宣传部,协助编辑出版《江苏文学50年大系》。如果不出意外,我也许会就此留在南京,进作协,或者是作协主管的某个杂志社。可是不久,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她的癌症转移了。
我被恐惧裹携着回来,行囊里装满了悲哀。我知道她这回再进医院,恐怕很难出来了。也许我不应该如此悲观,但是经验告诉我,母亲这回多半是难逃厄运。因为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第一次手术之后,是没完没了的痛苦化疗。等到“二进宫”,情况便一天比一天糟糕,剩下的也就是狼狈不堪的一点日子了。
我站在住院部花园无人的角落,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人类的渺小,感到了医学的渺小。无力回天,只能向隅而泣!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的悲伤,我强颜欢笑,安慰她说,第二次手术之后,至少还能好好地活上五年,这是医生说的。母亲苦涩地笑笑,我知道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状况,她也知道我这么说又是多么的可笑。
事情发生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坏。很快她就变得不爱说话,不管睡着还是醒着,她都尽量闭上眼睛,好像再不愿看到这个世界的一切。在我眼里,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还是我的母亲吗?是我和蔼美丽的妈妈吗?此刻的她,对于即将把她抛弃的世界,充满了怨怼和厌恶,她不再睁开眼来看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在人生的尽头,换了一种姿态,以极端的冷漠,表示她的不屑,似乎是要主动将世界拒绝。
她请求我给她弄一瓶安眠药来。她以陌生的声音对我说,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的话,就照我说的去办。
这让我很是为难。虽然我觉得她的人生到了这一步,主动了断自己,可能是最明智的选择,既摆脱了痛苦,又维持了尊严,但我又怎能如此来尽孝呢!“你听到了吗?”母亲问。我装作没有听见,她便又问:“你听到了吗?赶快去办!”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买一瓶维生素C片,把它装进安眠药的瓶子里。但是转念想,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吞下这瓶药之后,她会善罢甘休吗?她一定会责备我,然后让我再次为她找药。况且,一整瓶维C吃下去,她受得了吗?不是要因此遭罪吗?
后来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我惊得毛骨悚然,母亲哪去了?我大步上前,才看到她躺在地上。确切地说,她躺在靠近窗口的地上。她吃力地吩咐我,让我扶她起来,把她扶到窗台上,让她跳下去。是的,她要从窗口跳下去,从这个世界,跳往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痛苦和绝望,而那个世界,又是什么呢?
后来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能吃喝任何东西,甚至是水,只是依靠输液维持着生命。进入这个阶段,母亲更加不愿说话了,也许是说不动话了。她的全部词汇,只剩下了两个,一是“痛”,二是“打针”。说痛的时候,她的五官紧缩起来,让我的心也随之紧缩。她说打针的时候,偶然会将眼睛睁开一点点,似乎是要确定我是否在她眼前,是否能够听到她的请求。我看到了她的眼神,充满了哀求,卑微可怜到让我心碎。
打了杜冷丁之后,她的表情松弛了,脸上仿佛出现了一丝幸福安详。她的词汇也丰富起来,比“痛”和“打针”甚至多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母亲是个有文化的人,她在这样的时刻,还有诗意的表达,我分明听到她在长叹后轻声说道:“这是我通向天堂的唯一钥匙了!”
她指的是杜冷丁,这种镇痛麻醉剂,让她暂时摆脱了身体的剧痛和内心的恐惧。
可是她越来越频繁地要求打针,直到后来过了十五分钟就吵着闹着要打。医生当然不会答应。看她如此痛苦,如孩子一般嘤嘤地哭,我简直要崩溃了。我问医生,为什么不能满足一个来日无多的病人最后的要求?为什么不能减轻一点她的痛苦?医生说,再打就一点效果都没有了。医生又说,这样打,可能引起窒息。
我几乎失去理智,开始不讲道理。我对医生说,窒息就窒息,不会怪你!我可以签字画押,一切后果不用医院承担。医生不为所动,既不答应,也不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痛苦已经成了一个特定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我。我们的世界之外,是喧闹而冷漠的花花世界。我们被那个世界一脚踢了出来,关进了这间冰冷的房间。母亲躺着,我坐着,我们的身体,组成了一个十字。
她躺在病床上,变得安静。她不再吵着要打针,她的意识已经模糊,她进入了弥留之际。她的身体像一块冰,渐渐融化。我在痛苦的煎熬下变得麻木,我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在缩小,在耗尽。我的脑子里,不时出现妄想。我希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母亲的脖子卡住,紧紧地卡住,让她立刻停止呼吸,让她瞬间摆脱痛苦,让她飞升,让她从病房小小的窗口逸出,化而为雾,去跟白云融合。这个由痛苦建筑起来的空间,被痛苦和绝望填满,她应该逃脱,应该生出翅膀,从窗口飞出去。
时间就像一把锯子,在咔咔地锯着她的生命。咔咔的声音,仿佛也在锯着我的骨头。母亲就这样一分分一秒秒一天天,被锯着。她的身体在一寸寸缩小,脂肪燃尽,最终只剩下一副骨架。
此后,在松陵的日子,我无论是步行还是开车,都会绕开那里——那座吴江人民医院住院部的楼房。那里有一把锯子,咔咔地锯着时间;那里的母亲,是一块冰,正在喧闹的市声中融化。
六
五年前卖掉振泰小区的房子,我们住到了苏州工业园区独墅湖边,可我还是经常去吴江。
开车到松陵体育路农贸市场,通常需要40分钟的时间。我去那里买菜,一来一回,起码要三个小时。花三个小时买一趟菜,如此挥霍时间,究竟又是为了哪般?
因为吴江的菜好。同样的河虾,在松陵最贵的时候卖到一百七十元一斤,而园区这边,即使是阳澄湖野生的虾,也不过七十多元一斤。太湖的水质好,太湖的野生鱼虾,跟其他地方的水产不可同日而语。野生太湖虾个大肉紧,闻上去有一点腥,吃口却是甜的。由奢入俭难,吃惯了鲜美无比的太湖虾,端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经常是提前打电话给阿建,他在体育路菜场专卖太湖水产,每天早上从庙港运过来,如果不是预订,等我开车过去,可能就买不到虾了。每次过去,除了买一斤河虾,常常还要一条白鱼,或者中等个头的鳜鱼,杀好擦上一点盐,就是第二天的美食。当天就吃虾或者昂刺鱼和塘鲡鱼,都是太湖里捕捞的。这些鱼其实到处都有,但是只有阿建那里的品质最高。虾装在塑料袋里,充入氧气。杀好的鱼,则伴以冰块,无非都是为了保鲜。五月是籽虾的季节,苏州城里的三虾面成为时尚。所谓三虾,就是把虾仁、虾肉和虾脑手工剥出,一起炒了,作为面浇头。如今一碗三虾面,贵的要卖到近两百一碗。不知道为什么松陵镇上没有三虾面,也许是用太湖虾来做三虾面,成本实在太高了吧!况且,这种等级的河虾,确实也不适合剥出三虾,甚至做油爆虾和醬油虾都是浪费。烧盐水虾,只放葱姜盐,加几滴高度白酒,才是最不辜负了太湖的恩惠。我更喜欢吃公虾,有长长的螯的那种,味道比籽虾更为鲜美。
太湖蟹其实一点都不比阳澄湖的差。当然,须是真正的太湖蟹,而不是从苏北运来只是在太湖里洗个澡的那种。吴江人都知道太湖蟹的好,尤其是西北风还没有正经刮起来,这时候的蟹是最为鲜美的。当然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喜好,更多的人,还是喜欢吃老熟一点的蟹,所谓九雌十雄,也就是要等到农历九十月份,这时候西风凛冽,蟹就真正成熟了。阳澄湖大闸蟹名满天下,但是在松陵镇上,如果开一家阳澄湖大闸蟹专卖店,生意一定不会好。原因已经说了,在吴江人看来,太湖蟹更好,价钱也相对便宜。
蔬菜也是体育路菜场的好。吴江有一种青菜,大家都习惯把它叫做“香青菜”。其实它有更好听的名字“绣花锦”。这是一种奇怪的菜,不同于天下的任何青菜。它有特殊的香味,与莴苣或者一种香米比较接近。这种菜的奇怪之处还在于,它只能是吴江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才味道正宗。不要说大棚栽种,就是移植到就近的地方,长出来也不是地道的香青菜了。
去松陵除了买菜,也常常是去宴饮。松陵商贸不光专营茅台酒,还有独一桌餐厅。在整个苏州大市,我爱吃或者说认为可吃的饭店,实在屈指可数:太监弄新聚丰菜馆、新梅华江南雅厨、七都老震源、黎里协顺兴,但吃得最多的,还是松陵商贸独一桌。跟我关系密切一点的朋友,常常会聚在那里共进晚餐。文坛上有朋友来了,我也会带去那个神仙地。老钮真是一位慷慨的朋友,每次去,都会打开至少两瓶茅台,而且往往都是“过期”产品,也就是有一定年份的老酒。老钮是海量,从前喝着喝着,就会拎起扎壶豪饮。后来我对他说,美酒是上天的恩赐,咱们这么一口闷,实在是暴殄天物。好酒是要慢慢喝细细品的。况且,过度饮酒,肯定伤身。咱不是钢铁铸成,血肉之躯啊,早晚要抗不住的!托了老钮的福,此生能够三天两头喝几杯茅台,朋友圈也经常肤浅地显摆,以致作家朋友们都以为我非茅台不喝,真是虚荣浮夸到了极点。
在松陵,除了老钮,最基本的酒友就是老徐和海山。我一直认为,老徐是我朋友中智商最高的,我一向对他充满敬意。我这里说的聪明,也许是特指下棋打牌等运用智力的活动吧。当然,若论人生智慧,老徐也一点不差。无论和什么人打交道,无论是在什么场合,他都沉着淡定,不卑不亢。处理起事情来,也给人稳妥、宽厚之感。说他智商高,首先是因为他棋下得好。在我的朋友中,许多人都下围棋,而且许多人都自以为下得很好,但是,没有一个能赢老徐的。我的同事,作家储福金,那是中国文坛出了名的围棋高手,但我认为他一定下不过老徐。我和老徐一起玩,发现他身边经常有常昊他们的身影。这绝对不是吹牛。有一次我和老徐一起吃饭,门外进来一个端着酒杯的人,老徐淡淡地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古力。”大家都站起身来向围棋国手表示敬意,老徐却还是端坐在那里,很家常的表情。
老徐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绝对的老饕,但他为人十分低调,不管是在什么样的饭局上,都不太会主动点评一道菜,更不会像我一样夸夸其谈,只有在有人问到他的时候,他才开口。对于美食,他几乎无所不晓,总有精辟之论。他同时还是一位酒专家,不只是懂白酒,葡萄酒、威士忌、白兰地,也无一不精。凡我遇见不认得的酒,只要拍图发给老徐,总会马上有正确答案回复过来。
老钮那里的酒局,几乎每次都有老徐,另外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海山。
我给海山取了一个绰号“蜡烛头”,无关褒贬,只是有趣。过去大户人家的一对寿烛,常常有“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烫金字样,左右各一句。燃到成了两个蜡烛头,便也只剩下“海”与“山”两字了。
与海山交往四十多年,两下从未有过争执,没有红过一次脸,更不会把微信拉黑。这般兄弟情谊,有时想想委实不易。二十出头的年纪,我们一起写诗,恃才傲物,书生意气。当时我们的阅读趣味十分相近,袁可嘉主编的那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基本就是我们的枕边书。海山是菀坪人,菀坪虽然距离松陵不远,却绝对是吴江乃至整个江苏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本是太湖小小滩涂,却居住着来自全国二十多个省市的各色人等,种地的打渔的,经商的唱戏的,旧时还有太湖里做强盗专事绑票的。海山是这个另类地方的又一另类,他跟高人习武,同时又喜爱读书。夜晚来临,漆黑一片的太湖边小镇,只有他家的草屋亮着微弱的光。年轻英俊的海山总是挑灯夜读,太湖的野风,从门窗缝里钻进来,常常将他的油灯吹灭。每每说起他在菀坪的日子,我就会想起傅译《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开头一句,“江声浩荡”,与海山的菀坪宽广黑夜,气韵十分相似。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的阅读兴趣完全转向了古籍和地方史志。他读的书真多,书把他家所有的空间都填满了。他在松陵工作生活多年,期间曾去上海担任过全国汽车人才研究会的老总,五年前又回到吴江,工作虽在松陵,却去菀坪建了一家书屋,他干脆住进了书屋。不是坐拥书城,而是钻进书堆,成了一尾书虫。陶文瑜活着的时候,一直称他为“文化人”。海山确实是我们所有朋友中最有文化的一个。他满腹学问,长于思考,却懒得著书立说。用他的话来讲,不写也是一种文化选择。在我看来,海山就是典型的江南才子,他的人生姿态,就是跟唐伯虎他们一样的。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这是宋代姜白石的《过垂虹》,诗中提到的就是松陵和县城东门的长桥,也即垂虹桥。垂虹桥是松陵镇上的一座名桥,北宋庆历八年始建,历经风雨战火,不断修葺复建,直到1960年代末轰然倒塌。如今的遗址,仅一桥孔而已。海山曾送我一帧垂虹桥老照片,长虹卧波,烟水迷蒙。我常常想象,海山这样的哥们,若是生于宋代,或者明清,他也会像姜白石他们一样吧,驾一叶扁舟,往來于湖光山色之间,携琴访友,吃酒吟诗,功名利禄皆作浮云,他就在“不写”这样的选择中,度他自在而文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