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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约

2022-05-30阿航

山花 2022年11期

阿航

林岚分三口喝完意式浓咖。杨秋菊从包里拿出细支烟盒问,要么?林岚脸朝外头,看空旷江滩上的人放纸鸢。杨秋菊自顾自点上烟说,你这几天……人在云肚里似的。林岚笑笑说,迷迷糊糊。杨秋菊说,怕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就说你妈快不行了,活到今天已很好了呀,说句那个话……已经是生命的奇迹了。林岚从烟盒里抽出烟点上,说,我妈去世的事,说真的我麻木掉了,像那个狼来了的故事,老说狼来了、狼来了,感情耗尽了。杨秋菊说,那你干吗这样失了魂似的?林岚说,这不习惯成自然了么?我妈生病后,我人生的第一目标就是赚钱给我妈看病,这么些年来我没其他想法,一门心思就这个想法……现在我妈走了,倒不晓得目标在哪了,人失重了一样轻飘飘的,又不晓得往哪儿飘……杨秋菊笑道,你这个天下第一孝女,往哪飘?先前的日子是为你妈活,剩下的这个尾巴你要抓牢哦。林岚说你什么意思嘛?杨秋菊说,把失去的补回来呀……想当年,那么多帅哥经你手,你光吃素不尝一口……把我这个当电灯泡的眼红死了呀。

现在时兴跑乡间吃饭,所谓农家乐。晚上这个饭局,林岚是撞上的。在酒吧里,杨秋菊与一个男人通电话,脸若三月桃花。杨秋菊放下电话,林岚问道,抓着尾巴了?杨秋菊道,你倒活学活用了……怎么样,一块去乡下吃饭?林岚说我不去。杨秋菊说有好多人的,去看看嘛,说不定你也能抓住一条尾巴的哦。林岚心里做决定,待杨秋菊上车走人,自己就回去。车子来时,她们站在街边行道树下。一个保养颇好、脸色红润的男人从车上跳下,径直走过来。杨秋菊对他介绍说,这位是我闺蜜林岚,西班牙回来的。红润男人说,一块去,人多热闹!林岚说不去了,晚上还有事。红润男人说,有事也得吃饭呀!林岚说,祝你们胃口好,我走了。林岚没走几步路,被车上下来的另一个男人叫住。那男人说,林岚,你还认识我吗?林岚转身看他,觉着面熟。男人说,我是蔡剑青,还记得我给你拍过照片吗?杨秋菊叫嚷道,原来你是那位……孙一栎的老师哇!叫蔡剑青的男人道,别说得那么土气了,当初我们都是摄影发烧友啦。

车子驶出城,跑在乡间公路上。天欲黑未黑之际,远山近景显得模糊,一如泛黄晕的旧照片。杨秋菊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心情大好。林岚没搭腔,心情亦不赖。这位蔡剑青,在她的少女时代,算得上一抹色彩么?

当年那次去太鹤山——应该是在杨秋菊与孙一栎“尴尬”之后吧?要不然,杨秋菊这个角色不会缺场的。孙一栎一表人才,是做文秘的。有段日子他追林岚,三天两头跑到农工商场林岚摊位前,买只领带夹子,或让林岚替他挑选一条工艺品项链。林岚出于某种缘故,始终对他没热起来。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孙一栎委屈满腹,他在杨秋菊面前诉苦说,林岚是个没心没肺的稻草人,我的拳头就像打在空气里一样徒劳啊。杨秋菊摊位与林岚面对面,更主要的是男生约林岚,林岚几乎都会叫上她作陪的。杨秋菊自嘲说,本人长相上不了台面,当电灯泡有电影看、有饭吃,蛮好。有一回孙一栎单独约杨秋菊吃饭,一番倾诉过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从此两人陷入尴尬境地。林岚晓得后,开头几日心里五味瓶打翻一般,啥滋味都有,甚至恶心到要呕吐。神奇的是不出一礼拜,林岚风平浪静了。

孙一栎过后一次来农工商场找林岚,是为其他事。他结结巴巴说道,我老师要找一位模特儿……我、我向他推荐了你……也就是,拍拍照片了……林岚弄明白后,欣然答允。

蔡剑青当年的样子,十分夸张,蓄发蓄须,形同一头威猛的雄狮。他身上穿的牛仔服和牛仔裤,要多脏就有多脏,上下口袋无数。林岚对这类人接触不多。她不敢相信,所谓的“老师”怎么这样子不讲卫生的呀。与此同时,她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心。

那天的林岚,显然有备而来。她身穿一袭白衣裳,配上了蓝碎花的丝巾。蔡剑青一脸肃穆,不苟言笑。他以苍劲的青松与造型别致的岩石为背景,专心致志地给林岚拍照片。

周遭极其安静,快门按下的咔嚓声极其清脆。

那还是胶卷时代,通常情况下是不好随便消费的,每拍一张都得有个准数。可蔡剑青浑然不觉,由着性子来。在凉亭小憩时,林岚不好意思地说道,蔡老师,这胶卷的钱……我也出一部分吧。蔡剑青叼根烟摆手道,好钢用在刀刃上,胶卷就得用在你身上的,你是我的模特儿,免提胶卷的事了。

当年“模特儿”尚属新鲜词儿,大家对这行当一知半解,觉得神秘且高大上。能被县城里的头牌摄影师当作模特儿,林岚心里多少有些美滋滋的。蔡剑青说,我考你们一个问题,这山为什么叫太鹤山?脸憋得通红的孙一栎抢先回答道,这山先前有鹤!蔡剑青点头道,今天,林岚就是那只高蹈的仙鹤啊!

说起来,蔡剑青当年拍下的照片,是林岚整个少女时代最为靓丽的留影了。林岚出国去西班牙,她将这些照片放进了行李。在马德里机场等候她老公接机时,装照片的双肩包被偷走了。

路途怕是有点远吧,不知不觉间天完全黑了。车窗外出现稀稀落落的灯光,车内人的脸面只能瞧出个大致轮廓。林岚问蔡剑青,蔡老师,你现在还搞摄影吗?蔡剑青说有呵。林岚说,你过去不是相机不离身的么?今天怎么没看你带呀……停顿一下林岚又说,你给我拍的那些照片,是我年轻时最好的照片。林岚本想提及照片丢失的事儿,终究没说出口。蔡剑青以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道,小菜一碟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没入门道的。林岚说,这么说来,现在你拍照更好了?那什么时候再给我拍几张好么。蔡剑青摇头道,现在不拍照了。林岚深感迷惑,她说你刚才不是说还搞摄影么,怎么……就不拍照了呢?红润男人接嘴道,这你就不懂了,蔡老师现在是蔡大师了,大师的照相机放在心里,专门拍无形照片的。蔡剑青没做声,算是默认。林岚理解不了其中的深奥含意,但凭直觉,她觉得有造作的嫌疑。这些年来,林岚断断续续地翻阅过一些修心养性的书,她记住了一句话:平常心,说家常话。一个人不说家常话,终归有些许浮夸吧,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蔡剑青的良好印象,毕竟,蔡剑青这人在她灰暗的少女时代里是留有痕迹的啊。

照常规套路——农家乐方圆一圈挂上俗气的彩色小灯珠,弄成灯红酒绿的样子——林岚仍旧觉着这地方不错。一派天然清幽是没法子遮蔽住的。前头一条活泼泼的小溪流,泛着清洁的小浪花,欢天喜地地穿梭而过。屋子搭在水田上,一色毛竹为建材,七八幢十来幢小屋间距布局合理,人走在连接竹屋的竹桥上,便会稍稍摇晃……最妙的是蛙鸣声一片!红润男人说,底下田里养的田鱼,不投饲料,百分百原生态,我们吃的鱼就是这下面捞上来的。先到的四五人已就座,八碟冷盘上了桌。他们一行在寒暄声中入座,满当当一桌子人吃喝开来。有人给林岚倒酒,她没推托。吃喝一阵后,林岚见蔡剑青喝水,便说蔡老师你倒点酒吧,我敬你。蔡剑青两手一摊说,我今天是司机啊。有人接嘴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林小姐就不要为难他了。红润男人发现新大陆似的嚷道,怎么蔡大师没喝酒?那不行,不喝酒哪有大师的风范哦!蔡剑青道,我说过的,我今天是司机。红润男人说,事有恰巧,我这段日子吃中药,老中医交代忌酒,车我来开,这个人情值吧,林岚!杨秋菊的“尾巴”向林岚眨起眼睛。蔡剑青酒量不错,卸下司机担子的他一如脱缰野马,与林岚干杯过后他打了个通关,杯杯都要比人家满。蔡剑青脑袋偏向林岚问道,怎么样,还可称得上老当益壮吧?林岚浅笑没吱声。蔡剑青的年纪,比起林岚当初的那拨子人,属于高一轮的层次。现在他们之間大个十来岁,可说已然是同辈人,但那时候不一样,那时的林岚还是青春少女,而蔡剑青已三十挂零,她与他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有形的沟渠。蔡剑青用煽情的语调对林岚说道,一别小半辈子啊,下次见面,不晓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撑得住哦。林岚说不会的,现在交通方便,我会像歌里唱的那样常回家看看的啦。

洗手间如马路上的一座岗亭,位于山边。去那里得走过一段毛竹桥。林岚从窗户看见蔡剑青走在毛竹桥上,她问道,那边洗手间有女的吗?在座一位女士说,有呵、有呵。林岚起身去洗手间。她走在毛竹桥上,一时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蔡剑青没关洗手间门,背朝外头站着方便。女洗手间在里头位置,林岚经过时合上了男洗手间门……林岚出来时,蔡剑青在外头拿打火机点烟。林岚抬起头说,月亮真好!那晚的月亮露脸迟。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好他们俩在户外待着时,天幕上是一饼又大又圆的月亮。蔡剑青点上烟吸一口说,只可惜,人太多了……几乎每幢小屋里都有人在喝酒,他们那桌格外闹腾。关键问题是,他们的小屋窗户能清楚看到这头的。林岚心里明晰起来,自己怕是被月亮引诱出来的吧。在这样一处地方,有着这样一轮圆月,她触景生情了……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谢桥亭是为纪念谢灵运建造的一个亭子。谢灵运在当年的永嘉、现今的温州做官时,好游山水,木屐曾踏过这方地儿。那天晚上,蔡剑青与孙一栎在谢桥亭等候林岚。林岚收摊回家吃饭洗碗,料理停当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林岚说,对不起了蔡老师、一栎……孙一栎说,没关系的。蔡剑青说,开路吧。

他们是要去山上一座水塔。一个同为摄影发烧友的朋友在山上水塔值班。水塔所在地环境不错,有幢二层小楼,围了围墙,自成方圆。这位自来水厂朋友先前坐办公室的,热爱上摄影后,他三番五次申请调到山上看守水塔。那天晚上他们没带手电筒,经过一片树木茂密的坡坎时,月光浸透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坡坎高低不平,林岚走得磕磕碰碰。林岚很自然地揪住蔡剑青衣服,蔡剑青转身握住她的手。邋里邋遢的蔡剑青,没承想他的手软绵绵、暖融融的。刹那间,林岚犹如剔了骨似的,浑身气力跑光光,她差不多是被蔡剑青拖着走的。跨出暗地,明月当空照,两人迅速撇开手,好生默契。林岚说,有时候,黑夜比月夜好呢。打头里走的孙一栎说,怎么可能?!

水塔朋友已备好茶水,两只搪瓷口杯、两只汤碗,皆日常所用器具凑的。几人信马由缰,说古道今。林岚心思不在室内,在室外。她时不时地从窗户探出脑袋看天上,月亮升得老高了,近处几棵梧桐树,铺着银光,耷拉着猪耳朵形状的叶子。林岚起身走出屋子,沿围墙边小径漫步。月色溶溶,她觉着此时的自己如一条小鱼,不是在行走,而是在甩尾巴呢。地上有花圃,也种植瓜菜。一架八棱瓜棚吸引了眼球。八棱瓜叶为萤火虫钟爱的食物,那么多的萤火虫闪闪烁烁,把瓜棚装扮得像水晶宫一样。林岚站在瓜棚下,满心欢喜。

在水塔上头圆形平台上,林岚趴在栏杆上看远方的一座寺庙。寺庙里的几滴烛光,如水墨氤氲里的落红,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林岚觉察到时,蔡剑青已站在她身旁。蔡剑青问道,看烛光?林岚朝他笑。她相信,她那个笑是妩媚的,也是寓意悠长的。那头屋内,孙一栎与那位朋友的说话声,句句落耳。相距本就不远,但林岚感觉中,俨然已属两重世界。孙一栎自从“马前失蹄”后,与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变。他们现在,更像是哥们儿。如今三人出行,蔡剑青当仁不让做老大,孙一栎的角色成了小跟班。林岚觉得这种结构关系颇好。好在哪里呢?林岚脸红了。那是因为,她想到了浑水摸鱼这词儿。蔡剑青将手搭在林岚头上,轻柔地抚摸她的发丝。少女时代的林岚有一头浓黑秀发,披垂至肩部。蔡剑青的手舍不得移开。他说我小时候给我妈扎过麻花辫的。一个貌似不拘一格的大男人,居然扎起麻花辫子来有模有样。林岚几次心头涌动,几回压制下去。林岚真想一头钻到男人宽阔的胸前,哪怕就是哭一场也好啊!要晓得,林岚可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男人接触过的。太多的提防、太多的理智考虑、太多的责任感,使得林岚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与警惕。而眼前这个男人,她觉得是无须提防的。

那晚最为接近的一步,是蔡剑青抬脚敲了一下她的脚拐弯处。这是当年熟人间通常玩的一种游戏,趁人站着没防备,在背后敲一下脚拐弯处,站着的人膝盖往前一屈,吓上一跳。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单独待着的时候,这游戏便具有了暧昧的意思。蔡剑青应该是在做试探吧。林岚积极回应,神态自如没露出吓着的样子,没将这一举止往游戏方向引申。她脸朝蔡剑青说,没关系的。除了言语上的信号,林岚脸部表情的信号也有的。她舌尖舔了下嘴唇,浅浅一笑。他们的两张脸挨得足够近,彼此鼻息分明能听到、感受到,脸痒痒的。

这一厘之遥,相隔了二十多年。

一位财大气粗的乌面老板邀请大家去他的庄园坐坐。蔡剑青将车钥匙交给红润男人。红润男人说,山里头又没交警,先你自己开吧。有人老调重弹说,没交警也要自觉的,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红润男人说,别人的车不好开的。杨秋菊问蔡剑青,你能行吗?蔡剑青说,这点酒算什么,过去没酒驾一说时,哪回酒后不自己开的车。

山间公路,一盏路灯没有。月亮躲进云层,山野乌漆漆的。林岚觉着晚上这捉迷藏般的月亮真好,善解人意呐。林岚趴在前座靠背上,她的脸面触碰到了蔡剑青的后脑勺。现今的蔡剑青理的是杨梅头,也就北方人所说的那种板寸。板寸头如板刷,扎得林岚脸颊生疼,但林岚愿意。蔡剑青怕是油性皮肤吧,有股油腻气味,还有酒气与烟味,林岚也忽略不计。蔡剑青不动声色地挪动,坐直身子,这样子他的脑袋就更高一些,接触面更宽了。蔡剑青拧开音响,歌词听不懂,旋律好听,透着邈远浑朴气息,一如高原上盘旋的雄鹰……蔡剑青说,上次去西藏旅游买的碟片。不晓得啥缘故,林岚有所感动了,鼻子酸涩,眼眶湿润。

大老远即瞧见了那处亮堂的所在,犹如明月坠落山峦,何等光芒万丈!山旮旯里,本为一自然村,二十几户人家,乌面老板将村子圈成不规则的椭圆形圈子,外围修成城墙般的样子。他说,在大地方打拼,在小地方过日子。乌面老板五大三粗,孔武有力,先前干杀猪行当,附近村民,叫他杀猪老司。浙南一带,对身怀一技之长者統称老司,有做木老司、泥水老司、打铁老司、打岩老司、做篾老司、修钥匙老司、钉秤老司等,杀猪老司称谓无贬义。乌面老板或做房地产或开矿挖到了真金白银,现如今方圆三十里地内,大家皆称呼他老板,姓氏都无须捎上,成了这里掷地有声的人物。

那城门,木板厚重,涂黑漆铆上硕大铜钉,足以以假乱真。恐怕是为显示威严吧,城门事先没打开,待车队驶到跟前,方才徐徐开启,几个男人活灵活现地“暴露”在城门口。乌面老板的大奔停下,跟随后头的车子依次停住。乌面老板下车走过来大声嚷嚷道,都下来哈,大书法家的书法,叫你们开开眼界哈!原来山寨城门上方悬有匾额,两侧嵌有对联。蔡剑青吊起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红润男人下车,急匆匆过去。杨秋菊说,走,看看是哪位名家书法。林岚有气无力问,你现在懂书法了?杨秋菊白上她一眼,屁股一扭走人。

蔡剑青是装清高还是另有所图?不得而知。反正这家伙没下车。林岚本已起身,一眼看见走在车灯光里的杨秋菊,她兴头即刻消失了……车内的两人越靠越近,嘴巴相扣上时,林岚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如梦如幻……蔡剑青欲得寸进尺,林岚果决地将他的手隔开了。

林岚说,不是青苹果了。

蔡剑青一愣,而后说没事,熟苹果好呀。

林岚正襟危坐。她手指前方说,呶,人家回来了。

实际上,红润男人与杨秋菊一刻钟后才回来。

红润男人连声啧啧称赞道,天下一绝,仙风道骨呐!

在乌面老板偌大的书房里,众人煞有介事地晃动高脚玻璃杯品尝红酒,观赏乌面老板写大字。还别说,这乌面老板放得开,写字牛气冲天。其他诸位,字如其人,畏首畏尾。红润男人对蔡剑青说道,出场走两步呗。蔡剑青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死活不愿靠近案桌。乌面老板过来拉扯,蔡剑青说不在状态,真的不必勉强了。有人起哄道,大师酒没喝够呢!乌面老板道,那好说,我天籁庄酒比水不缺,用船载都可以,这位大师要喝哪类酒?白的、黄的、红的,还是德国黑啤?全为上品,应有尽有……蔡剑青握住乌面老板手说道,谢谢傅老板一番好意,改天再拜访府上……今天放一马吧。

蔡剑青的心思在林岚身上。他湊到她身边低语道,出去转转,月亮又出来了哦。林岚笑说,不太好吧。蔡剑青眼珠充血丝,说,有什么不好。

林岚说,这次回来,我要待一个月的。

母亲的后事其实已办好了,好事的亲戚调排出一系列名堂,光耗钱不行,还得耗精力赶场。林岚如一陀螺,被亲戚抽着转。那天分手时,蔡剑青要加林岚微信,说联系起来方便。林岚说我没微信的呀。蔡剑青瞪大了眼,看外星球人似的看着林岚说,什么时代了哇,你竟然没开微信!林岚说,我平时很少跟外界联系的。

没有微信,联系起来确实不方便。蔡剑青每天给林岚发一条手机短信,约她吃饭、或兜风。林岚的回复言简意赅,两个字有事,一个字忙。蔡剑青死爱面子,硬是忍住没给林岚打电话。每天短信数量,控制在一条或两条界限内,光说事,不扯甜言蜜语。

有天晚上,蔡剑青终于按捺不住,拨通了林岚的手机。林岚刚好按亲戚的要求完成了当天的仪式,手机响起后,她边接电话边向外走。蔡剑青说,林岚,你把头抬起来……林岚问,把头抬起来干吗?男人道,月亮啊,我们的月亮出来了!林岚跑出寺院,外头明月皎皎,好一个称心如意的月夜啊!

林岚给蔡剑青打电话那天,蔡剑青喜出望外问道,料理停当了?林岚说,忙是忙好了,但接下来……我们家明天要去南京旅游呢,主要是考虑到我爸,我妈走了,我爸还没法适应,我哥的意思是趁我们在家领他出去散散心。蔡剑青自然大为不爽了,但林岚所说的理由没错,他不好说三道四的。停顿后蔡剑青说道,那么晚上,我们吃个饭吧,有家农家乐还行,环境蛮清静的。林岚说,还是等我回来吧,这样子急急忙忙不好……再说我也要整理行李的啦。

游览南京中山陵那日,天气闷热,日头明晃晃的,全身都是汗。买票进去,他们在登台阶前犹豫不决,担心父亲是否吃得消?林岚父亲年龄虽说尚未到特别高龄段,但多年的担惊受怕以及郁郁寡欢,身子骨早已如秋风里的一株黄茅草,经不起折腾了。林岚父亲语气笃定地说,我要上去,再困难也要克服困难,孙中山先生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先驱者,我要上去瞻仰……林岚父亲气喘吁吁,脸膛乌紫。林业与林岚搀扶其父跨上台阶,他们爬了将近一个钟头,挥汗如雨,其间的辛苦与劳累自不待说。

林岚父亲这人,说他好人还真是个一等一的好人。林岚母亲生病那年,他四十多岁,他的人生从此围绕着病床上的林岚母亲打转,没有其他奔头,没有其他想头,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不弃不离,也未听见过什么闲话。五十多岁后,他提早办理病退,更是一步不离病床上的林岚母亲。这一过,就是二十多个年头。事物往往总是具有两面性的,要说林岚父亲窝囊,他又还真是个窝囊废。林岚母亲生“需烧钱”的病时,林业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的林业体胚单薄,肩胛瘦削,还是个半大人,却把全家的担子给揽过来了。作为一家之主的林岚父亲,遇到这等事儿却拿不出一丁点主张,只晓得唉声叹气。其经济收入,就那几块死工资。这副担子,只能落在儿子林业肩膀上。林业做出规划,自己从国营厂子辞职,干上了多赚十数倍票子的机动船运输行当;又泼冷水浇灭林岚大学梦,安排她摆摊做个体户。林业更富有远见的一步棋,是在兄妹俩的婚姻一事上。林业沉着脸对林岚说,妈得这个病,我们个人的婚姻没有选择余地了,只能从经济方面考虑了。林业对林岚强调道,异性朋友交往可以,分寸要把握牢,尤其你是女孩子……搞不好就没法子收拾的。林业自己以身作则,任何美女献殷勤,哪怕孔雀开屏一般在他面前展现,他均视作一道风景,绝然不会掉入风景里头去的。榜样摆在那里,尤其是客观的现实摆在那里,林岚能为一己的情感而波动么?这就是当年那些追求林岚的男生,为什么会说林岚是个稻草人的原因所在了。林岚并非不喜欢他们,起码有那么一两位,林岚是相当喜欢与满意的,而且上了心,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摇摆的林岚镇静下来,以无比坚定的毅力和自我牺牲精神,把飘浮起的那颗心重新拴回柱桩上,坚如磐石。

这期间,林岚的生活中出现了蔡剑青。蔡剑青作为一位搞艺术的标新立异人物,其自身的魅力是存在的。蔡剑青这人的出现,恰似天外挤进来的一缕阳光,沐浴着她少女时代的干涸心田……鉴于此缘故,就不难理解时隔二十多年后,她与他一见面那火苗即迅速蹿上来了。

在南京的五日,除了抵达那天特别疲劳她没与蔡剑青煲电话粥,其余四个夜晚,他们均要通上一小时以上的电话。每晚九时整,蔡剑青必拨来电话。林岚这头,也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距,同样心急火燎。白天林岚在外头走动,累得半死,一想到晚上可以接听电话,顿时精气神倍增,喝上几口瓶装水,脚力又好起来了。晚上吃过饭回到宾馆,赶紧冲澡、洗零碎衣物,三下五除二料理停当。一看手机,还只八点一刻。这一小段时间,充盈着满满的期盼与甜蜜感。林岚简直是在一秒钟一秒钟地享受,享受美好时刻来临之前的那份清澈的宁静。

林岚是与小侄女同房间的。小侄女十多岁,在国外生在国外长大,不会普通话,倒会讲他们老家方言。一般情况下,小侄女埋头玩她的电子游戏,乐此不疲,可忽略不计。有一天小侄女抬脸问林岚道,姑姑,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呀?林岚行窃被逮住似的,霎时面红耳赤。她说,你别乱说,姑姑在和朋友谈正经事儿。小侄女摇头说,不对,正经事不是这样谈的,不能随便笑的。林岚做贼心虚说,阿囡,姑姑打电话的事,不要对他们说好么。小侄女用劲点点头,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林岚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说,对、对,我们的秘密对谁都不能说,说了就不是秘密了,要永远放在肚子里。

他们通话的内容,甜得发腻。按理说林岚不是那种娇声娇气的女人,她这辈子从未在男人面前撒娇弄俏、发嗔发嗲过的,抑或,林岚是没有机会让自己的这一“潜能”流露出来吧。当年在那些男生面前,林岚不用说要做到中规中矩、丝毫不容闪失;老公是经人介绍的,直奔主题,见面三天后就结婚了。两人没有过场戏,缺乏花前月下大手牵小手的一幕幕,更别提摄人魂魄的爱情漩涡了……因此,她和老公之间,相敬如宾。不能说他们夫妇就没爱情可言,爱情是有的,但天平更倾向于亲情那头吧。在掺杂了亲情的爱情面前,实用主义才是第一位,其他皆得退避三舍。后来这婚姻也无疾而终走到了尽头……蔡剑青这人,板面孔的时候占多,高深莫測的神态为常态,然而现在,所有的假面具皆撕破了,他的话语蘸了蜜似的无孔不入,整个儿就一镬稠粘糖水浆。蔡剑青说,亲爱的,人家是度日如年,我是每一分钟都比一年长呐!林岚说,快别说了,你这么一说,我只想长出翅膀飞回去了,晚上怕又要梦见你了。

小侄女睡熟了。林岚闭上眼睛,脑子里头天马行空。眼前出现一处假山假水的院子,一棵泡桐树绽放喇叭状紫花朵。飞越过一只鸟,比子弹慢几拍,瞧不清楚是啥鸟,白头黑身金黄色爪子……少女时代,林岚靠这招熬过一个个漫漫长夜。婚后这一习性无疾而终。没承想徐娘半老后,它又回来了。

林岚父亲玩出了兴致。南京五日游结束后,他说南京离常州不远,顺路,干脆去看下你们姨娘吧。林岚的这位姨娘嫁在常州,年迈身体不好。这次林岚母亲的葬礼,她没过来。林岚父亲说,见一面少一面了,到了江苏地界不去你姨娘家说不过去的。林业于是与姨娘家联系,订火车票。这可急煞林岚了。林岚归心似箭,蔡剑青望眼欲穿,可林岚没理由脱身先回去。她就是开得了这个口,谅她父亲与哥哥都不会同意的。尤其是她父亲,弱不禁风,如若把他气倒下,岂不罪过。林岚打电话给蔡剑青说明情况,蔡剑青一听头都晕了,在电话里叫了一声苦,林岚安慰他道,也就两三天,我们就算是……让幸福来得晚一些吧。蔡剑青没好气回答道,这叫自欺欺人。

老态龙钟的林岚姨娘说,柳杏三生有幸嘞,没林业、林岚你们兄妹俩的孝顺,她有十条命都早被阎罗王收走喽……林岚姨娘抹开眼泪,擤了把鼻涕。林岚父亲说,我们一家尽心尽力了,柳杏到天堂,不会埋怨我们了。林岚姨娘频频点头说,很好了、很好了,柳杏心满意足去天堂了啊。常州亦有风景区可走走的,林岚表哥请假领他们一大家子玩了几处景点,每日里车子接送,好菜好酒招待。

地中海气候没得说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年到头没几天落雨,日日天晴却不见干燥,干湿度恰如其分。林岚已好久没来海边走了。当初,将近二十年前她刚来到这岛屿时,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跑海边来走上一走的。林岚以为自己已把一切不切实际的红花绿草念想斩草除根了,其实不然。一旦土壤肥沃、风调雨顺,它还是会破土而出的。离这儿不远处,便是三毛与她那位骨灰级情人荷西生活过的地方。林岚的高中阶段,与那个时代的女生一样,手中必捧一本三毛的书。三毛于那个时代女生而言,无疑是一位女神级人物。承蒙三毛的书,打开了她们诗与远方的想象与视野;承蒙三毛的书,使得她们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情窦初开。一曲《橄榄树》,极其顽固地扎根在了她们的心房。林岚偏偏就来到了这里,与三毛和荷西的爱巢做起了邻居。这股力量何其之强大,太具冲击力了,林岚一不留神做了小俘虏。经由数年历练,林岚自认为对那个情字已是全身免疫力,五毒不浸、刀枪不入了,但在女神面前,小巫见大巫,她败下了阵来。当然,一切都是柏拉图式形而上的,落到实处,便是林岚独自一人跑到海边,耳畔涛声依旧,眺望无边无际蔚蓝色大海,走上几步,遐思一番。此刻的林岚飘浮在空中,她是那么的落寞与忧伤。

生活如一台粉碎机,粉碎完了外壳便扬弃谷糠,落下米粒。谷糠为无用之气,米粒为有用之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渐渐地,物质的一面发大水一般漫过来,一叶扁舟根本不在话下,旋即覆灭。

这次回来,次日一大早,林岚即驱车来到了海边。林岚走在海边结成板块状的沙地上,印下一溜深浅均匀的脚印。这说明林岚心没乱,没有六神无主。生活恢复到了常态,这颇好,但变化显然是有的,比如说这一大早的跑到海边来。

在苦等林岚的日子里,蔡剑青排出一个可说周全的行程方案。按他安排,他们先驱车去一处叫百丈漈的景点。蔡剑青解释道,漈在方言中即为瀑布意思,百丈形容高度,那瀑布少说两百米以上落差,掉下的水珠子呈粉末状,面粉一样铺天盖地,蔚为壮观。第二日前往南田,去乡贤刘基的祠庙看看,明代的建筑,古色古香,有近代名家蔡元培、于佑任等人的题字。夜宿武阳村,那地儿为刘基正儿八经的老家,乡村清幽的民宿值得一住。

林岚是在到达常州的头天晚上,作出要提早返回西班牙的决定的。现如今万事便利,林业手机上网,很快即搞定了林岚机票改签日期的事儿。常州回来途中,林岚上海下车,随即搭乘上飞往西班牙的航班。

刚才,林岚给蔡剑青发手机短信,说明自己有急事,不得已提前离开了。她对自己的爽约深表抱歉。林岚留言说,你就骂我几句吧。手机默然。蔡剑青怕是真被惹火了,火冒三丈,他连骂她几句的元气都没有了。这也好,林岚心里头舒了一口气。

其实在林岚心里,一直存在有两头小兽在相互撕咬。一头在明处,一头在暗处。明处的小兽得天时地利人和之滋润,日益壮大,形成气候,趾高气扬,呼风唤雨。从面上看,这头小兽终究是要水到渠成抵达彼岸的。然而,可千万莫忽视暗处的这只小兽哦。暗处的小兽静如处子,养精蓄锐,它凭靠无声的气场逐渐扩大、占据地盘。于某个刹那,明小兽受暗小兽的影响与拉拢,反戈一击,投奔暗小兽阵营了。明、暗两小兽不再撕咬对方,而是团结一致共同对外……于是乎,林岚选择了离开。

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出在蔡剑青当年寄给林岚的一张明信片上。那年,单位派蔡剑青外出培训。当时朋友之间喜好寄明信片,逢年过节尤甚。元旦前夕,蔡剑青于培训所在的城市给林岚寄来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正面为一幅静物摄影作品,一只青苹果与半只青苹果。半只青苹果切面的三四粒棕黑色苹果籽,起到了画龙点睛作用,素净且耐人寻味。蔡剑青在明信片背面写了一首诗:

我送你一个青苹果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青苹果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粼——

假如你我荡一只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林岚当时不晓得这诗抄自徐志摩的《月下雷峰影片》——仅将“雷峰塔影”改作了“青苹果影”,“雷峰塔顶”改作了“青苹果顶”——对蔡剑青的诗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林岚对这张明信片无比珍惜,将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林岚那只装“小秘密”的抽屉里,存放了三本笔记本、一本影集。这本影集,汇集了林岚从婴儿到少女的全部照片,她从未拿给外人看过。有一次蔡剑青上她家,她把影集拿给他看了。蔡剑青半开玩笑说,你小时候营养不良哎。林岚承认说,三天两头生病的。

林岚珍惜这张明信片還有一个主要原因在诗的内容上。“假如你我荡一只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林岚每每读到这两句,都要迷离上一阵子,双眸水汪汪的,四肢乏力,连手中的水杯都重如千钧。林岚与每位追她的男生等距离交往,枇杷核一样滑溜,核桃壳一样坚硬。每位男生的情感尚在萌芽阶段,不是被架空就是遭摧残了。林岚可从未收到过情感如此饱满丰富、情调如此如胶似漆的情诗。如若说林岚的少女时代是曾经有过爱情的,那么,唯有此诗了。

日后林岚晓得了这首诗的来历,但丝毫没有减弱此诗对她所构成的意义,以及那份向往与温暖。这张业已磨损的明信片,现今仍锁在林岚西班牙家中的抽屉里。

那天林岚与蔡剑青亲吻时,她脱口而出,不是青苹果了;但是,蔡剑青并没有答对,他说,熟苹果好呀。这就南辕北辙了。后来的电话里,林岚又几次提到“青苹果”,而蔡剑青已是全然忘记了。蔡剑青要的是林岚的身体,而林岚要的,是灵与肉的交融和相织,是舞蹈、是挽歌,是对已逝青春的美好祭祀!

既非如此,那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