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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虎

2022-05-30汤成难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11期
关键词:杨国强金钱豹皮子

汤成难

回家后,他要面对一家人困守铁皮简易棚的窘迫人生;上班去,他要日复一日地作为“内胆”在模拟东北虎而穿的皮子中消磨生命。他困于此境,人之尊严、兽之野性,均无法抵达。无处释放的绝望与屈辱日渐蓄积,终于,当狂风在骤雨中掀去棚顶的铁皮,他爆发了,就像一头真正的东北虎……

1

从家到动物园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家在城东,动物园在城西,一路公交车连接着两头。

他早早地上车,赶在上班高峰前。这时候的公交车上人少,都是一些赶着去晨练的老人,他们精神矍铄,大概与床铺的过分疏离而少了某种慵懒气。老人们坐在“老人座”上,腰上的剑和红绸扇支棱出来,和主人保持着一样的昂扬斗志。有的老人也不愿坐下,好像身体里的劲儿不允许躯干弯曲,笔直地站在拉手下面,并不伸出手,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灰蒙蒙的窗外,两条腿暗地里收着劲儿,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他不是去晨练的,所以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有一段路略有颠簸,对面的车灯一路摇晃着往清晨的路面泼出一勺勺光来。他将头靠在窗玻璃上,嘴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氤氲出圆圆的一块白色。他叫老虎,又叫东北虎,西伯利亚虎。这些都是他的艺名,而他的本名叫李毛豆,姓李,名毛豆。毛豆这名字是他奶奶取的,他曾问过奶奶为什么叫毛豆,如此廉价,如此不起眼,如此漫不经心,为什么不叫别的,叫海生,叫海蛎,叫山竹,叫杨桃……即使叫个花生也好啊。

他在动物园上班,九点开园,他八点得赶到,在参观者到来之前要把一切准备就绪。他负责的区域是老虎园,具体地说是东北虎园。东北虎园分室内室外两部分,室外有一池浅浅的浑浊水塘,一个样貌丑陋的矮土坡,土坡上横担着几根仿真树干。起初他不明白这些树干的作用,老虎又不会像猴子那样上蹿下跳,但园方的解释是树干让人有亲近自然的感觉。土坡后面是一棵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枝叶蓬勃,白天会落下一大片阴凉,树的旁边是混凝土房,有琉璃瓦顶,还有一扇小天窗。天窗是固定的,打不开,仅有采光作用,从室内通过天窗可以看见外面一小块天空,当然,外面的人——如果爬上树或爬上屋顶——也能通过天窗看见室内的一小块地面。房子的一面墙由钢丝网代替,参观者可以从这里瞧见室内;另一面则留有门,可供那只东北虎进行内外走动。

这就是毛豆工作的地方。他不是饲养员,他是那只东北虎。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专有名词,叫“内胆”,人披上动物的皮在动物园里扮演动物,模拟动物走动、跳跃、攀爬,或仰头发出一两声嘶叫。他们和上班族一样,在开园前做好准备,傍晚关门了,便脱下动物外衣回家去。内胆们称套在身上的外衣叫皮子,不管是有毛的老虎、狮子、豹之类的,还是没有毛只有骨刺的鳄鱼外衣,他们都一律称皮子。

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也辛苦,皮子很重,东北虎的皮子有三十公斤重,负载这些重量的同时还要完成一些动作。内胆们要一整天不吃不喝,夏天常常会感到虚脱,有的内胆干几天就离开了。除此之外,干这行也是需要一定技术含量的,每种动物不同的习性,需要一段时间的模仿和学习。内胆们会在穿脱皮子的时候,或下班前那会儿,对着休息室里的电视屏幕认真观摩,那是一天中最舒服自在的时刻,他们做回了人。一天的缄默不语,这会儿还不习惯开口说话,或许生性就很内向吧。电视从早到晚播放着,都是一些和动物有关的内容,动物知识问答啦,动物奇闻啦,灭绝动物物种分析啦,等等。内胆们坐在椅子上,看得极其认真,这个“看”里多是学习的成分。他们一边观看电视一边慢吞吞地褪下皮子——的确,是慢吞吞,也快不了——脱皮子不比穿皮子轻松,皮子有复杂的里衬,比如猛兽的里衬还模仿出肌肉的条理,即使像毛豆这样瘦削的人穿上都显得十分壮硕,背部和前肢上的仿真肌肉在走路时会产生有节奏的起伏。

车厢里只剩他一个乘客了,晨练的老人们早早下了车,背着刀剑消失在雾霭沉沉的广场或湖边。天还没完全亮透,太阳像潜到水下太深,一时半会儿还浮不上来。

他从公交车上下来,穿过马路到动物园,从小门刷卡进入。通往老虎园的林阴小道路灯还亮着,园子里安静得不像话,让人有种动物们都在沉睡的错觉。

再过一会儿,动物园大门将会打开,参观者络绎不绝。随着动物灭绝的加速,来动物园的人反而多起来。参观的大多是孩子,他们自出生以来还没见过真正的猛兽。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动物园里的猛兽也不是真的,就如同他们相信平安夜收到的礼物均来自圣诞老人。没有人会告诉他们真相。被大人抱在怀里或牵在手上的孩子,一进动物园便挣脱出来,两只胳膊如同翅膀一样扑腾着。他们在野兽园子前亢奋并尖叫,嗨,森林之王!嗨,野兽之王——实际上他们对森林之王这个概念是模糊的,因为他们既没见过森林,也没见过野兽,所有关于动物的知识都来自书本和影像资料。

孩子们观看时,大人们会指着“野兽”进行讲解:你看,老虎,这是东北虎——这时毛豆便从草地上站起来,沿着土坡和水塘慢慢走动,他轻手轻脚不露一点声响,走得优哉游哉,甚至有点懒洋洋,脊背上的肌肉在轻轻耸动。虎行似病,他明白这个道理。

休息室的灯亮着,有人已经到了,是金钱豹。毛豆不知道金钱豹的名字,对方也不知道毛豆的名字,只称他为老虎,或东北虎。内胆之间都以动物名字相称。

金钱豹才套上一半皮子,另一半捧在手里,带着黑色小点的金色皮子堆在腰间,一副很富有的样子。他正坐在长椅上专心致志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准确地说是跟踪拍摄直播。一个野外摄制组——说是摄制组,也不过两个人,一个摄影师和一个助理——正匍匐在北方森林厚厚的落叶上,等待野生动物的出现。

这档直播吸引很多观众,观众心理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真的渴望看到野生动物,另一种是当作笑话在看,因为他们不相信这世上还存在野生动物。

毛豆在离金钱豹不远的椅子坐下,也边看电视边穿皮子,他刚把一条腿伸进去,皮子便立即自行调整,收紧,仿真肌肉紧紧伏贴在腿上。据说,这是第四代皮子,含有现代高科技溶胶高分子,不管从质感、观感还是舒适度上,都比从前进步很多。他将兩条不同的腿并拢在眼前,一条人腿,一条虎腿,谁会想到这是来自同一副身体呢。

镜头一动不动,所对准的是一丛荆棘,透过荆棘是错落有致的树干,除了落叶松、山杨,还有白桦。初冬的白桦树,树皮呈灰白色,树干上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镜头。摄制组说之所以选择这片丛林,是因为不久前有人在这里发现了东北虎粪便、卧迹、足迹、尿迹等活动痕迹。

毛豆愣了一下,是东北虎,他没听错。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而这时,拍摄也将暂停了,因为蹲守的时间太久,相机电池耗尽。由此可见,他们缺乏经验。于是他们不得不返回营地,用太阳能板给电池充电。

金钱豹突然在这时开口说了句话,声音很小、很含混,毛豆没听清,不知道他说的是“拍了吧”还是“怕了吧”。他抬头看他,金钱豹已经穿好皮子站了起来。

2

从地下通道去往各个园子,老虎园在西北角。地下通道里灯光幽暗,地面上有时会有积水,脚踩上去,吧嗒一声,像把什么击碎了。通道过于狭长,充斥着踢踏的脚步声和拖沓的踩踏积水声。出了通道,上得地面,天光很刺眼,太阳已经悬在树丫上,从天窗落下的阳光,在地上切出一块齐齐整整的方形。他又想起那些晨练的老人,想到他们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突然感到很疲惫。

他在室内慢慢绕了一圈,像是要适应一下,再用脑袋撞开牛仔门,走到室外,门在身后自动合上。他爬上小坡,树阴重重地摔在地上,使得这一块地面颜色深重。天越来越冷,这个季节的园子变得空旷和萧条,但尽管如此,参观的人一点也没有减少。

他穿过树阴,一直走到阳光里,坐下,转过身,看这间老虎的房子——砖混结构,有一道结实的圈梁,屋顶采用四面坡形式,覆盖着红色琉璃瓦。

毛豆做梦都想拥有一间这样的房子。准确地说,是以人的身份,而不是动物的身份。

他每天都会在傍晚时分坐在土坡上,此时游客较少,他便对着红屋顶的老虎屋发愣好一会儿。这让他想起自己在崇德巷52号的房子,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前前后后也住过四代人,将近六十年,到他手上房子快成一片废墟了。不明白房子怎么衰退成这样,不是建筑百年吗?他记得奶奶临终前总爱坐在山墙下哀声叹息,在毛豆眼里,奶奶与老屋逐渐等同起来,一样地摇摇欲坠。不知道是不是老屋吸收了太多沮丧情绪,才变得不堪一击。房子最后一次还呈现出房子的形状是在三年前,那时候有墙有门,只是西边两间的顶棚坏了,那些年最烦的就是雨雪天气,逢到下雪还好,人坐在床头,看着雪花从瓦缝一片片飘进来。或者一家人正在吃饭,雪花悠悠扬扬,几双眼皮便同时抬起,注视缓缓降临的雪花。雪花也迟迟疑疑,仿佛还不习惯屋内的昏暗,不知该将自己落向哪里。毛豆记得女儿因此写过一篇作文,名字就叫《会下雪的房子》。

当然,这是下雪,下雨就没这么浪漫了,雨柱没有商量余地,呼啦啦直往下倒。毛豆带领老婆孩子一同作战,锅碗瓢盆齐上阵,他的女儿已经验老到到将空瓶口能准确无误地对准雨柱。

他想新建房子,这个愿望存续已久。五年前,他去城管局、古城办以及街道,跑了不下三四十趟。房子像是听到了风声,迫不及待地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坍塌了,将站立的日子变成历史。那时候,毛豆还没获得建房审批手续,不得不在房基地上临时搭建了一间铁皮房。

关于铁皮房,女儿没有再写进作文,她已经读初中了,房子让她觉得“很没面子”,那是一次女儿生日时许愿说的,她的愿望是有一个写作业的地方和一只小小的金鱼缸。毛豆被女儿的愿望弄得百味杂陈,这是他们一家住进铁皮房子的第一个冬天,他还不知道他们将要在这里度过三个冬天。老屋拆除后,毛豆花了一年半时间跑完了各种证,因为没有房产证,且土地证“四邻不清”(四邻均为本主外墙根),先是向土地部门申请对土地证认定,再提出申请,持土地证、身份证、老房照片——最后这条让毛豆犯难了,他没想到老屋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到规划局报建。

等到一年半后施工許可证申请下来,邻居们又不让建了。

不让建的理由五花八门,西边的邻居认定毛豆家的施工会对自己家房屋有严重影响,因为挨得紧;北边的邻居说既然已经拆除这么久,就不该再建,他们刚刚享受到阳光普照,不愿再失去久违的阳光;更有甚者,东边邻居说他家养的爬藤植物已经爬到了废墟上,如果建房,植物将会死亡。这些奇奇怪怪的理由阻止了施工,材料进不来,建筑垃圾出不去。巷子里还有一户,常年无人居住,可一旦动工,几个儿子如同天兵天将突然出现。毛豆求情、说理、争吵、申请法律援助,都无济于事。几年来他明白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等,等到邻居的房子也坍塌,等到他们也要新建,似乎就行得通了。

毛豆也不是没想过去外地买房,可是积攒下来的钱跟不上房价的上涨。这一片原本属于郊区,后来开发商进行拆迁,四周高楼拔地而起,唯独这儿没有拆除,说是这一片居民刁蛮得很,开发商们知难而退,日久岁长的,也无人问津了。毛豆家的房基面积也不大,七十来个平方,这条巷子里人口多的人家,会稍大一点,加上几平方的小院也不过一百平米。

铁皮房子是毛豆亲手搭建的,只有十几个平方大小,堆满杂七杂八的物什外,几乎没落脚的地方了。毛豆和他的老父亲睡在由矮柜拼成的床上,妻子和女儿睡在矮柜上横担的木板床上,因为每天要上上下下,两个女人更灵活些,而毛豆的岳母(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只能睡在两只纸箱上,幸好岳母又瘦又小,不占空间且轻,纸箱完全承受得了她的重量。铁皮房子从外面看像一只长方形的闷罐,屋顶由几块铁皮覆盖,为了不被风刮走,毛豆特意用几块石头压在四周。临时房子虽不再漏雨,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每逢下雨,雨珠敲击铁皮,声音像被放大,不再是淅淅沥沥或叮叮咚咚,而是乒乒乓乓,如同榔头在耳边敲打,令人头痛欲裂。

由于空间有限,很多东西无处置放,不得不将它们吊在顶棚下——这是毛豆女人的主意,这个同样瘦小的女人很擅于计算,这一点像是受了公公的影响。她将锅、铲子、板凳、茶缸、扫帚、水桶、竹篮、女儿的书包、吃剩的留到下一顿的食物等等,用小铁钩挂在顶棚上,有效利用了上部空间,她相信铁质的屋顶可以承受更多重量。只是在计算挂钩长度时,忽略了毛豆的身高,作为五口人中最高海拔的毛豆常常被不明物件猛地拍一脑勺儿。

啪——毛豆想到这里,后脑勺就挨了重重的一记,一个东西从肩膀上滚落下来。他低下头,这才发现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动物园。转过身,目光捉住向他砸苹果的小男孩。小男孩站在钢丝网栅栏外,正得意于自己的行为,当男孩看见老虎向他转过脑袋时,两只小手不停地给自己鼓掌哩。

这时,毛豆从人群中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即使那双眼睛藏在墨镜后面他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

3

这是毛豆本月第三次被扣分了,分数和薪水挂钩。负责计分的是孙猴子,孙猴子不是内胆,只是长得像猴子,瘦,驼背,人又猴精猴精的,故得此绰号。他比内胆们高一级,就这一级,权力大了去了。他是这个部门的经理,也叫饲养员。

下班后,毛豆去找孙猴子,向他解释自己的失误——工作时间发呆,而且背对着参观者。他希望孙猴子能放他一马。孙猴子正在监控室里,七八十个小屏幕已呈静止状态,他的工作是通过监控查看每个内胆的工作情况。当然,很多时候,他会走到现场去,戴着墨镜,一言不发地混迹在人群中。

孙、孙、经理,毛豆差点说成“孙猴子”,下午,我,那个……

我计分了,孙猴子不等毛豆将话说完便告诉他,回吧,回吧,我得下班了,还来干什么?

他抬起那只不容置否的手臂,边走边将毛豆往外推,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毛豆很茫然,他越来越捉摸不透此人,早晨上班时,孙猴子还笑嘻嘻地在毛豆头上猛地拍一下,因为孙猴子个头不高,需要跳跃才能完成这个动作,当毛豆回过身来,孙猴子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他对毛豆说,逗你玩儿的。好像他们之间很亲昵,毛豆也只好笑一笑,将孙猴子给他的这一脑瓜子视作友情。而这会儿,孙猴子却像换了个人,连一句解释都不听,六亲不认。

毛豆又回到休息室,内胆们还没离开,正坐在电视机前面认真观看。电视里播的仍然是那个野外摄制组的跟踪拍摄(有观众留言称这二人为野鸡摄制组)。一天过去,摄制组一无所获,但他们并不气馁,相信一定会遇见东北虎。这档节目收视率很高,弹幕一直在滚动。很快,有新的摄影爱好者和野生动物专家加入其中,他们都有丰富的拍摄野生动物的经验,当然,这些经验很久都无用武之地了。

摄制组重新制定方案,分配任务,并且设定新的机位。近景拍摄用动物仿真摄像机,采用沙罗曼蛇机器人,进行远程控制。机器人外形和野生动物极其相似,除了眼睛处装置的是摄像头,这使它能在与动物近距离接触时记录下一切。随着动物的灭绝,这套沙罗曼蛇机器人已经蒙尘很久,摄影师们再一次将其从摄影包里取出来,极为亢奋。

摄制组向树林深处前进了数公里,树越来越密,树干很高,仰头看,树冠将天空遮蔽。在经过水杉林时,起风了,风先在树尖游动,发出奇怪的声响。树尖左右摇摆,慢慢幅度越摇越大,立不住了,眼见着朝着地面砸来。摄影师们撒腿就跑,不敢回头望,约摸着超出树的长度了,才敢站定,刚立住脚,身后咔嚓一声,参天大树倒伏下来。

内胆们笑了,好像刚刚躲过一劫的是他们。毛豆也看得津津有味,索性找个椅子坐下。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拍摄进度,反而给节目增添了趣味。

一个头发蜷曲的摄影师说,自己多年前在伊尔库茨克原始森林拍摄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大树像是长了腿在身后追赶。他估摸错了树的长度,结果被树给暗算了,脊背上被树枝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至今疤痕还在。

卷发摄影师的手套刚刚在奔跑时丢掉了一只,他反身去找。地上落叶很厚,脚踩上去,咔咔作响。他弯下腰,放慢脚步。这时,他惊叫起来,一边召唤同伴,一边将镜头对准地面一处虚掩的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老虎粪便的坑。

内胆们也欢呼起来,摄影师的发现让他们激動不已,他们将脑袋默默向前伸了伸,抿抿嘴,暗地里吐出一口气。

野生动物专家很快便赶到摄影师指定的地方,蹲下,手轻轻拨开树叶,捻开一土坷垃放在鼻下闻。他说野生东北虎对于自己的粪便很谨慎,一般会挠点土给埋上,以此掩盖气味和踪迹。他一边将混合着粪便的泥土靠近镜头,一边告诉正在收看的观众,没错,这正是东北虎的粪便,而且,从粪便时间上判断,应该是不久前留下来的。

天黑透了,摄制组采用远红外相机,估计老虎出没的可能性很小,他们决定一部分人回营地,一部分继续蹲守。

这时内胆们也起身离开了,毛豆走出休息室,他的脑海里全是北方的原始森林。当他出了林阴道,才回过神来,想到白天被孙猴子扣的分,心里顿时刮刮地难受。

金钱豹在他后面走着,离得不远。他俩是差不多同时来动物园上班的,虽没说过几句话,但在毛豆看来,这就多了一点亲近。他听说金钱豹有一个儿子,自闭症,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要进行心脏移植。这需要巨额医疗费,金钱豹除了在动物园的工作外,还兼职了另一份工作。毛豆记得金钱豹刚来时扮的不是金钱豹,而是扬子鳄,因为扬子鳄的工作环境需要长时间匍匐在沼泽和浅水里,因此薪水略高一些。但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扬子鳄有了新的内胆。即使是这些最低下的工作,也存在竞争。

毛豆故意放慢脚步,金钱豹走上来,他俩都是内向的人,都不擅长与人搭讪。路灯昏黄,隐藏在树叶中,两双鞋与地面发出相似的声音。快到大门口了,毛豆才说一句,下班了。

嗯,下班了。金钱豹也回应一句。

毛豆还想问问他儿子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需要多少钱?啥时候能等到配型成功?但毛豆一句都没说,他觉得不合时宜,也不妥。金钱豹出了大门沿着院墙向左拐,毛豆则穿过马路到站台等车。他远远看着金钱豹走路的样子,因为上半身前倾,脑袋低垂,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摁向地面。

4

女儿在巷口等毛豆,毛豆一出现,小人儿就一个跳跃吊到毛豆脖子上。女儿已经十六岁了,个头还没往上蹿,身高一直停留在搬进铁皮屋的那一年,毛豆常常注视着女儿,心里感到愧疚和担忧,好像铁皮屋局限了女儿的成长似的。

他问女儿怎么在这里,对方答非所问,反问毛豆是不是忘了,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毛豆挠头想了老半天也没记起,女儿说,今天是周末,你上个周末答应这个周末去看电影的。

哎呀,毛豆这才用手猛拍了一下脑袋。

女儿爱看电影,准确地说是去电影院看电影,对于什么片子并不讲究,外国的、国内的、商业片、文艺片,她都会兴高采烈地从头看到尾。有一阵儿毛豆疑心这孩子并不是爱看电影,而是喜欢将自己置身于电影院宽大的放映厅里。

他和女儿在海报前踟蹰半天,最后停在一部叫《悬浮于万有引力之中的房屋》的海报前,导演叫廧忈,这名字似乎有意要测试观众的汉语水平。

女儿执意要看这部,不知道是生僻字激起的好奇心,还是悬浮的房子激起的好奇心。然而,整个放映厅就他们父女二人,屏幕超大,带着一股夯劲,四周空空荡荡,这种空荡让他有点不适、惶恐、错愕,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毛豆看看周围墙壁,偶尔闪过的蓝幽幽的光更增添了纵深感,仿佛放映厅没有边际。

电影终于开始了,讲述一名叫作无稽的男子和儿子之间的故事,无稽是建筑设计师,他烦透了这个充满规则和缺乏想象的世界,所以他的设计总是天马行空。他设计出像雨伞一样会自动收拢的房子、会行走的房子、有情绪的房子,可他的设计方案没人愿意接受,专家们认为那样太大胆,简直是异想天开,完全忽视自然规律。但无稽仍然一意孤行,除了他十岁的儿子,没人相信他。无稽答应给儿子生日礼物,一座会飞的房子。他每天忙于设计、绘图、建造,终于在儿子生日那天房子造好了,坐落在地面上的房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便缓缓地脱离地球表面,升向天空——

整个观影过程女儿一言不发,这与她从前大相径庭,毛豆紧张得手心出汗,不知道女儿此时此刻想的是什么,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揣摩她的心思上。

他后悔挑选这部电影,害人的生僻字,害人的万有引力和悬浮。关于房子的话题,毛豆总是在和女儿相处时尽量避免提到。刚刚在幽暗的放映厅里,他偷偷用余光瞟向女儿,心里有些酸楚,他轻轻捉住女儿的手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在自己膝盖上。想到女儿在铁皮屋里写作业时,只能伏在她母亲的缝纫机上,有一次,她母亲给缝纫机加过机油,没告诉女儿,结果写完作业,本子上洇了好大一块。

他答应过女儿,房屋一建好,立即买写字桌,再挑选一盏亮瞎眼睛的台灯(女儿这么说的)。但是,这个愿望什么时候能实现,毛豆也回答不了。

从电影院出来,他们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广场上慢慢溜达。他问女儿要不要吃棉花糖,女儿说不要。他又问女儿吃不吃烤红薯,女儿说不饿。一连问了几次,女儿都是摇头。这倒让毛豆有点心虚和愧疚,他看着女儿的背影——垂着头,步履缓慢,夜色牢牢粘在她的身上,不知道女儿是不是还沉浸在刚刚的电影里,他一时还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打破这令他揪心的沉默。

突然,远处有钟声响了,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身,循着钟声方向看去。毛豆发现对面的小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一块超大屏幕在人群上空,每个人都嗷嗷待哺似的看向屏幕。他和女儿也走过去,当他将视线调遣到屏幕上,忽地一愣,因为播放的是关于东北虎的跟踪拍摄。或许那里与此处有着时差,镜头里的天空还透着一点点湛蓝和淡紫,雪花一片片从天空飘落下来。摄影师很调皮,将镜头对准半空,对准一两片悠扬闲淡的雪花,雪花在昏暗的背景衬托下格外醒目。这让毛豆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老屋,想起他们仰头看雪花的日子。而现在,连那样一间屋子都没有,连一个飘着雪花的屋子都没有。他有些感伤,更有些愤怒。

他和女儿乘公交车回去,进入巷子,在经过西边邻居杨国强家的时候,毛豆停住脚。他看着那扇因风吹日晒变成平行四边形的院门迟疑了一下,叫女儿先回去,他马上就来。等女儿进了屋,他便伸手敲了敲平行四边形。门内有个粗鲁的声音问谁啊,毛豆没吱声,再敲。里面又问,谁啊?问话中门开了,开门的正是杨国强。对方见是毛豆,立即将门推上,毛豆赶紧侧身挤进一条腿。

你想干什么?杨国强怒道。

我就想砌房子,毛豆急急地回答。

门儿都没有。对方说。

你为什么不让我砌房子?毛豆突然委屈,他觉得自己的这句话缺少力道,这个问句问过不下百遍,每个邻居给出的理由都蛮横无理。在阻拦施工的人中,杨国强是闹得最凶的,也是最狠的,因为与毛豆家挨得最近,所以杨国强显得比谁都理直气壮。他说你毛豆砌房子要用混凝土小搅拌机吧,要用振捣棒吧,要立模子吧,要搭脚手架吧,要运建筑材料吧,哪一项没有振动,哪一项对我家房子没影响。杨国强说现在他不想翻新房子,还想再住个三五年,三五年后,你李毛豆要砌就砌。

他把毛豆往外推,砰的一声把门锁上。再敲门时,门缝里滚出两个字:免谈。

5

一場大雪,给摄制组带来不少困难,首先是寒冷,蹲伏在雪地里的摄影师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寒冷的侵袭,极低气温下电池耗用太快,这也给拍摄增添麻烦;其次,雪地上更难发现老虎的踪迹。已经进入雪季,每年都会有好几场雪,据说,厚厚的积雪待到明年四月才会融化。用于跟踪拍摄的机器人采用轮毂进行移动,雪地增添了行进难度,摄影师们不得不将机器人退下,继续采用固定长焦拍摄。

一周后的早晨,内胆们在休息室里穿皮子,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镜头里的一切被白色笼罩,世界仿佛静止了,除了偶尔一个雪团从树丫上掉下来,发出哑哑的“噗簌”一声。就这样守株待兔下去,能不能拍摄到东北虎,谁也难说,大家都渐渐失去耐心,然而,摄制组又不愿意轻易放弃,他们执拗地认为拍摄到东北虎,将给这个动物逐渐消亡的世界带来非同寻常的意义。

毛豆把头套戴好,这是最后一个步骤。正当他从皮子里露出眼睛时,电视上闪过一抹黄色花纹。

确定不是眼花。

很显然,这个瞬间不仅他看到了,卷发摄影师也注意到了。他将镜头摇过去,慢慢拉近——目标出现了,那只他们等待了十一天的东北虎终于出现在画面中。

老虎背对着镜头,缓慢走到树后,侧卧在雪地上,然后闭上眼睛,看上去像是很疲惫的样子,偶尔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张一张嘴,又耷拉下脑袋。

现场的人们很激动,从他们克制的带着颤抖的声音里可以得知。内胆们停下手上的动作,脑袋趋向屏幕。毛豆又将头套取下来,抱在胸前,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头里的东北虎——它厚实的脊背,完美的花纹,令毛豆感觉如此亲切,又肃然起敬。他分明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鼻子酸酸的,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激动,甚至有些感伤。

也许这就是地球上最后一只东北虎了,毛豆心想。过度采伐森林,加速了老虎栖息地的流失,同时也使它的捕食对象(狍、野猪和麂等)无栖身之地,造成食物短缺。毛豆知道虎皮虎骨的价值也是老虎长期以来成为狩猎对象的重要原因,他曾在报纸看到关于动物灭绝的另一种说法——由于人类的活动、栖息地的破坏等因素,使老虎的分布区被分割成多个孤立的“岛屿”,各分布区之间缺乏基因交流、交配,甚至一些分布区内仅有一只个体而不能繁殖,最终导致物种灭绝。

野生动物专家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一名叫安东尼·戴维斯的科学家,早在1996年就预言物种灭绝是21世纪地球面临的最大灾难。当前物种灭绝速度比自然灭绝速度快1000倍,平均每小时就有一个物种灭绝,照此下去,现存物种绝大部分将在21世纪灭绝,那将是地球上第六次物种大灭绝。但令安东尼·戴维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已提前到来。

一整天,毛豆都心不在焉,脑子里尽是关于东北虎的画面,他记得野生动物专家说为了防止物种的彻底灭绝,一些国家纷纷建立濒危物种基因库,基因技术、试管技术、克隆技术、冷冻保存技术等高新技术也在不断成熟。两年前,我国第一座野生动物濒危物种基因库也在昆明建成,目前已开始收集濒危物种基因资源。通过收集血液样本,运用高科技获取其DNA信息,筛选出遗传标记并克隆保存在零下196℃的液氮中——

毛豆不知道下一步他们会对这只东北虎做什么,当镜头对准东北虎时,他的内心十分复杂。

一上午毛豆都待在室内,看着从天窗漏下来的光斑,树影在光斑里移动。中午,他才从牛仔门走出去,走到水塘边。来动物园的人出奇地多,像是受了什么召唤,钢丝网外站满了人,除了家长和他们手中的孩子,还有很多热恋中的男男女女。往常恋人们选择动物园,重点并不在参观,动物园里茂密的植物给他们提供了很多隐秘空间。而今天,恋人们像深藏在地下的蝉蛹一样从树林里走出来了。

他从水塘来到土坡,又沿着钢丝网慢慢走向横木,经过钢丝网时,网外面的孩子们连忙抱住身边的大人,好像被吓住了,大人们也失声尖叫。毛豆不喜欢他们过于夸张的表情。

他背对着人们,走向土坡,侧卧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仿佛很疲惫的样子,偶尔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张一张嘴,又耷拉下脑袋——他觉得这一切多么熟悉,每一个动作好像不是他自己完成的,而是从皮子里生发出来的。

6

每天工作时间虽然只有八小时,但每分钟都会很紧张、谨慎,要经得住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毛豆最怕的眼睛不是来自参观者,而是来自园子四周的监控,具体点说,是监控后面的孙猴子。

这一天,毛豆又被扣了分,他越来越不明白孙猴子扣分的标准。下班后,他去孙猴子办公室,金钱豹正好在里面,远远地就听见孙猴子的咆哮,原因是金钱豹这个月请两次假,薪水被扣了不少。金钱豹解释家中有事,两次都是送儿子去医院,没办法。

孙猴子说,金钱豹啊金钱豹,你给我说说看,我总不能在园子外竖个请假牌,向游客解释金钱豹家中有事吧。这样请假肯定不行的,游客不认可,这次先扣三倍的分,下个月再这样请假你就别来了,你也是知道的,内胆多的是。

金钱豹从孙猴子办公室出来,看见毛豆,低头正要离开,被毛豆叫住。毛豆支支吾吾问他儿子病情怎样,金钱豹愣了一下,抿了抿嘴说,现在还算稳定,就等配型成功,也、也不能再拖了。

那——钱凑齐了吗?毛豆小声问。

金钱豹看着毛豆,好像料到他要说什么,半晌没吱声。

我这儿有点,毛豆咬着嘴唇说自己估计一时半会儿也砌不了房子,可以借他救个急,但是,毛豆补充说,一定要还的。

金钱豹连忙点头,又摇摇头,说,会还的,会还的,借钱怎能不还,谢谢你东北虎,你、你这样……他一激动话没说出,眼泪先飞出来了。

毛豆在金钱豹肩上拍拍,转身进了孙猴子办公室。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孙猴子已将扣分记录交到财务上了。孙猴子说,李毛豆啊,你也怪不得我,这是我的工作,我包庇你,我就要丢饭碗。说着在毛豆后脑勺敲了一巴掌,孙猴子咧开嘴笑出声来,说,李毛豆你可不要向金钱豹看齐,这个月他已经扣掉24分了。

晚上毛豆到家,老婆推著缝纫机刚从巷口回来,她白天在巷口摆摊,给人缝缝补补,晚上回来加工毛绒玩具,给小动物缝上耳朵鼻子眼睛。毛豆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接的活儿,缝纫机永远哒哒哒地叫着,脚下四处散落着支离破碎的五官。据说完成一只玩具可得五分四厘。这个分值古老得都失去铜臭味。

外婆——毛豆的岳母,他喜欢跟着女儿这么叫——有时也帮帮忙,她心疼女儿,但心疼归心疼,也无法付诸到更多的行动上。外婆还有一个儿子,娶了媳妇后,婆媳关系疙疙瘩瘩。在毛豆一家搬进铁皮房子时,外婆不得已回去跟儿子住,但没几天就夹着包过来了。她情愿跟女儿一家蜷在这铁皮房子里。

外婆嘴碎,说话冲,有时她女儿看不下去,便怼一句,你怎么不去你儿子那儿呢,那儿房子大着哩。外婆就老老实实闭上嘴,一声不吭地躺到纸板床上去。

而毛豆的父亲呢,他和外婆是不说话的。他和谁都不说话。这是一个内向、憨厚、固执又倔强的小老头,年轻时在国营厂待过,做预算,所以做什么事都喜欢算一算,尤其表现在吃药上,他根据体重把药丸分成几等份,绝不多吃。最多的一次,指甲大的药丸被分成十二份。老头没什么大毛病,唯一的问题就是便秘,各种方法都试过,不顶用。对于一个八十高龄的人来说,身体这部机器已锈蚀,转不动了。

这两年,解决便秘的方法是毛豆用手抠。每天晚上,小老头颤巍巍地趴在一只矮板凳上,抬起尖瘦的屁股。屁股上已没有多余的肉,看起来像两道犁。每每这时候,毛豆都会一阵心酸,既是为父亲、为自己,也为蜷在临时房子里的老老少少。他觉得世界日新月异地发展,可那是属于别人的,而自己的生活,依然如此。

半夜,毛豆醒来,屋子里黑漆漆的,因为是临时房,当初没有留窗户,只在最里端少放了一块铁板,用两件棉衣抵着。毛豆伸手掀了掀棉衣,月光霍地涌进来。他不喜欢这冷峻的月光,仿佛也是铁质的,是一把刀,把铁皮屋切掉一小块。他想等到砌了新房,那时的月光一定就不一样了吧,它将是绵软、莹亮,具有蚕丝的质地吧。

次日早晨,毛豆在巷子里遇见正去上班的杨国强,他将杨国强拦住。杨国强说,李毛豆,你想干吗?毛豆说,我是要告诉你,下周我必须砌房子。

杨国强哼了一声,说你砌好了,你试试你能不能砌得起来。

毛豆知道杨国强不是恐吓他,又不是没试过,砂浆还没和好,杨国强就率领众邻居来了,他们抢走铁锹、瓦刀,将堆放好的砖头推倒在地,或者,七八个人躺在地基上阻拦施工。他知道除了杨国强,还会有李国强、王国强、张国强、马国强……不允许他砌房子的不止杨国强一个。毛豆也报过警,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警察也不耐烦了,说这事你们争取协商解决吧。你们要是打架了,我们只能将双方都带走。

瓦匠们都不愿接手这活儿,工时耽搁不起。毛豆曾亲自动手,利用早晚时间,一天一点,哪怕砌一年、两年、五年,也要把墙给砌上去。但毛豆过于天真了,别说砌一堵墙,连一块砖头都没砌得上去。

你看我家老老小小五个人,就缩在这临时房子里,我不能再等了。毛豆带着哭腔说,他拽住杨国强的车后座,死命吊着。

杨国强说,在这里砌,就是不行,你去别处砌,世界大得很。说完跨上车,用力一蹬,出了巷子。

7

金钱豹连续一周没来动物园,当他再次出现时,人瘦了一圈。他的工作丢了,这个岗位有了新的内胆。金钱豹是被几个人从孙猴子办公室拖出来的,但他又从那几双手中挣脱而出,冲向孙猴子。他并不是动手打人,而是像膏药一样死死抱住对方,直到再次被几双手给撕下来。毛豆第一次看见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婆娘似的,如此肝肠寸断,他上前去,想劝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金钱豹的力气太大了,没有人能拽住他,孙猴子报了警,让警察将金钱豹带走了。

令金钱豹悲痛的不光是丢了工作,还有和他儿子配型成功的那顆心脏也丢了。据说医院给的理由是交通事故,运输过程中的交通事故,导致移植心脏在体外超过七小时,心肌细胞缺氧坏死。金钱豹不相信,他怀疑被人捷足先登了。他说自己已做好准备,把房子卖掉,还借了贷款。因为他的儿子等不起,不能再拖下去了。

金钱豹被带走后,毛豆想到自己的女儿,庆幸上天给了他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他决定下班就给女儿去买礼物。因为房子小,一直以来毛豆允诺等砌了新房再兑现。可是,现在,他有点等不及了,他要尽快完成女儿的心愿,至少可以先兑现鱼缸的愿望吧。

电视里还在直播着关于北方森林里的东北虎,但镜头里并没有出现东北虎影子,而是两个野生动物专家和几个不知身份的人正在营地的帐篷里进行一场会议。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说,2021年《科学》刊发了一篇专门阐述里海虎和东北虎(西伯利亚虎)关系的论文,基因研究表明西伯利亚虎和已经绝灭的里海虎有着相对别的虎亚种最近的亲缘关系。调查指出,很可能两种虎的共同祖先在大约一万年前通过古中国去往中亚,在里海地区定居繁衍。而其中一支横穿西伯利亚来到远东地区形成西伯利亚虎种群。他们认为正是人类活动分隔开了这些本来属于同一种群却分布于不同地区的虎,并最终让它们分别走上了不同的进化道路。里海虎于20世纪80年代彻底灭绝,而东北虎也正走向灭绝,但是,通过基因的克隆,不久的将来,人们会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重新看到老虎的身影……

此时,野生动物专家打断男子说话,他的声音很小,似乎被裹得严实的围脖挡住了。毛豆没听清,也来不及继续听了,他得立即到园子里去。

气温越来越低,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在头顶,几场秋雨后树叶落得满地都是,草黄了,树木萧瑟。毛豆慢慢在水塘边走着,他有点打不起精神来,头很重,身子反而变得轻了,轻到失重的程度,感觉在往上飘。尤其几只脚飘得更快一些,这就让他产生了一种倒立的感觉。他用脑袋撞开牛仔门,皮子的重量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有点吃力。毛豆感到浑身疲乏,瘫坐在墙脚。

不久的将来,人们会在古老的丝绸之路重新看到老虎的身影——这句话在毛豆脑子里回旋,他无法感受到鸭舌帽男的那种亢奋,心里更多的是悲伤,具体因为什么,毛豆也说不上来,这情绪让他感到沮丧和无精打采,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很想念镜头里的那只东北虎。

太阳隐到云层里,头顶的天窗暗淡下来,起风了,好似一场大雨将要到来,树叶被吹到天窗玻璃上,正吧嗒吧嗒地抽动,积云拖着沉重的躯体从远处缓缓靠近。

钢丝网外的游客小声议论着,手机掏出来随意摁两下又放回口袋。毛豆漠然地注视着钢丝网外的游客,在老虎园停留的人不多,看一眼就走过去了,人们或许打算在落雨前赶回去,或许是对这懒洋洋的老虎感到深深的失望,甚至还有几分鄙夷。

一个孩子站在钢丝网外,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向毛豆,毛豆也看过去,他不知道这个小屁孩在想什么,他知道真相吗?他知道野生动物的皮子里面是一个个人吗?他到哪一天才会明白这一切?他会对这个世界感到深深的失望吗?他会对人类的自以为是和所谓的绝顶聪明感到悲哀吗?

毛豆刚要收回目光,便看见了孙猴子,他仍然戴着墨镜,因为发际线过高,使得墨镜有种承上启下的宽大。他觉得孙猴子又要给他扣分了,他把这小小权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孙猴子的口头禅是,内胆多的是。他说动物是没有,人可多的是,还怕找不到人来扮动物?

毛豆仍然瘫坐着,他不想挪动身子。孙猴子的手插在裤兜里,咧着嘴坏笑。这时,孙猴子将两只手掏出来,左手托住右手,右手握成枪的形状,作为枪管的食指突然跳动一下,砰——这个声音是在毛豆心里发出来的。他不明白孙猴子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当然,以他平时爱戏弄别人的顽劣德行来看,也不算稀奇。

但毛豆却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好像那一枪真的击中了自己。

8

毛豆给女儿买了小鱼缸,忘记买小金鱼。女儿说不用,她不想养真的鱼,死了会难受。等到毛豆第二天下班回来,发现鱼缸里多了几尾纸鱼。女儿自己动手剪的,倒是很逼真,用树枝搅动一下,纸鱼便顺着水波游弋。女儿做完作业看一看,临睡时看一看,上学前看一看,几条纸鱼带给她许多快乐。有一次,她问毛豆,会不会有一天地球上连鱼类也灭绝了呢?毛豆看着鱼缸,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起野生动物专家说过,通过基因库可以让灭绝的动植物重新回到地球。

人类太聪明了。女儿幽幽地说道。

是啊。毛豆附和着,他听出女儿这句话里的意思,并不是出于赞美。这些天他内心也颇感复杂。

你知道吗?女儿突然歪过脑袋问他,你知道马很讨厌伯乐吗?

毛豆一愣,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马为什么要讨厌伯乐,马感谢伯乐还来不及呢。

自从有了伯乐,马就没有了自由,马原本可以和别的动物一样,每天在草原上吃吃草、喝喝水,但伯乐的出现,让马不停地奔跑。伯乐说,马呀,只有奔跑才有意义。嗨,意义个头呢。

毛豆笑起来,她被女儿的抱怨逗笑了,不过,他觉得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鲜。

他想起正在东北森林里的那只老虎了,他很久没有看直播,上一次还是在五天前,镜头里没有出现东北虎的影子,而是几场会议直播。参加会议的是野生动物专家、基因生物专家、动物遗传育种专家、森林公安局等等,而最早的那两名野鸡摄影师不再参与了,他们一个打道回府,一个像热心志愿者在场外帮忙。

毛豆告诉女儿,在北方的森林里,人们发现了一只东北虎。

女儿扬了扬眉,慢悠悠地说,知道,这可是同学们近期最热的话题。

唔,是吗?毛豆说。

真希望它不要出现——

什么?毛豆没听明白。

我说,真希望那只老虎永远不要再出现,或者离开地球,永远不要让充满野心的人类看见。女儿补充道。

为什么?毛豆皱了皱眉。

女兒用手捞起一条纸鱼,刚刚还在水中悠游自在的鱼立即耷拉下来。因为,女儿说,人类不配拥有地球。

和女儿闲聊的第二天,毛豆就迟到了,他在公交上思考,发呆,又打了个无边无际的盹儿,等回过神来,已经到终点站了。急急忙忙下来,又反身坐上回程车,回程车上不见晨练的老人,却挤满了上班族,上班族特点鲜明,因为无精打采,毛豆在这群人中找到了同类项。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司机无视拥挤的车厢,每到一个站台都将车门打开,催促站台上的乘客赶紧“上、上,往后走!”人们像是被装进罐子里的骰子,不停地摇晃。毛豆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他猜不出这是上班族,还是混迹在上班族中的晨练者。他从人缝中挤到后门,几米的距离却如同翻越重山万岭。他实在想不明白,人类不断侵占森林、耕地,但人类的生活仍然拥挤不堪。

迟到了,他被扣了分。这是无可置辩的。下班后毛豆正忙着脱皮子,孙猴子来了,他说,李毛豆啊李毛豆,你一整天在想什么呢,你在园子里挪都不挪啊。毛豆没搭理孙猴子,他不想分神,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镜头里东北虎正东张西望,慢吞吞地向阔叶林走去。四周的树木与先前有了很大变化,变成阔叶林和针阔叶混交林,这是中国东北地区常见的岩石或砾石较多的山貌。毛豆发现东北虎脖子上还戴了一个金属的项圈,这串项圈似乎没有使它感到不适,或许,这些天以来已经习惯了。对于东北虎的归属,几天前专家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一部分人认为提取基因后就应该放虎归山,如果送到野生动物育保中心,极有可能会抑郁而终;另一部分人则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放虎归山,老虎会面临找不到食物的可能,是让它饿死还是下山吃人。两方观点僵持不下,直到几天后才达成了共识。

毛豆面对电视上这段争执时,冷笑了两声,他的声音很小,通过鼻腔和嘴角完成。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想,人类一方面去抢救一个已经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种,一方面却在加紧破坏人类自身生存的环境。这就是人的虚妄。

毫无疑问,这是地球上仅存的唯一一只东北虎。专家们给出了定论,他们决定给这只东北虎一段“自由”时间,但也并不是完全自由,“项圈”的作用除了有定位系统和摄像功能,还有采集四周环境的湿度、温度、行走里程,监测各项指标数据的作用——包括自动相机影像花纹数据、粪便分子遗传信息数据、足迹影像数据、猎物种群监测数据,以及栖息地环境质量监测数据。当然,除此之外,方圆五百公里内,日夜兼程地安装了若干个红外摄像仪器。专家们通过采集的各项数据,监测、分析并确定下一步东北虎该何去何从。

这大概是一只抑郁、偏执甚至有点感情丰富的老虎,它似乎不太喜欢运动,白天,它会找一个有阳光的地方躺着,等到了夜晚,气温越来越低时,为了避免太冷,才起身去捕食。这么冷的天,小动物们都藏起来了,尤其是它最爱的狍子。东北虎比第一次看到时瘦了很多,猎物变少是原因之一,需要消耗脂肪御寒则是另一个原因。

野生动物专家正在向镜头外的观众分析东北虎的种种莫名其妙的行径,比如,它会转圈,围着一棵树转,一直转。

这时,孙猴子突然挡在了电视前方。他像个老顽童似的嘿嘿笑着,说,李毛豆,我跟你说话你怎么听不见呢,你不能在园子里躺着一动不动,你是老虎,嗨,老虎哇。他转身指了指电视里的东北虎,刚要说你要像真正的老虎一样凶猛,却看见电视里的东北虎有气无力地蜷在雪地里。

嗨,老虎都不像老虎了嘛。孙猴子扔下一句话,怏怏离开了。

9

这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一场接着一场的雨落下来,气温就骤降了。外婆常常把椅子搬到门口,晒太阳,或者对着连绵的雨丝发呆。她的瘪唇哆嗦得更加厉害了,空荡荡的嘴里牙齿寥寥无几——不久前在巷子东头厕所又摔掉几颗。和牙齿一起摔断的还有她的脚骨,据说那些骨头细脆得像一截截枯枝,小诊所的医生虽然不确定是否能够长好,但还是用厚厚的石膏将它们裹了起来。毛豆常常猜想石膏里面的枯枝是不是发芽了,因为它们总是发出一阵阵菌菇类霉腐的气味。外婆总爱把那只受伤的脚搁在她女儿的毛绒玩具上,脚陷在柔软的毛绒玩具里,像是长出的一只大耳朵。

毛豆的老婆依旧日夜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把铁皮屋子的锈都震落了。她接了更多的活儿,毛绒玩具的耳朵、鼻子、嘴,已经堆得老高,像海水一样,从铁皮屋的一侧漫延到另一侧,一直漫延到外婆的白石膏脚下。这个瘦小女人埋头作业,腰弓得更厉害了,终于,她把自己的五官也缝进去了——视力和听力越来越糟。后来毛豆给她买了一副老花眼镜,度数很高,使得眼睛出奇地大。毛豆有时不敢直视,镜片后的眼睛像鱼一样,稍不留意就要游出脸颊。她的耳朵也不好使了,毛豆喊她,她也听不见,然后惊觉地从哒哒哒的声音里抬起头,十分漠然地看着外面。

一次考试前,女儿提出要去同学家住几天,说同学家有两个书桌,每个书桌上都有一盏带护眼模式的学习灯,同学家宽敞而且安静,她们可以好好复习,备战期末考试。毛豆没同意。女儿撇着嘴说,我去复习又不是去玩。毛豆说你要复习可以在家里复习……还没说完,女儿就嘟起嘴说,家里哪有复习的地方,就连电灯都是昏暗的,书上的字看得很吃力。毛豆刚要说他可以换个更亮点的灯泡,女儿就喊起来,说,为什么,为什么别的同学有自己的书桌,而我没有!说着眼泪掉下来,声音也高了,她说自己受够了这个铁皮屋,一个小时也待不下去了,她感到窒息——

啪——毛豆甩出去一个耳光,抽完手还杵在半空。这是他第一次打女儿,女儿哭着捂脸跑到屋外去了。老婆连忙去找,毛豆还愣在原处。天黑后老婆一个人回来了,没找到,正当毛豆一家心急如焚时,女儿推门进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垂着两手,一直走到毛豆跟前,停下,低着头,半晌才说,我错了——

女儿的道歉让毛豆愈发难过。女儿越是懂事,他越感到愧疚。

毛豆丢下手中的锅铲,在女儿肩上拍了拍,骑车出门了。他去商店买了两瓶白酒马不停蹄来到杨国强家,这个打感情牌的方法毛豆也不是没试过,但杨国强软硬不吃。为了能早日砌房子,早日搬离铁皮屋,毛豆想再试一试,不想就此罢休。

杨国强家的小院门关着,院子里黑咕隆咚的,毛豆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很显然,全家外出了。毛豆对着那扇变形的门抽了两支烟,门板龇开很大一条缝,像一张暗自窃笑的嘴,两块门板之间缠了几圈铁丝,试图要使门板百年好合。

吃了个闭门羹,毛豆本打算就这样回去,想想不甘心,他想,不如把酒留下,若杨国强在家的话定会把东西摔出来。先让他收下再说。

毛豆踩着墙脚的花台慢慢往上爬,翻过院墙,顺着一棵石榴树可以落到地面。他往地面跳,衣服被树枝勾住,在空中弹了一下,树枝断了,人和酒重重摔在地上。主要是后者,立马一股浓烈的酒香溢出来,还有莹莹的液体在黑暗的地面胆怯地流淌。

毛豆顿时有种做贼的感觉,碎玻璃也来不及清理,急急忙忙翻墙而去。

第二天一早,毛豆还未起床,杨国强就在门外大骂了,他指桑骂槐,说不知道哪个缺德鬼趁他不在,用碎玻璃扔了一院子。毛豆听由对方叫骂,一点想解释的心都没有,因为任何解釋都显得很荒谬。他越来越觉得砌房子的事就是个疑难杂症,只能听天由命。

早晨无精打采来到动物园,内胆们大多数也都来了,正一边穿着皮子一边看电视。这个直播节目给内胆们带来很多乐趣,但毛豆例外,他并不能从中体会到乐趣,而是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和悲伤。

镜头里东北虎的背部和前肢上强劲的肌肉在运动中起伏,巨大的四肢推动向前,平稳而安静,就好像在丛林中滑行。尖硬的锯牙钩爪,五个非常锐利的虎爪使用时伸出,不用时缩回爪鞘避免行走时摩擦地面。

它似乎更加内向和偏执了。红外摄像仪记录了它在12月2日这天走了20里路,在12月3日这天走了26里路,到12月8日这天,它已经走了200里路,但根据卫星定位来看,它是在绕一个很大的圈,连野生动物专家都无法解释这一现象。

而到了12月18日,人们发现东北虎不再绕圈了,而是径直向一个方向走去。

10

春节到来之前,外婆去世了,没有一点征兆,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她在前一晚还帮忙缝玩具小嘴巴。外婆坐在自己那张纸箱做的床上,缠着石膏的脚搁在板凳上,缝得极其认真,每缝好一个都拿给她女儿检查一番。女儿检查时,她也伸过头,颤颤巍巍的。她太瘦了,身体几乎维持不住她的目光。

一晚上外婆都没说话,像个虔诚的小学生。有时缝得歪了,被女儿抱怨几句,她也不吱声,拿过来拆了重新缝一遍。

外婆的死是次日早晨才发现的,纸箱床像是受了重力明显坍塌下去,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纸箱里,只有那只缠着石膏的脚翘在外面。她女儿喊了好几声,没人理睬,毛豆老婆说,起床了外婆,帮忙把货赶出来咯。外婆仍然纹丝不动,她女儿掀开被子才发现不对劲。

毛豆接到电话时正在休息室里穿皮子,孙猴子也在,他倚在电视旁正在对毛豆进行批评教育,说毛豆工作态度太消极了,每天就瘫坐在地上,关键是,怎么坐成了人样了呢?

毛豆挂了电话就把皮子脱下来,撒腿往外跑。孙猴子还不明白什么情况,满肚子怒火,他冲着毛豆背影说,李毛豆,你这是要对着干吗?老子告诉你,你不想干就别干。孙猴子似乎不解气,又撂出那句口头禅:内胆他妈的多的是。

毛豆和他老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外婆从纸箱里拽出来。她在死亡之前因为小便失禁,尿液将纸板浸透,纸板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软塌了下来。她的身体也卡在纸箱里,呈V字状。人已经僵硬了,抱上来时已经无法放平,只能侧着摆放。

外婆左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截红色绒布,原来是前一晚缝坏的那只小嘴巴。毛豆有些难过,眼睛顿时湿了。他曾经猜测,两个老人,哪个会先离开呢?一个需要他每天抠屎,一个不是他亲妈。当然,他们不可能同时离开,即使是百年好合的夫妻也难得如此巧合。而现在,终于先走了一个,曾经的猜测是不是说明了对他们离开的期待?他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感到悔恨。

毛豆老婆试图从外婆僵硬的拳头里将“小嘴巴”拽出来,可拳头太紧,绒布又弹回去。毛豆说,别拽了,放在这儿吧,就放在外婆手心里吧。

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外婆裹着石膏的脚上,一切都停下来了,包括石膏里将要抽枝发芽的骨头。光柱里灰尘浮游,鱼缸里的纸鱼静止。

一切从简,丧事结束后毛豆回到动物园,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孙猴子的怒气。

毛豆穿上皮子静静地坐在园子里,漠然看着钢丝网外的游客,感觉身体空空荡荡,四肢绵软乏力,而且嘴唇一直在发颤,前额也会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水。他屡次想形容这种巨大的空空荡荡,都难以尽意。

有小孩握着相机冲他喊,嗨,东北虎,东北虎,起来走一走,起来走一走吧——

他抬起眼皮瞥一下,仍然一动不动。当然,换作平时,内胆们也不会因为游客要求而相应做出什么举动。

新来的金钱豹,没干几天也走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干得下去。狮子园里的也是,园子几天前空了出来。毛豆坐在土坡上,听着动物园里人潮汹涌里暗藏着的静谧,仿佛这里正进行一场集体沉默的约定。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东北虎的样子,那是正在北方森林里头也不回行走的东北虎。早上毛豆穿皮子的时候,看见它消极、慵懒,又有点桀骜不驯的脸。据说,它已经到达长白山山脉的北延端。

下班时,孙猴子来找毛豆,毛豆正在专心致志看电视。孙猴子这次没有拍他的脑袋,也没有对他嘿嘿笑,而是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明天不用来了。

毛豆没说话,仿佛没听见,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电视里东北虎正在森林里疾走,野生动物专家说它在昨天经过一个村庄,山林附近的白鱼镇临湖村,东北虎先是遇到一辆车,准确地说是那位司机因为好奇而跟踪它。东北虎转身拍碎了车窗玻璃,吓得司机赶紧踩油门逃走。后来,它在一处废弃的水泥房旁的草丛里潜伏着,一动不动地躲藏了三个多小时。

这期间,原本就持不同观点的野生动物专家和基因科学家们再次发生争执,一方认为应立即通知当地动物协会带上麻醉枪将其放倒,送到育保中心,或者转运到中俄边境目前生态良好的东兴林场;另一方则认为这只是偶然现象,从它在村庄里的“表现”看,它其实害怕人类,并没有主动发起袭击,可见其行为还是比较克制的,在自然生态系统中,顶级掠食者老虎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放虎归山此时是最明智的做法。

正当双方争执之时,东北虎突然扑向路面,准确地说,是扑向路上的一名男孩。屏幕外一片尖叫,东北虎在离男孩五六十厘米的地方立住,硕大的脑袋带起一阵风。男孩跌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他吓得忘记了呼救。虎爪摁住了男孩,所有人惊得张大嘴巴,有人蒙着双眼,谁都能料到下一步将会出现怎样的血腥场面。

东北虎停顿的那几秒,恍若半个世纪,这时人们再次发现它脖颈上的金属项圈,一簇簇金色长毛不住地抖动,与黑色项圈形成很大反差。它用力伸长脑袋,在接近男孩的时候突然向上昂起来,朝着天空一声长吼,四面回响;然后抬起厚实前爪,往后倒退两步,扭过头,离开了。

它反身走向森林。

毛豆从椅子上站起來,将皮子褪到脚边,每天脱掉皮子的那一刻,都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他抬起头,正好迎来那只东北虎的眼神,毛豆读到了它眼神里的不屑和冷傲,或者说,是失望。

这一天,它已经马不停蹄走了六十里路,雪地上两行脚印,一个接一个,一直向后延伸。茫茫天地间,东北虎拖着一只细尾,半立如人。

在经过一个红外线监控头的时候,它肃然立住,突然的急刹使得雪粉和落叶腾空飞舞,脊背上的鬃毛霎时间全部立住,仿佛在向万物示威。它抬起头,朝上看了看,火炭似的眼睛发出犀利而令人胆寒的光芒。

镜头切向它的正脸,影像资料正是由这个摄像仪捕捉到的。东北虎的脸盘子比之前大了很多,看上去有点憨态可掬的样子,然而,这只是假象,因为它已快速扑向一棵倒下的红松,将脖子里的项圈准确无误地勾住一截树丫,正当人们费解的时候,它仰起脑袋,发出一声震天长啸,那深沉的、洪钟般的吼声响起,粗重悲壮,惊天动地,尾声是一阵沉重而又低沉的喉音,恰似人的喘息。

余音颤动,树叶飞坠,人们在惊惶中发现,金属项圈炸裂成碎片。

这之后,东北虎对着镜头,硕大无比的脑袋离镜头很近,似乎有意要让人们仔细琢磨,很久之后,转身而去。

这是它留在镜头里的最后一个身影。

11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天气预报说从南海登陆的台风将在明天黎明到达,毛豆魂不守舍地走到家,身上湿透了。远远地他看见铁皮房子,被雨水洗得沉郁,几场雨过后,铁皮上定会结出一层赭色浮锈。

女儿正伏在缝纫机一角写作业,她用纸团将两耳塞住,来抵御缝纫机和铁皮的声音。这一夜,毛豆没睡着,眼前恍恍惚惚,台风还没有来,但雨已经急了,世界充斥着雨声。每滴雨点都有着适合自己性情的缓急和节奏。铁皮房子虽不漏雨,但响声如鼓,他听到其他几个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的声音,女儿说了句什么,声音被鼓点盖住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那天看的电影,电影的最后,人们仰着脖子观望。突然,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快看快看!烟尘之中有个紫色的巨型物体轻轻晃了一下,然后慢慢升起。当它越升越高,烟尘落下,才看清是一座紫色房子,像气球一样轻盈。

他想,如果他们也有那样一座房子多好,悬浮在空中。

天还没亮,毛豆起来了,紧跟着起床的是老头儿,这一夜他睡得不舒服,前一天吃的东西在肠胃里翻江倒海。他想出恭。

外面炸了个响雷,这在冬季很是罕见。起风了,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啪嗒作响。女儿也起床了,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想开门看看。闩锁刚取下,门就被风抽开了,好似有人在外用力推,寒风灌进,女儿连忙用力抵住。

毛豆把盆、手纸等准备好,老头已经趴在矮板凳上了。

风更来劲了,明显感到铁皮房子在摇动,当初只考虑临时住一住,房屋下面没有固定。当然,风是不可能将它吹跑,更不可能像电影里那样让铁皮屋悬浮在天空。灯绳在摇晃,光影跳跃。毛豆有点责怪父亲偏偏这时候要出恭,但他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悦,仍能心细妥帖地做事。外婆的去世让他有些愧疚,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只好把这部分的愧疚弥补在父亲身上。

突然,屋面发出“嗵”的一声,还没回过神,雨水便从屋顶涌灌而下。

漏了。准确地说,是台风卷走了屋顶的一块铁皮。屋内一下子明亮了,天光漏进来。被掀掉的那块铁皮事先也是倔强的,死死地扣住两侧,但台风来得太猛烈,风和铁皮在较量,发出呜呜的声音。雨水原本都积在铁皮凹陷处,这会儿全部倒灌下来,不偏不倚,砸在鱼缸里,纸鱼被冲出来,游了一地。

毛豆立马站起来,没料一脚踩翻屎盆子,混着屎尿的水淌得地上到处都是。

他开门去寻那块铁皮。

天已经亮了,风还在刮,雨点还在斜斜地落着。

那块率先逃离战场的铁皮,阴谋般的无巧不巧砸在杨国强家的院门上。毛豆去讨要铁皮时,遭到杨国强的反对。他指着原本是平行四边形现已成为梯形的木门,对毛豆说,铁皮暂时不许拿走,修好门再说。

毛豆说少了这一块,不行,屋里还在漏雨哩。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接住落下来的雨滴。

杨国强把铁皮踢到身后,说,不许拿走,今天别想拿走,必须修好门。

我一定要拿呢?毛豆说。

门儿都没有。杨国強回说。

我一定要拿呢?毛豆又重复一遍。

杨国强不屑地笑一声,狠吸了口烟,烟蒂被拇指和中指弹入水洼里,便听见它暗器般嗤嗤灭掉的声音。

我一定要拿呢!毛豆再次说道,这次是肯定句。他觉得此时身体里藏着很多豆子,每一次的绝望都是一粒,一直到挤满身体。现在,他听到秋天豆荚炸裂的声音。

毛豆冲向铁皮,杨国强刚要转身回屋,立即俯身去抢,但晚了一步。两人在雨里扭打起来,僵持不下。杨国强拉开了决斗的架势,捡起地上的一块门板,眼睛里面闪着凶光。而此时的毛豆,手上拿着那块铁皮,好像要将对方开膛似的。

雨继续落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这时候的铁皮屋里一定灌了不少水,衣服、鞋、棉被都被雨水淋湿了。毛豆记得女儿正穿在身上的红色棉衣,她曾给它取名叫复写纸,因为有一次淋雨,衣服上的图案清晰地印在撸起的手臂上。毛豆见过那一幕,他想现在如果回去,女儿的手臂上一定又印上图案了吧。他的泪水流出来了,那一瞬间他觉得亏欠女儿太多,亏欠老婆太多,亏欠父亲,亏欠岳母,他让他们住在火柴盒一样的铁皮房子里,冬冷夏热,而现在,连铁皮房子都变得不完整。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铁皮,他的眼泪汹涌而出,然后仰头对着天空长啸一声,如同猛虎一样扑向对方。

他把铁皮用力抡出去,像是要把所有的日子都要抡回去似的——他想起了女儿坐在缝纫机旁写作业的样子;想起外婆死后被纸箱折叠的躯干;还有,那只挣脱项圈消失在人类面前的东北虎——

他感到悲愤,涕泪横流。两手在地下用力一撑,身体猛地往上一扑,从半空里蹿将下来,随着一声长吼,回音余绕,震得雨珠四溅。手中的铁皮此刻变成利剑,利剑再化作一道飞虹,冲天飞起。雨雾弥漫,浇不灭那眼中的灼灼烈火。

几声锐响之后,世界安静下来——

是的,果如所料,铁皮战胜了门板,杨国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从他的嗓子、肚皮、脑袋上泉水般汩汩流出,很快被雨水冲成淡淡的水流。

毛豆扔掉铁皮,它已完成了使命。

他从杨国强家的小院退出来后,才听见身后传来杨国强女人的尖叫声,但雨声太响了,很快就掩盖了所有声音。

他没有掉头看,也没有回家,而是向站台走去。他爬上公交,晨练的人已经站在车里了,他不知道这么大雨他们要去哪儿晨练。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身上溅满鲜血的男人,所有人都漠然地看着窗外或手机。

从车上下来,他缩了缩脖子,这时节的风如同长了牙齿,能把人咬得遍身都是窟窿。有行人走在他的前面,一根羽毛仿佛受了蛊惑正从那个人的羽绒服布缝里往外钻,白色羽毛在灰暗的衣服映衬下格外醒目;在这个灰暗的早晨格外醒目;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格外醒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羽毛被风吹起,向天空飞升,像突然有了生命一样。

到休息室时,其他内胆们还没有来,孙猴子来了,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

他打开橱柜,抱起东北虎的皮子,差点一个踉跄倒向后面——皮子很沉,稍后才稳稳地站住,将头埋进皮子里,狠狠地吸了口气。这个气味太熟悉,熟悉到令他鼻子一酸。刚干内胆那会儿他还不习惯,因为皮子带有一股难闻的腥臊气息,后来却越来越喜欢,被它包裹,这味道让他感到分外踏实。

他慢慢穿皮子,内胆们也陆续来了,向他问好,他似乎没有听见——伸一只脚,再伸另一只脚,动作极其缓慢,极其缓慢。他感觉皮子不像是穿在身上,而是烙在身上,东北虎和他的身体逐渐合二为一。

从休息室出来,路上遇见其他内胆。哎,东北虎,哎——内胆们在喊他,他们很讶异,因为这个穿着虎皮的内胆没有走地下通道。

他先是绕道走到老虎园,从外面用力踹开钢丝网,走到那根横担的人造树前,一抬头将其掀出去。身后这间动物的栖身之处,设计精巧,每一处都彰显人文关怀。牛仔门双面回弹,方便进出。从这儿来来回回经过了多少次,他也记不清了。他用力撞上去,因为力度太大,使得琉璃瓦震落下来。再狂吼一声,跃上屋顶,作为天窗的那块玻璃和琉璃瓦纷纷坠落,屋面顿时只剩下檩条。他跳下来,将钢丝网墙用力扯断,将牛仔门撞成碎片。

老虎屋瞬间变成废墟,他笑起来,声音尖利,再跃到摄像头前,肃然立住,如果这时候的孙猴子坐在监控室,一定会看到东北虎正对着镜头虎视眈眈。他想,这也许是自己留在镜头里的最后一个身影吧。

此时的动物园已经开园,老虎园的周围围着很多游客,人们并没有因为老虎的过激行为而感到害怕,甚至很期待,因为他们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披着皮子的内胆。

有人在笑,有人在拍照,还有人向他扔来了苹果。他转过脸,正好看见那个为自己击中了老虎而拍手称快的人。老虎仰起脑袋,发出一声震天长啸,随即向那个人扑去。

人群开始逃窜,他们没有方向,往动物园大门,往小山坡,往树丛,还有的慌不择路往树上爬。扑倒的那人好半天没站起来,屎尿流了一裤子。

这时,动物园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电流声,随即是一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噼噼啪啪的声音盖住了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动物的嘶鸣,老虎、狮子、犀牛、熊,或者还有大象……

嗷——

嗥——

嘶——

呜——

……

谁也分辨不出声音的来处,叫声加剧了恐慌,孩子和女人的号哭此起彼伏。就在这混杂的声音间歇里,人们看见一个瘦瘦精精长得像猴子的男人逆着人潮走来,他像饲养员一样胸有成竹,朝那只东北虎作了个停止的手势。但老虎并未理睬,抖了抖钢鞭似的尾巴,飞扑上去。东北虎扑倒男人,撕咬着、吼叫着,昂起脑袋,张着血盆大嘴,钢针似的白胡须在长啸中不停颤动。

越过这瘦精精的男人,东北虎继续奔向人群,脚掌与地面擦出沉闷又不易察觉的声音,脊背和前肢强劲的肌肉在耸动。东北虎加快速度,四肢轻触着草地,早晨的草皮带着泥土和青草在身后雨点般溅向天空。

原载《钟山》2022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貟淑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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