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有崖
2022-05-30王婉霞
王婉霞
傍晚时分,斜阳西沉,晚霞倾泻而下,如同奔腾的河流。霞红浓烈而炽热,布满了整个天空,山仿佛也被吞噬,只露出清晰的轮廓,以及泼墨般的颜色。山脚下,我伸出的手指好像是深红色的,连同着我的心也是深红色的,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是山在轻声低语,诉说着昨日的雨水和前日的蝴蝶。
“吃饭了。”爷爷在房里呼唤我。
“来啦!”我抬头应道,而后俯身将正在熟睡的小狗阿四摇醒,把被风吹起的头发挽在耳后。站起身来,拿起小板凳走回房间,阿四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
爷爷已经将饭菜摆放在桌上,可门外的晚霞告诉我,这并不是往日吃饭的时刻,便问爷爷:“今天怎么吃饭这么早?”
爷爷答:“今天早点睡,明天早点起,去后面的山上垦一块地出来。”
“好嘞。”时至今日,对于山上的一切,我仍然保持着无限的好奇与期待。
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风轻轻吹动半掩着的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阿四起了个大早,跑到我房间里将我闹醒,明明只是一晚未见,它却对我亲昵得像是分别了许久。
上山的时候太阳刚刚露面,爷爷将锄头扛在肩上,让我走在前头。我们穿过了几户人家,进入了一片竹林,竹叶落得遍地,抬眼望去,竹林弥望,而小径通幽。
太阳透过竹林照射到我们身上,没有炽热的感觉,只有阵阵凉爽的清风以及斑驳的光影。走到一个小上坡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想要和阿四比比谁更快,爷爷摇了摇头:“这小路不好走,你还是规规矩矩地走吧,在这里玩闹会摔跤的。”爷爷虽说不要如此,可他依旧慈眉善目,脸上笑盈盈地,就好像你做了他也不会生气。
我盯着爷爷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坐在我脚边的阿四,好好蓄力了一番,转过身小跑起来,阿四不明所以,却也跟着我小跑起来,它很快便窜到了我的前面,在将我甩开很长距离后停下来看向我,偏了偏它的小脑袋,兴许它在思考我怎么突然跑了起来。
自知追不上阿四,我便停了下来,刚刚跑的一小段路程着实让我有些疲惫。我弯下腰,扶住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才稍微缓过来一点,爷爷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向爷爷摆了摆手:“不行不行,跑不过阿四,它四条腿太协调了。”
“你当然跑不过阿四了,它比你多两条腿嘞。”爷爷柔声和着,走到我身边,将锄头放在地上,将刃口对准了自己。爷爷没有催促,也没有责备,只是靜静地等我。
好一会儿,我缓过来,我们又继续向山上攀登。茂密的竹林覆盖住大地,阳光星星点点,竹叶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光影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继续向上走,一下子豁然开朗,碧蓝的天空露了出来,杂草丛生,也有几棵低矮的树,走了没多久,爷爷指着一块地对我说:“到了。”
这块地非常平整,有些许杂草,但不似路边的杂草那般旺盛,我惊讶极了,它仿佛是为了耕种量身定制的一样。
爷爷已经放下了锄头,站在地里。他弯着腰,双手紧握住锄头,将之高高举起,用力扣到土壤里,刀口锋利而坚硬,将土地划开一个口子,爷爷将锄头向后上方拉,被拉出的土壤变得蓬松起来。爷爷向后退了一步,又举起锄头,重复刚刚的动作。
“爷爷,这块地特别适合耕种,你怎么知道这块地的?”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爷爷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边锄地,一边说:“我从小就知道,山上的东西可多了,草啊,树啊,竹子啊,土地啊,我闲下来便会到山上溜达溜达,有时扯点树枝回去当柴火,有时就会发现这样一块地,山上的地都没有主人,自己拿把锄头过来,垦出来就能用。”
“那山上的物质岂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爷爷爽朗地笑起来:“那也得勤劳才行,要是懒惰的人,即便山上东西再多也没用。”
我点点头,看着爷爷没有停歇的动作,便自告奋勇地想帮忙。爷爷还是那样慈祥地笑着,我看不出他的皱纹在想什么,他将锄头递给我,轻轻说了句:“试试。”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举起锄头,用尽力气锄下去,刀口浅浅地划了一下便停止了,我想将刀口里的土壤拉出来,费尽气力才完成,可最后却也只留下一个很浅的坑。我看了看爷爷挖的坑,便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只好悻悻地将锄头还给爷爷。
爷爷接过锄头继续锄地,过了一会儿说:“你力气小,锄不动很正常。”
“可是我看你锄得很轻松的样子。”
“我锄了一辈子的地了,你不要和我比。去看着阿四吧,免得它又跑去撒野了。”爷爷说。
太阳渐渐变得火热,我找了棵树,抱着阿四坐在树下等待爷爷。爷爷不断地重复锄地的动作,那块荒芜的土地渐渐变得蓬松,富有生命力。锄完最后一块地,爷爷潇洒地挥起锄头,扛在肩上,“走吧,回家了。”
回到家,阿四赶紧冲到水盆边,大口喝水,我也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爷爷却不紧不慢地放下锄头,拿起陶瓷杯从酒罐里接了半杯酒,坐在门槛上,轻轻喝了一小口。
爷爷的酒罐里有冰糖、人参、李子、半颗橘子、各种中草药,以及包罗万象的生活。
山林间的日子温柔而恬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风来自山间,带着阵阵鸟啼和遍地生灵,时而有雨,雨水从屋檐滴落到地上,如同一颗倒立的蘑菇;炊烟来自万家灯火,出门遇上邻居,便驻足闲聊几句家常。
一个凉爽的午后,爷爷问我:“要不要去山顶看看?”
我自然是要去的。
阿四也赶紧吠了一声,仿佛在提醒我们,不要忘了它。
这次上山,我们选择了另一条更为陡峭的路,阿四跑在最前面,我跟在爷爷身后。我提醒爷爷小心一点,爷爷轻轻一笑:“我知道的,这里我走了几十年了,没事的,你还是看着点阿四,别让它到处跑,掉坑里了。”
我抬眼去寻阿四,它欢脱地跳到蓬松的叶子堆里,使劲儿地刨脚下的叶片,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也可能只是出于天性。我唤了它一声,它立马停下动作,飞奔到我面前,像个索要表扬的孩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色变了又变,一会儿是白墙黑瓦的人家,一会儿是杂草丛生的荒地,一会儿是生机勃勃的农田。我走得有些累了,心里期待着早点到,正巧此时遇见一个下坡,嘴上便抱怨起来:“明明是上山,为什么还有下坡呢?这样会多走好几段路。”
爷爷没有停下步伐,但也安慰我:“山上的路本来就不是平坦的,有上坡,有下坡,路是怎么样的,我们就怎么走。原本山上是没有路的,山给我们让了一条路出来,所以我们才能过活,要心存感激。”
爷爷的言语并不华丽,但我却能够从那些最朴实的言语中听出他对山最深沉的敬畏。
我不再抱怨,默默地跟着爷爷一直向上走,走近一片松林的时候,爷爷回过头对我说:“快到了。”
阿四一如既往地跑在最前面,偶尔回过头看我们一眼,确保我们还跟着。爷爷右手摇着蒲扇,轻轻地慢慢地扇着,我有时会想,他到底能否扇出风来。
松树总是挺拔,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歪歪扭扭的松树,松树总是站得笔直,铆足了劲儿像上生长,枝叶又细又长,不似梧桐葉那般宽大,也不似芭蕉叶那般厚实,但它的枝叶数量繁多,愣是撑起了一片绿荫,仿佛为山穿上了一件翠绿的衣裳,从远处望向山的时候,总是绿油油的、郁郁葱葱的。
向前走了一小段路,视野开阔起来,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农田如同一个个小方格,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农人在其间走动,身影渺小得几乎要看不见。贝松河从远方蜿蜒而来,穿过农田,浩浩荡荡地离去。房屋三三两两,倒是小径,一条又一条,山脚下,我找到了我们的家,赶紧兴奋地指着告诉爷爷:“爷爷,你看,下面是我们家!”
“对啊,那是我们家,是我们祖宅呢。”说着说着,爷爷自豪起来:“老祖宗修建这个房子很有智慧的,专门挑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有水,庄稼才能活,有山,人才能活。”
看着爷爷脸上的神情,我突然意识到,对于爷爷来说,这座山就是他的根系。他的一生都与这座山结缘,他吃过的饭、识过的字、甚至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与这座山紧密相连。
对比起那些连绵壮阔的山脉,这座山仿佛微不足道,甚至连名也没有,但我知晓,山脚有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子一节一节地向上拔高,竹叶簌簌落下,一层又一层,覆盖住了土壤;山腰有阳光充足的土地,可以开垦耕种,播种下种子,用勤劳和汗水灌溉,便会生出收获和希望;山顶有成片的松林,松树挺拔、傲立,粗壮的树干里藏匿了悠长的年年岁岁。这座山是如此广阔、如此宏大、如此包罗万象,人置身其中,如同一粒微不起眼的尘埃,于是山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用富饶的土地,用流淌的血脉,用日复一日填满平淡而伟大的生活。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