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
2022-05-30朱铁军
朱铁军
我没什么善念。世界这么复杂,不缺我这一簇烛火去照谁。万物灿烂,也不是所有的都得繁茂丰盛。就像赵奶奶的柳树,其中一棵已经死去多年,惟剩枯枝残干陪着她继续忍受人生,但也没耽误她吸收草木精华。
赵奶奶常坐一把矮凳,在一生一死两株柳树前晒太阳。每当太阳移动,房檐与柳树的阴影侵犯她的小脚时,她就要挪动凳子追逐日光。我总觉得她可能是个发电机或者向日葵,她仿佛在七十六岁之际获得了某种使命,必须如此。可她阴森的气息并没有因此缓解多少,反倒日益加重了。我相信她将会在不久之后死掉。
难得的是赵奶奶也这样认为,并且还很期待。她时常哀叹着说,华子啊,我咋还不死啊?这种带着疑问倾向语气的话让我很难回答,那个时候我还没经过人间的历练,没有能力说出“您福泽深厚,最起码还能活二十年呢”这样可人的谎言。我只能以沉默作答。她叹息了一阵,继续吸收太阳能。
我不同情她,就像不怜悯自己一样。人终将赴死,随遇而安不也挺香的吗?何必苦苦挣扎,不愿撒手。严婧和我离婚时就说过,一别两宽,谁也别矫情。她说这话时没抬眼,面带微笑地发着微信,和她的“臭弟弟”。我见过该弟弟在抖音上发的小视频,不加滤镜的情况下已是眉目清朗,颇有几分明星相。我赞赏她的笃定与开阔,驯顺地净身出户,只带走了老狗巴顿。巴顿也挺坦然,像一个拖欠半年房租被扫地出门的老赖,毫无怨言,一副罪有应得的姿态。
老图打来电话时,我和巴顿正在看房子。那是一栋需要爬楼梯的农民房顶楼,地处观澜,东莞和深圳的交界。房子简单整洁,没有上一任租客遗留下来的什么不良气息,除了拥有一个不小的天台外,伸长脖子还能望见一点儿湖水。我俩一致认为可以。凡事抵达可以的地步,就算不错了。人和狗活着都是做减法,过程持续地趋近至零,然后灰飞烟灭,这就是俗常。
老图问,周末前能不能签字。我说可以。随即我们便双双遁入沉默。良久,老图艰难地吐了两个字,离了?离了,我说,要签的字有点儿多,到你这儿再签时肯定炉火纯青了。老图闷笑了一声,又进入语塞模式。他不算嘴拙的,曾做过大型发布会的人,不会缺乏语言。我们合作的公司股权变更,我被稀释成汤,索性退出了。老图觉得他和另外两位创始人联袂坑了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就这么一破事儿。
和老图算是朋友,他在酒吧喝醉与人互相推搡,我拔脚相助暴踹过对方的那种。老图认为我的义举堪称兄弟,高于朋友,我也就权且应着,没告诉他那天我戾气上头,还真不全是为了他。那小子和老图发生口角之前,满场子瞎转悠,顺带巧妙地摸了不下七八个小姑娘。经过我时发现我在观察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就很嚣张了,做人不能太没有分寸。
后来和老图他们创业,各带资源入伙,也很是肝胆相照了几年。分歧发生在公司资金链吃紧时期,产品偏传统,缺乏创新,拿不到投资,原始资金见底,研发跟不上,已交付的产品又故障频发,我们面临的处境只有两条路:卖血投入,或者被收购。另外两位创始人打算选择后者,我却凭着一腔孤勇打算顶住硬上,再咬咬牙,尽管前面黑洞洞,俺也要赶上前去,杀它个干干净净。老图则摇摆不定。
最终投票,三比一,公司被收购。手续办完不到半年,资本方就开始玩股权游戏,并机智地把古老的合纵术搬出来,先挑公敌击破。人性原本就禁不起什么考验,几番争吵拍桌子早把打江山时的互信拍碎了,老图再一次站在了多数的一边。对于他这么个在酒吧和人推搡了半天都不揮拳的犹豫家,我表示深切理解。但这理解中不含有怜悯,他也不配。
我并非心硬,只是明白点儿粗浅的道理。赵奶奶还活泼的时候曾和我说,华子呀,咱就算挨了揍,也不能怂,男孩子一认怂,就起不来了。当时有三个大胖小子手持棍棒砖头追着我打,我的眼圈儿都被揍出卧蚕了,赵奶奶事后不帮我擦血,反而还鼓励我还手,足以说明她对这道理的倚重。
事实证明,赵奶奶是对的。老图很快就步了我的后尘,在我入住观澜不到半年时,他一原本专门搞宣传的,被调去管售后,很快就纰漏百出,随之被体面地劝退了。那天夜寒,风吹得有点猖狂,失业的老图在我的天台看了半宿云遮月。
老图离开时往楼下吐了口痰,那条软弱又迅疾的抛物线泄露着他的某种矛盾,下落之物发出啪的一声,震亮了一颗云后惺忪的星星。老图赌气地说,他要离开深圳,这个城市总是笼罩在梦中,他烦透了。我不置可否,因为上回他失恋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我问他去哪儿。他忽然满脸刚毅地说,下江南!我打了个哈欠,下句准是野渡无人舟自横,他的老词儿。从此梦逃至彼梦,成了他的惯性。这人呐,若铁了心准备来劲地反复忽悠自己,谁都甭劝。劝也没用,他能说出六百个理论暴击你的肤浅。
老图果真要走,而且是说走就走。租来的房子一退,旧家具家电一卖,锅碗瓢盆一扔,机票一买,就可以立马出发。移民城市就这样,可以移来,也要大量移去。“来了就是××人”是一句温暖的城市召唤,但是走了呢?
临别仪式也是他的传统路子,我见过的。他将杂物收拾出两个大纸箱,叫我过去搬,说是一批极有价值的物件,扔了心疼,送给别人舍不得,非我不可。我问他有没有元青花唐三彩什么的,没有我就不去了,爱赠予谁就赠予谁。他上次宣称离开深圳时让我去搬的一块梵净山怪石,还有轮廓很像他奶奶的老树根,我至今都没地儿放。
说归说,最终还是没拗过他,去了。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倾倒在地上,挑有兴趣的拣。筛选中,我看到了一个未开封的小纸盒。我问他这是什么,老图也说不清楚。我索性把那小盒拆开,从里面掉出个满嘴尖牙的土黄色兔子玩偶。那兔子大头短腿,正在敲着鼓,它脸上还有点雀斑,萌气中带着几分邪魅。
老图伸头看了看兔子,又看了看我,说这啥呀?你又在笑啥呢?我说我笑了吗?老图说,咋没笑呢,嘴咧得和这兔子差不多了。我把那玩偶握在掌心里,站起来说,就它了,别的东西该扔扔,我不搬。你呢赶紧下你的江南,我呢还得回观澜背诵我的“陋室铭”,咱有事儿就漂流瓶联系吧。边说边往外走,我边用购物网站的拍照搜索功能,找到了这兔子的名字:LABUBU盲盒(玩具名称,下同)。
人一旦有了时间,世界就变得狭长。顶楼的天台让我省去了下楼遛巴顿的必修课,它老人家可以悠闲地散步,兴致来了还能小跑几圈,或做捕扑之状复习它祖先古老的基因记忆。我宅了起来,不必调素琴、阅金经,鸿儒白丁全没有,可以追网剧、刷抖音、看直播、打“王者荣耀”或者“吃鸡”,足够丰富的了。我的一日四餐和巴顿的口粮,皆来自外卖。我惊愕地发现,只要网络有信号、卡里有钱,我几乎可以在这里老死。
其间老图发来一张照片,一艘破船瘫于岸边,野河畔杂草丛生。我回赠给他一个表情,提醒他不要自我欺瞒,放逐不是非得千山鸟飞绝,就算他找到一万径人踪灭的地界,人间也海棠依旧,繁华不会止息。老图没再回复,想必在嗤之以鼻。那时我正在用网购的炉子烧烤,猪颈肉发出滋滋的叫喊,木炭在夜风中明灭,一炉久违的火焰散出几缕青烟,飘飘袅袅地和远处的城市中心呼应着,我举起半瓶福佳白遥敬了他,就这样各自活着,也挺好。
吃完烧烤,喝完啤酒,看完“鳝捕头风二哥”的直播,涟清发来音频连麦。我和她说,风二哥今天掏上一大货,足有二斤多。这哥们儿以直播抓黄鳝为业,每天弄得满身大泥巴,不管抓不抓得到,都很卖力气,一边掏泥还能一边互动:欢迎冯裤子、欢迎小梅花,老铁们点个关注。涟清有一次给他刷了一架直升机,这个虚拟礼物价值人民币六百多,把风二哥感动得直蹦。
涟清在上海,我们是通过打游戏双排匹配认识的。起初加微信,她不大会聊,我也不咋会撩,搞得很生硬。许是为了缓解尴尬,她发来个搞笑的动图,我俩才算打破了僵局。可能还不到一周,我们俩就“恋爱”了。这个词汇对我而言模糊又生涩,它具体的内涵和外延,早已十分陌生。但是我和涟清的确双双进入角色,动辄以“亲爱的”相称,仿佛相恋正烈的异地恋人。我们分享八卦,谈论热搜话题,却对彼此的现实所知寥寥。
涟清说,她有点想打玻尿酸,又怕产生依赖性破坏皮肤。我说你的皮肤吹弹可破的,打什么尿酸呀。涟清咯咯笑,说那是滤镜磨皮,我卸妆后和你视频都开的滤镜。再说什么叫尿酸啊,就你贫。人间改变着我,这种前赞后贫的话我已驾轻就熟,效果始终不错。她那边传来水流的声音,涟清洗漱完,又啪啪啪地开始拍脸。这种熟悉的声响让我想起了前妻,心下不禁泛起一股悲戚,一别两黑,真的好像不曾认识过。我明知故问,涟清你扇自己耳光是起啥作用来着?紧致皮肤嘛,涟清说,什么叫扇耳光呀,你有毒啊。
毒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我嬉笑着说,都赖你。涟清嗯哼了一声,接着我的耳边传来皮肤与被子摩擦的窸窣聲。这些日常中细微无意的声音,通过网络穿越而来,竟然变得清晰而又噪响。涟清的声音也变得慵懒起来,华子,我想你了。这句话据说是有标准回答的,恋爱号的博主们早就教过,此刻应该以“我早就想你了,在你还没有想我的时候”来呼应,如果能再补一句“但是我又不能把每遍想你都告诉你,毕竟一天几百次也挺烦人的”,效果会更优异些。
果不其然,我照本宣科,得到的是一句娇嗔和“怎么那么讨厌”。随后涟清的声音开始变得迷离,是的,声音的迷离,即便我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也可以从她的语调和音量中感知。夜色隐秘如海,深圳的暮秋依然热风阵阵,我大抵知道,接下来我们会开始呢喃,就像两个深情对视的情侣,在彼此耳边说起那些滚烫的对白。我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那个人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神情,像一个刚觉醒的人工智能机器人。
羞耻与厌恶在交错,我感到窒息。这是我的迭代吗?抑或是某种新生和变异?涟清睡着了,我质疑起她的存在,她是不是一个幻影?又或者我本身才是?周遭很安静,天台如孤岛,人间被淹没在稠密又低矮的农民房楼群里。我想起最初和严婧恋爱时,住在福田岗厦村的民房里,即便是午夜时分,村里也灯火通明,行人如织,我们穿着宽大的同款卫衣,以帽罩头,双手插在腹部的衣兜里穿街过巷,像两只觅食的仓鼠,也像两团幻影。
严婧的微信朋友圈显示一条横线,看不到任何内容,我选择添加她和老图建立群聊,群显示正常,证明她把我屏蔽了,但还没拉黑。我立即解散了群,这样群成员会毫不知情。做完这一切,我却忽然间焦躁起来,强烈地想要与人对话,任何人都行。我踱来踱去地抽烟,坐下来打开“附近的人”,不管男女,一口气发了二十来个打招呼。半天没回应,又下载了一个“陌陌”,筛选条件设置为“在线”,又给十来个人挨个发了表情。而大家仿佛都约好了似的,依旧没人理我。
每个人都是活的,众生又皆为数据,架构着另一个人世。我点开老图发来的那张破船野渡图,放大了看每一株野草,忽然觉得这孙子也许更接近智慧的真谛,那些卑微又伟大的水滴伏在叶脉之上,荒原的阳光无礼而又粗野地照着它们,光的反射晃得我眼睛疼。
我决定再次搬家。大半年的隔绝生活已让我面目全非,自我在暗中消解,生命仿佛都在掉渣,我又何尝不是另一版本的老图?我隐匿一隅,几乎没再和任何曾经的朋友联络过,而大家似乎也都很习惯,狭长的深圳不足两千平方公里,我们却总是把它说成很大,大到跨越两个区就成为“遥远”,就有充分的借口难以相见。如果空间理由不够充分,还有时间可以甩锅,你看嘛,生活节奏之快,所有人都匆匆忙忙,时间根本不够用。
巴顿显然有些不舍,我收拾东西时它留恋地在天台兜圈儿,东嗅西闻,仿佛要拼命地记住些什么。可它很快就放下了,不放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它的世界里只有我。我不介意一条狗的想法,它们自打背叛狼族起,就只能和人类做朋友。对选择负责,也是忠于命运的正确态度。
我准备投奔小江,他不但单身,且无意脱单,是理想的群居伙伴。他早先做采购,后来创业开了个桌游吧,主营“狼人杀”,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但投资和开销都不大,俱乐部人气充盈,不缺热闹,耍的是小社群运营的路数。
我需要人的气息。准确地说,是陌生人的气息。这很无耻,但也真实。我无法描摹这种内心机制,它显得光怪陆离,我不觉得自己打算背叛那些已经熟悉的关系,可却难以抑止地想要变化和更替。小江说,这有什么复杂的呢,陌生人社交能带来探索欲的满足,和吸烟类似,尼古丁劫持受体蛋白质,产生乙酰胆碱,“小乙子”(乙酰胆碱)使人感到愉快,当“小乙子”在人体内含量不足时,你就会焦躁了。这是小江这辈子说过最具才学的一段话,敢情我们始终在流失,又始终在补充,就一人际关系,整得像星体生灭的宇宙一样。
小江住在星河世纪,隔着彩田路,对面就是岗厦村。可惜这里没有星河,作为群楼高耸的中央商务区,它更像宇宙中的一粒星埃。我问他,作为一条“单身狗”,你凭什么租个三房一厅?小江张了张鼻孔,隐而不笑地说,早预料你会来,打个提前量嘛。我说,这话术都是玩儿狼人杀练出来的?小江说,说到话术,以你的资质,我保证你会在狼杀圈儿里风生水起的,我这儿妹子超多。我四下张望着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儿,你这不像是在讴歌我啊。小江哈哈大笑说,我就说你有潜力吧,狼人杀这种语言类游戏,还不就是盘逻辑吗?
认识小江大概是三年前,还是牌桌上结缘的。那时有几个客户,都是理工科出身,号称“数学天团”,喜欢斗个地主什么的,皆以算牌为能,一把牌拿到手上,叫了地主,摸上来的三张入手后沉吟一算,啪地扔了,认输。或者打到局中后期,能准确地说出你手上剩的是几副对子、多大以下的单牌。地主斗了没多久,城市里渐渐地暗中流行起德州扑克,几个人如鱼得水,找到了新天地。小江就是那个阶段的牌友之一,而且是特质鲜明的一个。
小江打牌就跟闹着玩儿似的。没搏面的牌,也跟一手试试;稳赢的牌,因为看对手输得太多,会劝人家不要跟;遇上新手,也常常手下留情。起初大家都觉得他可能是个楞头青,不问西东,就图一乐儿。不然打牌哪有他这样的?小江十次能输八次,至少有五次会很忧伤,可能误以为我富有同情心,他时常和我吐槽:我稳赢能清空他的牌,都没打他,他有牌了竟然狠狠打我!我一般会奉劝他别同质化地看待事物,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德州扑克的设定,有逻辑和理性,有概率和博弈,也有心理学的部分,本身就是游戏,你自己先违章了,活该嘛。
小江是个典型的白羊座,冲动莽撞,缺乏节制,在付出方面不计较,即便未能换来对等的反馈,黯然半晌就过去了,依然愿意继续付出。也因此他得到了超好的口碑和广泛的好人缘儿,朋友如云,男女通吃。接触多了,我和小江关系逐渐密切,在我看来,他是那种可以贴个可靠标签的朋友,和他相处不必动用任何技能,也无须费脑子,算是个难得的能够让人本色相对的人。但是老图却不这么看。因为我的关系,他也认识小江,接触挺多,交流很少,称不上友谊,算个名义上的朋友。
老图说,小江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朋友。我问他为啥,老图说,他的友谊很廉价。他对所有人的好都一样,没区别。我说那你需要啥区别呀?老图吭哧了半天,说我嘴拙,讲不清楚。我挺烦他这一点,这孙子喜欢玩人设,他可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不但以此标榜而且还入戏了。我们创业时他曾口若悬河脱稿讲一个半小时的发布会,口才是真好。他说的原因我也能理解,小江的确博爱,而老图推崇的是偏爱,就是雨露均沾和独宠一人的区别。这种事我倒没什么所谓,又不是搞对象,没啥好独占的。
小江心细,不但给巴顿准备了睡垫,还给我买了个烟灰缸,仿佛立字据似的和我说,你就放心住,我不烦别人抽烟,也不抗拒和狗同住。我拍了拍他肥厚的肩膀说,哥们儿,你绝对是个人才,纯的。小江哈哈大笑,连忙解释说,我就说你这人心里有迷宫吧,我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挑了挑眉毛说,你咋知道我想的意思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呢?小江拱了拱手,做告饶状说,行行,别绕了,我可绕不过你。我没再接话,快一年没见,小江好像有些变化,说话越发文艺了。
迷宫。我站在阳台边望着彩田路的车流,恍惚间有种特别陌生的感觉。我们心中的迷宫比起这个魔幻的世界,真的说不清到底哪个更复杂更难测,更具有欺骗性。抑或是它们在暗中相互作用着,建造着,也彼此拆毁着吧。
小江的桌游吧也开在星河世纪,同小区不同栋,实用八十多平,客厅很大,摆了一张长条桌,十几把椅子,主卧的摆设也相同,餐厅的位置摆了一张小台,是给那些等位的人玩玩像卡坦岛、角斗士、乌邦国等卡牌游戏的,次卧里还摆了台自动麻将机。麻将也收费,倒不贵,比一般的棋牌室还便宜不少。客厅有个冷柜,摆有各种常见饮料,无人看守,扫码支付,开门自取,就是价格比外面都贵个一两块钱。玩家收费每场男50元女30元,在深圳的消费水平中可谓相当便宜,但是一局狼人杀差不多都是八到十二个人才能玩得开,整体一算也还可以。
小江没撒谎,他这女玩家确实挺多,每场男女比例都不会低于3∶2。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开始,陆陆续续地就有人来了,杀到凌晨一两点钟是常态,通宵也常有。很多桌面游戏都是入门易、精通难,像狼人杀这种通过发言来梳理逻辑、找到漏洞、确认身份的游戏,并没有什么门槛,玩家的优劣区别也仅在于掩饰的高明与否和分析的准确与否。它的魅力在于参与者的不确定性,简单的、复杂的、鸡贼的、实诚的、无脑的、自作聪明的,什么人都有,游戏因而也会走向不同的局面,不但充满乐趣,而且是绝佳的社交方式。
如小江所预言的,我不但很快地适应了游戏,而且还玩得挺好,和一帮姑娘小伙混得滚熟;但悲伤的是我也蓦然发现,自己被称为“华子哥”并不僅仅代表技术水平,还暗含着生理年龄界限,这个俱乐部里玩儿的男男女女,大的也不过二十八九,小的还有十八的。十八岁的那位姑娘叫桃桃,本地土著,据说家里有房四十八套,每个月收租就几十万。桃桃学习不大行,长相又惹眼,她爹干脆将之圈养起来,声称再养两辈子也养得起,所以桃桃成天除了玩就没什么好干的了。这姑娘起初想管我叫“华子叔”,被我严厉喝止了。也就大个十来岁,就被隔代了,这让我在愤怒之余有些恍惚,离开职场大半年,换了世界。
俱乐部的人员构成很复杂,各行各业都有,做贸易的、金融的、地产的、培训的、医美的、新媒体的,很多还是“斜杠青年”,比如“插画设计师/瑜伽教练/美妆达人/旅拍摄影师”等几种不同的职业角色,可以并行陈列在Jenny(人物网名)的名前,这姑娘也不过24岁,在每个领域中都有不错的成绩。也有几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叔级”男人,像做红酒的单哥、做跨境电商的曹孟德、做私募的水先生,都算是比较正常的。
不正常的也有,有个叫丁家伟的,每次来玩一局就走,只要有新人,必会满桌买单,然后加一圈儿微信。小江说,这厮不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来这儿物色业务员,专挑单纯好忽悠的人诱导,低门槛高提成,几个月招去四个人了。他那工种靠开拓新客户并督促客户频繁交易赚取手续费,是个对客户增新需求比较大并且资源损耗很快的业务,往往业务员做了两三个月,连底薪都拿不到。通过社招方式应聘来的人一般干几天就跑了,而狼人杀是个容易看清人性格的游戏,精准定位,定向捕捉,这孙子倒是挺会琢磨。
我说,既然明知道是这么个货,你还让他来?小江说,那也不能不让进门吧,俱乐部是开放的,谁都可以带朋友来,我还能为他雇个保安守门口拦截吗?我说,雇啥保安啊,王小豆不正当用嘛。小江苦笑道,他?得了吧,给他买盒“好日子”他就乐颠儿的了,指望他能拦住谁呀。我耸耸肩,还真是。
王小豆目前无业,但可不是桃桃那种家境的,有人证实,他上一份工是在八卦岭一个印名片和展板的小作坊干印工,再往前追溯就很模糊了,这小子没啥实话,一会说以前开过水果店,一会又说是开快餐店的。由于“经营不善”,搭进了全部积蓄。他来俱乐部差不多有三个月了,玩完就离开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时常都是在沙发上混一宿。我拢共就见过他两件短袖,一条牛仔裤一条短裤轮换穿。他住在哪没人知道,在哪洗的衣服也成谜,但总归还算干净。
俱乐部原本有两个专职的“法官”,就是喊“天黑请闭眼”“狼人请睁眼”“狼人请杀人,给法官手势”“天亮了”的游戏主持,同时也兼任服务员的角色,收收钱,打扫下,卖个饮料零食什么的。由于薪水低,又没什么前途,总留不住人,换得频繁。后来就剩下一个男孩阿宋,但也只能管一桌,还挺累的。王小豆出现以后,解决了这个问题,由于他经常赖在俱乐部过夜,小江索性不收他的入场费,如果开两桌,就让王小豆做“法官”,每局给他二十块钱。没想到王小豆相当愿意,还很积极,经常在群里撺掇人来组局。
王小豆是湖南人,面皮很白净,鼻子是刘德华同款,仔细看还算有几分帅气的。他人缘不咋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散发出一股不招人待见的气场,加上没个正经社会身份,不少人有点看不起他。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从表面看起来他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没人玩的时候他就瘫在沙发上玩手机,每每都很专注,一副春风沉醉的样子。我莫名地对他很感兴趣,总想找话茬和他唠唠,但是他好像对我不怎么感冒,一贯云山雾罩的,动辄还说,华子叔,我和你有代沟,“策”不动的咯。
我觉得王小豆多少有点“三和大神”的意思,他也不找工作,吃最廉价的那种十二块钱二荤一素的快餐;后来听阿宋说他也没有租房,住过一段时间二十元一宿的床位,就是那种一间房子里依靠高低床至少能凑出二十个铺位的地方,大多是供给刚来深圳还没找到工作的人作为临时落脚地的。他也没什么行李,现在干脆就以俱乐部的沙发为家了。赶上周末开了四五局,他就会吃顿好的,加个鸡腿或者一条酱焖秋刀鱼,烟么,尽量抽玩家的,一人顺个一两根,一宿就够了。面对这个庞大又多姿的城市,王小豆竟然有种无动于衷的淡然,他的程序中仿佛只有今天,过去是迷蒙的,明天来了再说。我看不出他焦虑过,也没见他有什么悲伤时刻,这超过了我可以理解的范畴,越是聊不动,我越对他的那个世界充满好奇。
小江说,你也别好奇别人,你现在和他差不多啊。我嘴硬,差很多啊,我最起码还炒炒股,也没坐吃山空好吗?再说了,婚姻事业双变故,我还不得修补修补自我。小江哈哈大笑说,对对,是要修补,SOSO(网名,下同)不是对你有好感吗?这妹子号称“福田区卡戴珊”,身材一级好。我摇摇头说,没兴趣。
我忽然想起来,在我们还意气风发的时候,也说过自己是“科技园汤姆·克鲁斯”的老图,此时在江南的烟雨中是不是也一派宁和,不在意明天,只过好此日。还有严婧、涟清,这些天,我几乎忘了她们。
给涟清的信息写写删删,抽了两根烟,还停留在“叽咕叽咕”四个字上。这是我们的小暗语,用来打招呼,如果对方在忙,就会回复“呱”。聊天记录显示,上一次和涟清语音通话,还是八天前,时长11分钟。其后她“叽咕叽咕”了12次,我“呱”了7次。没回复的时候,我应该正在玩狼人杀,可能是在口若悬河地盘逻辑,或者眼看要被归票而演着戏。通常在凌晨三四点,我才会给涟清留言,对未能及时回复作点解释。那个时段,她一定是睡了的。涟清每次也会留言,说些“嗯嗯,那你注意休息”“不要太透支了哦”“华子你最近玩儿野了呀”之类的话。最后一条留言,是三天前的。
现在是0∶22,不尴不尬的时间,涟清也许就要睡着了,也许刚刚进入浅眠期,我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发语音过去。正盯着微信愣神时,有视频通话弹了过来,是SOSO。我假装手机静音,任凭它响。无人应答自动挂断后,那边又发来文字信息:“华子哥”“接视频呀”“这时候”“你不可能睡呐”“华子哥”“等你”“喝酒呀”。文字是分七条发来的,完全不讲究断句规则,随后还跟了两个傻白甜的表情,搞得手机连续噔噔了九声。
我还想继续装死,做红酒的单哥又发来信息:华子,开了瓶好酒等你,水先生和曹孟德也在。小江说了,你没睡。过来吧。我气得大喊:小江,你个死奸细,出卖我。巴顿也跟着汪呜了两声。小江嘻嘻哈哈从房间走出来说,才几点呀,走起,出去嗨。
作为一个过来人,SOSO对我有想法这我能看出来。俱乐部里因为玩狼人杀谈上恋愛的,有好几对儿,更有像“奥特曼”和三三那种最终结了婚的典范,但也有不少短期关系,上个月还在“撒狗粮”的两位,下个月就分了,其中一个也就不再来了。
SOSO来自江西,做文旅的,样貌像柳岩,身材确实像卡戴珊,是健身房自虐加束腰带的成果。她性格其实不错,双商都不低,属于机灵又有分寸的女人。也不知道她是中了哪门子邪,看上我了。要命的是她住在彩天名苑,与我一路之隔,近水楼台,没事儿就以看巴顿为由跑过来。我还真没那么柳下惠,只是怕麻烦。我内心里认为,她和涟清不一样,她太具体了,也太鲜活了。这和我离开观澜的初衷有点自相矛盾。我曾试图提审自己,但是所得的供词模棱两可,也许,自我的背叛所构成的荒谬,对我这种盲目的乌合之众来说,就是人世间的基本真相。我无耻地给它草草结了案,选择了放逐。
单哥约的地方在萧邦音乐会所向西村店,果然不出所料,SOSO、夏子、乔依依都在。这也是我怕的麻烦中的一环,单哥在追乔依依,曹孟德和水先生都看上了夏子,而SOSO是这个闺蜜组织的小核心,她不来,那两位也不好叫。
小江临时约了小李白,一位超能喝酒、喝多了就要写诗的女汉子。五男四女,搭配得很有学问。小江最近感冒吃头孢,不敢喝酒,就号召大家保持克制,微醺就好,喝完唱完再回俱乐部“醉杀”几局。我立即表示支持,其他几位“叔男”则未置可否。看着他们仨的微表情,我秒懂,也不看看什么契机,这种局面下谁配合你微醺呀,这几条老男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奔着把目标喝大了来的。
SOSO唱歌一般,好像在这方面有点缺少自信。我更不行,属于那种“索命”型歌手,为了诸位声色犬马的安全,我干脆选择了闭麦喝酒。还不到半场,阵营就分出来了,各找各的菜,满屋“八个四,摘”“劈两家”的玩色盅的呐喊。我看出来了,夏子和乔依依都是局中熟手,就冲她俩面不改色喝完洋酒混红酒、还能再来几罐啤酒漱漱口的架势,两条老男人基本上没啥机会,能站着回去就算他们赢了。而我一整晚都在装瞎,尽量不去看SOSO的眼睛。
我不是科比,没见过凌晨四点钟的洛杉矶,但是见到了凌晨三点半的深圳,在如此深的夜里依然车水马龙,三五成伙的年轻男女们嬉笑着穿街过巷,出租车缓行着塞满了狭窄的向西路。偶有形单影只的,或男或女,在我看來他们的行色与神情都仿如一部部带着隐喻的小说,他们的面目,像一个个虚构的幻影。这些身份成谜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在此时此刻保持这么大的精神头。
最终,无论男女,都被小李白撂倒了,除了小江,无一幸免。我一直没吐出来,头如灌铅,胸口沉闷。小江打了辆出租车,坐在副驾驶,我和小李白、SOSO坐在后排。SOSO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药感乌木味儿,那气息若隐若现,让人忍不住想要不断地追寻。一股夜风从窗外吹来,我愈发感到头晕,便侧过头搭在了SOSO的肩上。记忆在这里开始分野,我只记得她微凉的手指抚在我的脸颊,以及小李白断喝的一句:“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所有断句都是惊叹调,好像要杀了谁。
再醒来时,已是正午。SOSO就在身侧,露出半个肩膀,肌肤如雪。我忽然想起那股乌木的味道,忍不住凑近她的脖颈去闻,可是它却消失了,无影无踪。SOSO这时也醒了,她扭过身来,用被子盖住半张脸,用气嗓音说道,没刷牙。我笑了起来,也用气嗓音轻轻地说,你的香水,不像是女孩用的呀。SOSO说,哈?你闻见啦?我点点头说,嗯,很特别,很难忘。SOSO嘻嘻笑了几声,像一只坐拥整个麦垛的田鼠,说,特意为你喷的。
那一刻,仿佛有一根稗草划过我的心尖,细密又隐晦地激活和启动着些什么。
赵奶奶很沮丧的时期曾对我说,华子呀,大奶真是活够了,你说咋样个死法是最痛快的呢?我很认真地说,我看电视上演的,是吃一种睡觉的药,多吃一些,就醒不来了。赵奶奶捏了捏发麻的左手,悠悠地说,骗人容易,骗自己就难啦。我早就习惯了她的思维跳跃,根本没在意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联,只是继续认真地拨弄着柳树下一条将死的毛虫,它已经油尽灯枯,等不到变成蝴蝶或者蛾子的时刻了。
我和SOSO正式在一起了。我也开始清晰地知道,那些隐秘的情感没从我的身体中离去,无论是面对虚拟的涟清,还是具体的SOSO,它都未曾消弭,它只是在自我欺瞒的谎言里苟且地假死着、麻醉着。至于我要变成蛾子还是蝴蝶,在放逐面前,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我把那个LABUBU送给了SOSO,她很喜欢,问我这是什么,我说,你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呗。SOSO说,就是个兔崽子呀。我说,对呀,它就是个兔崽子。
LABUBU有一系列盲盒,我在老图家无意间拆到的那一只,是“森林音乐会”系列中的鼓手。从观澜搬到福田后,我发现附近的商场里就有售卖机,后来又发现移动端也有网络销售。我和SOSO都对它着了迷,有空就去拆一只。我想集齐“森林音乐会”系列,SOSO拆到一个女巫后,开始集“怪兽嘉年华”系列。
吊诡的是,我和她竟然在两天内先后拆到了各自系列中的隐藏款,我拆到了“歌唱家”,她拆到了“美人鱼”。这种概率,在盲盒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却再也没有拆到最初的那只鼓手——一个常见的普通款。当SOSO已经开始集Molly(盲盒玩具名称)的时候,我还在一只一只地拆LABUBU,顽固地想要拆到那只鼓手,甚至有时候还开车30多公里去欢乐海岸买来拆,以为换个地方会不一样。
SOSO希望我搬去彩天名苑和她一起住,我没答应,还振振有词地说,一路之隔也挺好的嘛,距离有,却不遥远,能搭载空间美感,也能唾手可得。SOSO用食指点点我的腰,我就是被你贫晕的,才看上了你。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不再说话,禁不住想起涟清,不知道女人们是不是都会有相仿的瞬间,重叠着光影,在不同的肉身里拨动着平行的世界。我们没有做任何形式的告别,随着彼此回复信息的延迟越来越长,直至不语。我和她一齐消失了,在彼此的物理世界里,在更多的黑夜和更少的白天里。
起初我是决定自责的,带有先背叛的一方的必然过失,我理应知耻。可是恶意从来不会逆来顺受,它开始怂恿我:甭那么武断啦,也许,你和她只不过互为对方的“情感钙片”,在某个特殊的空荡时期,恰好需要一个必要的营养来源,仅此而已。删除一个微信名,就像扔掉一个易拉罐拉环一样容易,它会随之被掩埋、分解或者寂灭,消失于虚拟的网络宇宙。恶意说的有道理。我听信了它,再次选择了放逐。我确认地向它点点头,然后我们开始握手言欢,笑语嫣然。
我和一个以前做小程序的老朋友开始接洽,准备投一款简单的手游,现成的程序,自己开服引流,然后和原始开发公司三七分账。朋友来过几次,小江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见缝插针地总是咨询开发一款线上德州扑克得投入多少、周期几何。那朋友劝他别动这个念头,现在这类应用很容易涉嫌赌博。
我知道小江在盘算什么,这几个月以来,俱乐部开始有人打德州扑克,都是狼人杀玩家不够时等人等出来的结果,德州扑克五个人就能打。结果现在越打人越多,经常一桌狼人杀的人就七八个,德州扑克那一桌玩的十个,看的四五个。
再这样下去的结果不言而喻,我很多次劝小江不要踩过界,好好的一个俱乐部,不要玩废了,这么玩儿不值当的。小江不以为然。我开始不再多言,只是每天他一出门,我就默认他再也不会回来。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更快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的,竟然是SOSO。那段时间我投的手游即将上线,小团队日夜兼程地做调整,我也好多天没回去住。其间SOSO给我打过几个电话说想去大梅沙栈道看海,我都没抽出空来。新的事业重新激活了我,倾注精力去完成一件可预见的事情,让人感到充实和饱满。甚至我的心态也微妙地发生了些许变化,我越来越觉得和SOSO在一起很快乐,两个人的情趣和审美都在同一云层,有很多话可以说,日子因具体和鲜活变得有了声色。可就在手游上线的次日,SOSO失联了。
是的,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半点消息,在这个数据时代,我却无法获取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颓然地发现,这个世界很有可能并不是物理性的。
两年多了,老图蓄起了胡子,稀稀拉拉的全无造型可言,他在视频通话里为我直播捞草,因为缺乏农业知识,新盘的鱼塘爆了水葫芦。他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的肩背,竟然还有了点肌肉。我没想到这孙子还有如此耐力,肯下塘卧水,一点儿都不像我所认识的他。
老图端着自拍杆,带我走过田埂,穿过一片夏天,在他晃晃悠悠的视角里,我仿佛嗅到了一股扑鼻的草香,混合着泥土、腐殖质,以及蜗牛和水的腥气。我说,你的手机能不能拿稳点,快被你晃悠吐了都。老圖嘻嘻哈哈地晃得更甚,接着还跑了起来,像个野生的傻小子。这次我们都没多说什么,两个人一起变得嘴拙,阳光浓烈得不像话。
我和巴顿搬到了科技园附近,这儿的人们都行色匆匆,像一串串代码。巴顿上了年岁,遛弯儿也慢条斯理,但却因此交到了新朋友,一只中老年拉布拉多。在深圳焦灼的黑夜中,它们时常相对蹲坐着凝望对方,彼此都缄默无声。我看到那时候巴顿的眼睛浓黑而又深邃,仿佛里面有一个宇宙。
小江真的没有再回来,星河世纪的房子太大了,我住得慌张。退房之前整理小江的物品时,我发现他几乎没什么好收纳的,除了二十多条款式颜色都差不多的牛仔裤,以及同样数量、同样相似度极高的POLO衫之外,就再也没有值得带走的东西了。我把他给我买的那个烟灰缸装进老图当初留下的“魔物系列”里,放樟脑丸,装箱,封上了五圈黄胶布。
我开始喜欢汤姆·福特一款叫做“绝漾海岸”的香水。有一次在酒吧街的夜店门前,我无意间闻到一个经过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隐约的乌木的气味,我一直追到街区外的星巴克门口才把他叫住。男人有点紧张,谨慎地微撤身体,我说你别误会,我就问问,你身上的乌木味香水叫什么名字?男人这才放下防备告诉我,那不是乌木的味道,是琥珀木混合了麝香,是这款香水的后调。原本以为已经狠狠地记住的气息,从始至终都是错误的。由此可见的是,记忆其实并不可靠,人所认知的,往往可惜且羸弱,而只有虚构最强悍。
后来,我去梅观路的福田看守所接王小豆时,他首先就对我“身上一股烂木头的味道”表示了反感。他黑了一些,刘德华同款的鼻子显得不再合拍,面相愈发有些让人讨厌了。我递给他一盒软中华,他蹲在马路牙子上狠狠地抽着。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或者现在想吃点什么,尽管和我说。小江的事儿比他大,不给探视也一时半会出不来,我作为小江的朋友,有责任帮忙善后。王小豆却说,华子叔,别策,咱们策不到一起的。能给五百块钱不咯?我给了他一千,但是多给的五百块也没能置换到任何答案。看着他佝偻着远去的背影,我忽然发现了一点儿端倪,一直以来,反倒是我挺不受他待见的。
王小豆带着他的世界消失了,并且给我留下了新的疑惑和好奇,就像德州扑克里,打得很菜的人被称为“鱼”,如果你可以通过几轮打牌,及早地在牌桌上找到那条“鱼”,并盯着他去打。而由于认知和技术的差别,经常会有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是“鱼”,我们亲切地将这种现象称作“互为鱼”。此鱼也好,彼鱼也罢,我和王小豆也许再也不会相遇,因而那些未能解释的一切,也就都失去了意义。
我继续拆着盲盒,却撞鬼了一般再也抽不到LABUBU的那只鼓手。那天和俱乐部的旧人们小聚,单哥组的局,约在电影大厦那边。我早到了些许,握着一只刚抽的盲盒,蹲在路边抽烟。远处的“京基100”大厦华光璀璨,过去的深圳地标“地王大厦”在它身侧显得低矮又土气,目力所及,尽是楼宇。我忽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未在深圳见过柳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柳树,我也难以言明,城市光怪陆离,人也复杂无序。
单哥现在和夏子走到了一起,曹孟德和水先生面上云淡风轻,乔依依也没什么异样。这帮人还能坐在一起对酒相叙、谈笑风生,看上去就像一场电影。
我要了一杯长岛冰茶,努力地分辨着味蕾传来的信息,谁是朗姆酒,谁是伏特加,谁又是龙舌兰。明明一杯烈酒,非得叫冰茶,简直是神经病。
唯独没人提及SOSO,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她的过去,她的踪迹,她的气息,以及她无人知晓的秘密,仿佛都被做了数据删除,甚至她是否真实存在过,是不是一个幻影,也完全没有答案。
桃桃不胜酒力,栽栽歪歪往我身上靠。小姑娘虽然身体有些醉,头脑却还挺清醒,将下巴搭在我肩膀说,华子叔,一会散了,你送我。必须是你,记住啊。我问她,为什么啊?她恬然地笑着说,你是叔,不会对我下手。我呵呵地笑,慈祥地点点头,让她尽管放心。回去的路上,她还真的放心地依偎在我的怀里,像一只年幼的小猫。
车过红岭路,路侧的荔枝公园一片安详,树木们沉静地睡着。手机这时来了一条微信,是我母亲发来的,很简短:赵奶奶走了。我的眼泪轰地就涌了出来。感谢她的善良,没有加上“终于”二字。
桃桃家到了,下车时她已清醒过来,望了望我说,华子叔,你哭了?我坦然承认,嗯,刚发生了件伤心的事儿。桃桃目光流转,拉了拉我的衣角说,没事儿的华子叔,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电影看多了你,别瞎安慰人。她调皮地笑了笑,说,华子叔,你喷的香水真不适合你,一股烂木头的味道,还带点橙花油。你为啥不用同系列的“珍华乌木”呢,乌木和药香,不但味道更符合你的气质,连名字都和你很搭,珍贵的华子叔,哈哈哈哈。我的心痉挛着,嘴上却说,叔我连伏特加和龙舌兰都分不明白,哪还有能力研究乌木呀,你知道的还挺多,赶紧回家吧。
我回到住处时,巴顿照例站起来,缓缓地走向我,摇了摇尾巴。它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扑我了,但却一直保留着迎接的习惯,无论多晚,都会如此。我把刚抽的那只盲盒摆在了众多的LABUBU中间,没有拆开。它像一个蒙面的神秘人,封在纸做的盔甲里,不发一语。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只盲盒,留给远去的赵奶奶,她会看得见里面到底是什么。我的“森林音乐会”缺了一个鼓手,那就不要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