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声音
2022-05-30冷江
冷江
人过中年,儿时的很多回忆渐渐淡忘了。偶有脑海中像闪电一样忽然浮现的,多是让自己曾经疼痛过或者现在依然疼痛的一些细节。正是这些细节牢牢地将一个人的老年、中年乃至于青壮年与他曾经在故乡的少年和童年連接在一起,这也许就是人生的重量。
像才到手兴奋不过几个小时就莫名其妙丢失的一把珍贵的小洋刀,像那谷雨后第三天因召集小伙伴在竹林玩耍破坏了新生的竹笋招致集体罚站,像上课时偷看连环画《林海雪原》被同桌女孩告发——诸如此类的这些生活的活生生的碎片,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沉没,相反却在回望人生回望故乡时愈加清晰。
然而所有这些碎片比起一个人浩瀚汪洋的一生来说,毕竟有限。
唯有一样是不能比拟的,那就是声音。
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声啼哭是不可少的。对父母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以至于七大姑八大姨来说,这一声啼哭意义非凡。这往往代表了一个家族崭新的血脉维系,也往往寓示了一个南迁大族千百年来宗祠族谱上可能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是对于自己来说,这一声啼哭没有太多特别的缘由,就像刚出锅的花馒头被盖上张记李记的印章一样,是所有生命来到人间必经的一道工序,机械而且功利。
这种声音,从一开始就是为别人准备的,并不属于自己。因而,没有一个人能记住自己的第一声啼哭。
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才能记得长久。
像一把锋锐的刀,在你身体里刻下疼痛;像一脉腥红的血,在你血管里肆意奔涌。
偶有几次携家人去山林游玩,闻着清新湿润、带着林间树木芳香和枯枝败叶混合味道的森林气息,身心瞬间安静下来。突然听见露水从高枝上滑落,倏地掉落到下面阔大的叶片上,再从阔大的叶片上掉落到地面上那些青草和树叶的叠障上,稍作停留,便悄悄地沿着那些树叶的缝隙流落开去。
还有不远处,山崖上岩石缝隙中汩汩流淌的山泉水,突然从高岩上坠落到下方倾斜的自然的石槽里,再借着石槽的沟纹,随意渗流到暗黑色的苔藓上、青翠的蕨菜上。
这些连贯的声音,极其细微,却像一道闪电,总能瞬间唤醒我对儿时最初的记忆。这些自然的纯粹的声音,暗含着一丝甜甜的味道,让我总是产生一种无边的错觉,像是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口腔唇齿之间马上就溢满了来自母亲身上久违的气息。那是婴儿吮吸母乳的声音,那是新鲜的带着母亲特有体温的初乳从母亲身上进入婴儿口腔,进而水乳交融、合为一体的声音。
母亲是伟大的,她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养分都融入了母乳,并将母乳毫无保留地倾注给自己的孩子,让母亲的生命在孩子身上流淌。孩子在母乳的喂养下一截截茁壮成长,母亲却像一把被抽干了汁水的青菜一天天枯萎一天天颓败。
最早的童年,便是沉浸在这种母乳的流淌声中一点一点长大,一点一点从一粒种子渐渐发芽。
小学的五年里,与其说沐浴着读书声成长,不如说是听着“哞哞”的水牛鸣叫声成长的。皖南人与水牛的亲情,饱含了对南方这片土地、这片河滩、这片林草的割舍不断又相生相荣的亲情。
放牛看似悠闲,其实很苦。每天天还没亮,就要悄悄起床,打着手电赶着牛群沿着河滩草坡逆流而上。八点以前,还要急急慌慌地赶着牛群回归牛棚,以便不耽误上学。即便这样,也多次错过早自习,而遭到老师的责备。下午放学后,背着书包来不及回家,第一时间就要赶到牛棚放牛,晚上擦着天黑才能回家吃饭。
这些对于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山村少年来说,习以为常。而水牛则以悠长的“哞哞”声回报以谢意。成年水牛的叫声,透着土地一样厚重和绵长的节奏,父亲说,每天只有听着这样的水牛的叫声,心里才感觉一切的劳累和付出都是踏实的。而还没有成年的那些小水牛的叫声,则短促、稚嫩,往往一声连着一声,显得那么匆忙,那么慌张,那么哀怜,对于少年的我来说,听着这些小水牛的叫声,就仿佛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饭下去,不到两节课就已经消化殆尽了,上午第三堂课和下午第三堂课,是最难熬的。一边听着老师讲课,一边肚子里就发出了咕咕的叫声,像青蛙躲在田野的水沟里一声一声叫唤,叫得人头晕眼花。至今想起来,初中三年,几乎就没有吃饱过,肚子里咕咕的叫声,就这样陪伴了我三年。
记得不久前读过某打工诗人的一句诗,至今记忆犹新: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有谁听到我的饥饿?
我想我初中三年肚子里咕咕的叫声,恰恰可以与这首诗歌的意境相融合了!
到北京读大学,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转折点。从踏上北京这片土地开始,遥远的一千五百多里之外,那个相亲相爱的皖南山区,一下子家乡变故乡。
校园东北角有一条清澈的河水静静流过,河岸上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课后,我常捧着书本,在林中吟诵徐行。
寂静的林子,潺潺的河水,我格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朗诵声,像是与另外一个自己对话,又像是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忧虑与憧憬。
多少年以后,直到今天,我始终守护着这样一份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美好,无论天涯孤旅,还是深处闹市的喧嚣,时时聆听自己的声音,让生命保留无数细小的感动,让这些细小的感动贯穿往昔、今生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