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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凤文化与王熙凤形象的建构

2022-05-30杨真真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楚文化红楼梦

摘要:《红楼梦》最重要的文化渊源,是我国南方的楚文化。无论是作者的创作心态,还是作品的整体构思、主要人物的构建都渗透着楚文化的因素。小说中,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与楚国的凤文化渊源颇深,本文从楚国凤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王熙凤形象的设定与楚凤的关联等多个方面探索楚凤文化对王熙凤形象的建构产生的重要影响。

关键词:楚文化《红楼梦》王熙凤凤文化

作为传统文化的两翼,凤和龙一样,既是原始先民图腾崇拜的产物,又被奉为中华文化的象征,龙凤文化贯穿了浩瀚的中华历史。超凡脱俗、吉祥高洁的凤凰从遥远的新石器时代款款而来,在华夏民族的精神世界里,在能工巧匠的心里,在不朽的诗词歌赋里,都留下了它的足迹。凤的形象和象征意义,来自楚文化。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先民就结下了浓厚的崇凤情结。楚人的先祖祝融便是凤的化身,楚国的先民以凤为图腾。

一、楚国凤文化的特点

在楚人心目中,凤既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象征,又是身怀异能的神鸟。它拥有顽强果敢、无私无畏的高贵品质,是天帝与人间沟通的使者,它的出现往往与祥瑞之兆有关。因此,人们常常以凤自况、以凤喻人。楚庄王把自己喻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凤,行韬光养晦之计,最终问鼎中原,并以楚凤之德礼仪天下。庄子《逍遥游》中振翅高飞的大鹏即大凤。屈原对凤十分钟爱,他在《涉江》中写道:“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诗中将自己比作凤凰,而把楚王左右的那些奸佞小人比作燕雀乌鹊。他还曾在《九章》中发出“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的愤激之辞。《论语·微子》中记载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楚狂接輿歌》以凤喻孔子,塑造了一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与命运抗争的积极入世的强者形象。

与典籍文献相印证的,是楚国的出土文物中数不胜数的凤的形象。它们或在丝织品上引吭高歌,或在木雕凤架鼓上展现出轻灵奔放的体态,或在龙凤相斗的帛画上与龙争鸣,大放异彩……这些工艺品上美轮美奂的凤与历史典籍中的凤交相辉映,使其成为中国凤文化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虽然凤的形象在历史流转的过程中被赋予了更丰富、更厚重的内涵,但毋庸置疑的是,随着大量的文献记载被人所熟知,越来越多的出土文物呈现于世,凤的身上早已深深地打上楚文化的标识。楚国的凤文化底蕴深厚,对后世的文学作品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楚人以浪漫空灵的艺术形式所展现的凤的象征意义极其丰富,同时彰显出中华民族优秀的精神品格。百鸟朝凤,意味着凤的尊贵和无与伦比的魅力;龙凤呈祥,意味着凤寓意吉祥和祝福;凤凰涅槃,意味着凤具备献身与奉献精神;凤凰于飞,说明凤预示美满的婚姻和真挚的爱情……当多彩多姿的凤的身影出现在文学作品之时,它不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神鸟,而是心灵和理想的寄托,成为一种独特的意象。不同于真实可感的自然物象,凤凰意象因其虚构性,呈现出的是一种精神形象。它高贵而神秘,且与女性、爱情有着不解之缘,作为有情的对象,能够唤起读者对生活的体验,并成为联系作者、读者与文学文本的桥梁。

凤鸣楚天,喈喈而唱,楚人对凤的景仰与崇拜深深地感召着世人,人们对凤的膜拜之情并没有因为楚国的灭亡而消融。文人墨客青睐于凤凰意象,以致在漫长的文学史发展进程中,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凤凰热”。举例而言,春秋战国时期既是凤凰意象的奠基时期,也是凤凰意象发展的第一个高潮,凤凰之美在楚国的文艺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唐代的“凤凰热”,主要表现在以凤喻人,以凤作装饰,以凤美称事物,以凤喻示婚姻情爱。唐诗中,凤凰既可统称贤臣,亦可指代具体的官员;既可自喻,亦可喻人。明清时期,统治者在思想领域实行专制高压政策,文人将精力转移,埋首于整理文献古籍,不敢过多地过问现实,因而考据之风盛行。在矛盾挣扎的境遇中,仍有不少文人不忘关注现实的使命,用委婉曲折的方式针砭时弊。作为寄托主观情思的意象,由于其含蓄性和象征性,理所应当地成为文人宣泄情感、反映现实的最佳选择。同时,凤凰的雌化现象在清代已经发展到极致,已无区别雄凤雌凰的必要。这一时期,凤凰意象的使用非常频繁,它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涵。以凤为名的作品不胜枚举,传奇剧有《凤鸣记》《鸾篦记》《朝阳凤》等,才子佳人小说有《凤凰池》《双凤奇缘》等。

二、“楚凤”与熙凤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以凤为名的艺术形象,最深入人心者莫过于王熙凤。熙,有光明、欢喜、兴旺之意;凤,原指神鸟中的雄鸟。从字面意思来看,熙凤,就是光明、和乐、吉祥的凤。当然,作者以凤为这位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命名,是大有深意的,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以凤凰形象映衬王熙凤美丽的外表。自凤凰诞生伊始,就与美有着不解之缘。作为组合型神物,它的外形集合了众鸟之长,玄鸟、鸿鹄、孔雀等鸟类都是凤凰形象的取材对象。凤凰集外形美、习性美、心灵美于一身:它体态匀称,比例协调;色泽鲜亮,“五色成文章”;音色动听,“其声若箫”。此外,它品性高洁,“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它向阳喜暖、勇敢进取、和谐安宁。而《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人如其名,有着与凤凰相似的美艳外表。作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她的外形特征,她衣着华丽,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头上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长着一双丹凤三角眼——这是作者有意用凤凰样式的发饰、丹凤眼来强化王熙凤身上的凤凰印记。她华而不俗、婀娜多姿,恍如神仙妃子。在美女如云的贾府,她的相貌属于佼佼者,虽年龄稍长,风度与风采丝毫不逊色于青春少女。凤凰之美与熙凤之美相得益彰,令她在小说中更加光彩夺目。

作者以凤凰的外形比拟王熙凤的美貌,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告诫读者:人不可貌相,纵然拥有漂亮的外表也无法掩盖内心的丑恶。凤凰之所以被誉为美的化身,是因为它拥有无可匹敌的美德。在中国民间传说中,留下了彰显凤凰高贵品德的故事,它的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求明、献身、敬德、尚和的精神品格。然而王熙凤却空有美好的外表,缺乏美好的心灵。她弄权铁槛寺,毒设相思局,害死尤二姐,可谓无利不往,无恶不作。她利用自己模样极标致,心机又极深细,巧舌如簧的优势,将许多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易如反掌地为自己谋私利。她的种种表现将人性之恶展露无遗,心灵的丑陋与外表的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二,以凤凰尊贵的地位影射王熙凤在贾府中的重要地位,以凤为名,取的是人中龙凤之意。凤凰是百鸟之王,又因其自带神迹,自然地位尊崇,备受世人景仰。与凤凰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性相似,王熙凤虽为女子,在贾府中却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她是贾琏之妻、王夫人的侄女,家世显赫,家庭地位相对稳固;她善于察言观色,言辞诙谐幽默,是贾母的开心果;她杀伐决断,有治家之才,既能协理宁国府,又能把荣国府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能为王夫人分忧。

她虽心狠手辣,劣迹斑斑,却也做了不少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比如善待刘姥姥,并引导、配合其在大观园上演了一出出令人捧腹大笑的喜剧。再比如她会满足宝玉与众姐妹的需要,及时凑趣,偶尔也会慷慨解囊。正因为如此,王熙凤在小说中的地位毋庸置疑,不管人们喜欢她还是厌恶她,都难以割舍对她的复杂情感。可以说,《红楼梦》如果没有王熙凤这个人物,便会失色不少。

第三,以凤为名,强化王熙凤“巾帼不让须眉”的本质。因凤有祥瑞、尊贵之意,且凤原指凤凰中的雄性,中国古代名人中,以凤为名、以凤为号的男性比比皆是。如西汉汉元帝时期的权臣——皇后的哥哥便名为王凤,三国时期的著名谋士庞统号为凤雏。而曹雪芹却偏偏给一位女性取名为凤,让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在走出闺阁、走向广阔的人生的时候,拥有了一个大气磅礴的学名。有趣的是,这位出身显赫的小姐竟是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从王熙凤日后的具体行为来判断,这种教育更多的应该是经济、财务方面的教育,而不是学识、修养方面的教育。为了凸显王熙凤的与众不同,作者通过女先儿之口,杜撰了与之同名同姓却不同性别的一位公子哥儿“凤求鸾”的故事。两相对比,王熙凤小姐能在偌大的贾府占据一席之地,而王熙凤先生却还在演绎着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两人的见识能力便一见高下。

第四,以凤凰意象隐喻王熙凤的命运。《红楼梦》延续了一种极为高明的写作方法,即“草蛇灰线,伏脉于千里之外”。这种埋伏笔的创作手法使小说环环相扣,前后呼应。曹雪芹早早为王熙凤的命运做了安排。在王熙凤的判词里,画了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判词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鸟,合起来便是凤字,点其名。图画中的冰山,暗喻贾府的势力已大不如前,就像一座冰山一样,看似庞大却岌岌可危,遇到阳光便会消融。对于王熙凤这只巾帼不让须眉的凤凰而言,她的人生处于矛盾挣扎中,一方面凤凰喜暖向阳,期盼太阳,向往光明;另一方面,她又因畏惧贾府失势带来的巨大风险,惧怕“太阳”的来临。再加上判词中的“末世”“哭”“哀”等字眼,无不指向王熙凤的结局,注定是悲剧。

三、楚国凤文化与王熙凤形象的建构

不论是人物的命名,还是形象的描摹、性格的刻画,王熙凤这一人物身上留下了中国凤文化——特别是楚国凤文化的深刻烙印。王熙凤形象的楚文化内涵十分清晰。先秦典籍中,多有楚人将凤比作杰出人物的记载,同时开启了以凤喻人的先河。凤所比拟的对象多为男性,特别是现实生活中出类拔萃的社会名流或是文采风流的文人墨客。曹雪芹继承了楚文化以凤喻人的传统,却偏偏把杀伐决断的英明果敢赋予王熙凤,使之与那些“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的禄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体现出曹雪芹不一般的性别观。他立志要做“闺阁良友”,背离了世俗的女性观,将女性视为喜爱和倾慕的对象、平等而独立的个体。他突破了视女性为附属物的思维定式,塑造了一群可爱可亲、可歌可泣的女性形象,其中就包括才干超群的王熙凤。在以凤喻人的传统中,所比附的女性大多着眼于外貌美、身份高贵,相对而言形象较为单一,性格也不太突出,而王熙凤却集美貌、高贵、才华于一身,曹雪芹通过凤凰意象,对女性之美进行了深入的挖掘,潜移默化地提升了女性在大众心目中的社会地位,有效改善了女性的社会形象。

王熙凤这一形象的形貌也取自楚国凤文化。如前所述,王熙凤来自南方,她的眉眼形态与楚凤的形象极其相似,既婉约妩媚,又高贵大气。从小说的布局来看,王熙凤虽然不是小说的女主人公,但却是作者浓墨重彩塑造的人物。这样一个出身高贵、性格泼辣的女性,本应在作者的鼓励和读者的期待之下,走出闺阁,走向外面的世界,拥有更加广阔的人生,她可以凭借美貌和才华,攀登到那个时代的女性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然而,在社会的规范、封闭的家庭、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的挤压下,她似乎认为只有拥有足够的权势,积累相当的财富才能保证在家庭中屹立不倒的地位,于是误将物欲作为生命的原动力,终于步入邪恶,在欲望的深渊中焚毁自己。

王熙凤的风光与没落,实际上囊括了封建末世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在她身上寄托着作者的“补天”之志。曹雪芹满腹才华,满腔抱负,但身处腐朽的王朝,才华无法施展,报国之志无法实现,以至于他“长恨半生潦倒,一事无成”,还要接受命运之轮一次次无情的碾压。《红楼梦》寄托了作者的理想以及理想幻灭的悲凉,理想失落的原因之一就是像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儿孙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个“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者”的没落贵族之家,出现的“补天”式的人物竟然是王熙凤、探春这样的女性。她们经历的爱恨情仇、矛盾与温情、痛苦与挣扎、迷惘与悲怆,不正是以曹雪芹为代表的封建末世知识分子痛彻心扉的感悟吗?他们所处的时代,皆不是有能者居之的时代,“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只能无可奈何地发出“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的哀叹。

在“风月宝鉴”的故事中,王熙凤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熙凤,原是太平盛世的祥瑞之物,所在之处本应吉祥和睦,在这里却毒设相思局,把贾瑞送上了黄泉路。风月宝鉴的两面,反面是面目可怖但却能救命的骷髅,正面是美艳动人但却能杀人于无形的王熙凤,正与反,其实是人生的两面,一面代表着情欲的快乐,一面代表着死亡的空虚,导致人们常常以假为真,“假作真时真亦假”。出现在风月宝鉴正面的凤姐,隐喻鸾凤呈祥、太平盛世,但这种盛世是假象,是统治阶级粉饰太平的结果。“凤凰”的可望而不可即,让贾瑞吃尽了苦头,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故事深刻揭露了封建家族内部道德人伦的败坏,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封建统治者虚伪的面纱。

综上所述,在王熙凤形象的建构上,曹雪芹充分汲取了楚国凤文化的养料。他巧妙地将王熙凤的形象与楚凤形象紧密联系,其判词、命运隐含着《庄子》中的《楚狂接舆歌》。同时,王熙凤身上的神异色彩,比如出现在风月宝鉴中的幻象,再比如受到马道婆巫蛊之术陷害的相关情节,投射着楚国巫蛊文化的影子。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在楚国凤文化的浸润和影响之下创作出王熙凤这一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还借由这个人物,传递出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对个人命运的慨叹,以及“眼前无路想回头”的那种无奈、绝望又不甘心就此沦陷的复杂心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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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为汉江师范学院校级科研项目“《红楼梦》与楚文化”(项目编号:XJ2019B019)阶段性成果

作者:杨真真,硕士,汉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马来西亚理科大学人文学院比较文学专业2022级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

编辑:杜碧媛E-mail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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