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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教师的功与过

2022-05-30陆建德

读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弗朗西斯凯里中学

陆建德

不久前阅读旅美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的自传三部曲中译本《战时梦》《中学史》《织梦人》,印象较深的是第二卷。作者年幼时加入基督教会,教名詹姆斯·恩古吉,一九六九年改用现名,后来变成部落和族裔认同的提倡者,用他自己的族群语言吉库尤语创作。

但是这三部曲是英文写的。书中刻画得丰满的人物不是寡言的“政治正确”反殖民英雄(尽管打了折扣)哥哥华莱士,而是联盟中学校长凯里·弗朗西斯和麦克雷雷大学罗富国楼学监休·丁威迪。创造“香格里拉”一词的詹姆斯·希尔顿写过一本小书《再会,奇普斯先生》,主人公就是公学教师。吴宓在西南联大教书时,英文系学生给他取了“奇普斯先生”的雅号,以示敬意。凯里·弗朗西斯和丁威迪善待学生,身上也有奇普斯先生的品质。

联盟中学是肯尼亚第一家专为本土学生开设的中学,由新教各教会联合创办。从一九五五年初到一九五八年岁末这四年里,恩古吉是在联盟中学度过的,这是在肯尼亚一九六三年独立之前。校训表达了办学的理念:“平安走向社会;满怀勇气;坚持善行;鼓励懦者;支持弱者;幫助病者;尊重一切人;热爱与侍奉我主。”校园管理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草坪的维护也是一丝不苟。据说,学校厕所原系蹲坑,初装抽水马桶的时候,有的学生依然蹲在上面方便,洁具外常有污物,没人在意。校方把学生集中起来,希望不按规矩如厕的学生主动收拾残局。“学生们个个顽石一样死不开口,谁都不愿意想被叫作扫粪的。最后,还是几位白人老师应对有方,拿起笤帚和其他工具把厕所给收拾干净了。学生防线土崩瓦解,从此以后打扫厕所天经地义,成为同学们早晨大扫除必须干的活计。”殖民时期诸如此类的小事很难套用黑白分明的种族压迫的叙述框架。这些白人老师远赴非洲支教,驱动力是多重的,有人出于仁爱之心,毫不利己,也不足为怪。

《中学史》英文原版书名In the House of the Interpreter , 用了《天路历程》的典故(班扬小说里的主人公基督徒过了一道窄门,进了“释道人的家”。释道人带领他走过大厅、宫殿和几个房间,给他指点前行方向。详见苏欲晓译《天路历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第一部第二阶段)。英文书名显示,中学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学校各种活动都照搬英国模式。恩古吉和同学一律加入旨在培养团队精神的童子军,登山远足,见识肯尼亚的山山水水;班里的辩论团可以讨论的话题不设限制(例如“西方教育对非洲弊大于利”),正方反方,各陈己见。同学们在西化的联盟中学就学,却想出种种理由批判自己正在接受的教育。他们政见不一,为防止陷入争吵,还有一人专司英国下院议长之职,不时高呼:“秩序!秩序!”戏剧兴趣小组演出一个又一个莎剧,学生人人参与,不是演员就是观众。各种体育竞赛接连不断,包括中国体育爱好者不很熟悉的曲棍球、板球和橄榄球,清一色是英国学校流行的项目。校际比赛是全校头等大事,校长亲自观战,大叫大嚷,顾不上师道尊严。恩古吉的长项是跑步,现在肯尼亚的径赛优秀成绩是从殖民时期一步一步跑出来的。简言之,英国人按照自己的思路办学,平移了岛国公学的一切,以致高年级学生也学会以大欺小!这家学校的灵魂就是校长,他堪称全体学生的“释道人”。

校长凯里·弗朗西斯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优等生,参加过“一战”,热爱体育,取得的各项成绩一一印在非洲学生的记忆里。他一九二八年放弃剑桥大学数学讲师职位,赴肯尼亚从事基础教育,用恩古吉的话来说,他离开英国,“转而关注自我牺牲以及对非洲荆棘丛林的全力奉献”。一九四0年凯里·弗朗西斯出任联盟中学校长,正逢战时,实施了一系列改革。物资供应紧张,他就组织学生在校园种植蔬菜,这些未必如恩古吉所说,全是为帝国的战争出力。学生考入这所中学,不免有点自命不凡,很想摆出上等人的架子来,而校方却想把他们培养成不计个人得失的本土栋梁。这位校长也是教会中人士,长于布道,平时幽默随和,认得学校里所有学生,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不论在校生还是历届毕业生。但是他又极其严厉,手里的藤条容不得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

一九六四年,已有文名的恩古吉刚从麦克雷雷大学毕业,应邀去彭尼旺中学讲写作,不料凯里·弗朗西斯就坐在学生中间。两年前他从联盟中学退休,转往名声和条件要比联盟中学逊色许多的彭尼旺中学当一名普通教师。又见昔日校长,这位前程远大的年轻作家有所触动:“早在二十年代,别人以为他有望提升为剑桥的教授,他利用业余时间帮助英国穷人家孩子。后来,他又为非洲的穷人服务,先在一所小学做了十年校长,又被分派到联盟中学做了二十四年校长,到了一九六四年,他不顾他人对一位全国顶尖学校前任校长的期待,再次回到底层人民当中。”

说起二十世纪非洲史,人们不会忘记德国慈善家阿尔贝特·史怀哲。他在加蓬开办丛林诊所,数十年如一日从事医疗援助工作。在恩古吉眼里,联盟中学的校长与这位一九五二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不分高下。“我已经发现史怀哲与凯里·弗朗西斯好有一比。两人都认为耶稣是他们生命的核心,都放弃很高的学术地位来到非洲侍奉上帝。但凯里·弗朗西斯更清楚他要服务的人群—最渺小者。史怀哲写自传;凯里·弗朗西斯绝不会写任何自传或任何引人注意的他自己的东西。史怀哲研究耶稣生平;凯里·弗朗西斯实践耶稣生平。但有一条两人完全一致:被他们与耶稣的关系所驱使,服务社区百姓,不论他们对这个关系的理解是否相同。我对志愿工作的热衷可能受到了来自非洲大陆两头两位不同传教士的启发,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侍奉上帝。”

恩古吉为了撰写自传,还专门查找了有关凯里·弗朗西斯的文献。一九五五年一月他刚进联盟中学的时候校长回英国了。那年三月,凯里·弗朗西斯出席伦敦的皇家非洲协会与皇家帝国协会的会议并发言,发言的内容以《一名吉库尤乡村校长眼中的肯尼亚问题》为题刊发于当年七月号的《非洲事务》。他写道,非洲孩子们除了来自更贫困、上天赐予更少的家庭而外,本质上与英国孩子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不亚于任何肯尼亚欧洲学校的孩子,也不亚于英国名校的任何孩子,他们在智力、运动技能、勤奋、礼貌、勇敢和值得信任方面堪称绅士。在同一篇文章里,他称一九五二年爆发的茅茅起义给非洲和欧洲人带来痛苦,是“彻头彻尾的邪恶”,不过他将武装斗争视为一场抵抗运动,殖民当局和军队也是罪不可逭。

而另一位殖民地大学的英国老师丁威迪也平易近人,深得学生喜爱。恩古吉在自传第三册《织梦人》的篇头小序里写道:“一九五九年七月,我作为英属殖民地的臣民进入麦克雷雷大学,到一九六四年三月毕业时,已是独立非洲国家的一名公民。在从臣民到公民的转变中,一个作家诞生了。麦克雷雷造就了我。这个故事是关于《战时梦》和《中学史》中的那个牧羊男孩、童工和读中学的理想主义者,是如何成为织梦人的。”太多“引人注意的他自己的东西”,配之以照片和剪报,仿佛好心为日后以他为研究对象的博士生提供方便。

位于乌干达首都坎帕拉的麦克雷雷大学也是仿英国大学创办的,校长写过一本《教育学探索》,缺少凯里·弗朗西斯的亲和力,但是另外一位英国老师却完全不一样。学生共有六栋楼( 其中一栋为女生楼),相当于牛津、剑桥的学院。在体育竞赛、社交活动、戏剧演出和学术成就等各个方面,“各楼塑造出自己独自的传统、文化与价值观。宿舍楼是个人身份的象征”。恩古吉食宿在罗富国楼,英文系讲师休·丁威迪是罗富国楼的学监:

丁威迪在一九五六年接替约翰·克尔曼担任罗富国楼学监。他是罗马天主教徒,与福斯特神父不同,他代表着真正的天主教传统。他自己的个性形成于校园和体育运动中。丁威迪毕业于剑桥,是位一流的板球手,曾是肯特乡村俱乐部的一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加入剑桥大学乡村俱乐部,为拉格比公学赢得球赛第一名, 加入丑角队打球, 甚至在一九三六年进入英国国家队的预选赛。他热爱文学、音乐和人,总是对个体的故事深深入迷。他发自内心的大笑颇具感染力。

这位学监热爱的是具体鲜活的“个体的故事”,因此学生的部落、族群的背景在大学里不具决定性的价值。也许他有意激发独立思考,鼓励学生摆脱固定不移的认同。罗富国楼里的居民中有一些怪人,如绘画爱好者帕特尔是个疯狂天才,经常想入非非,穿着短裤躲到树荫下作画,无影无踪。但是丁威迪总是有办法在灌木丛中找到他,把他哄回宿舍。他参与各种文艺体育活动,关心每一个人:

这就是丁威迪!他把友好竞争的体育精神融入罗富国楼的文化中,身兼总教练、鼓励者、啦啦队长、顾问和总指挥数职。他目送运动员们走上赛场,又在赛后祝贺他们,无论输赢。他慷慨的性格帮助我们树立了独特的罗富国楼社群精神,传承至今。

丁威迪的爱侣伊冯·玛丽(娘家姓卡特洛尔)是一位钢琴家,两人是罗富国楼—这个在各种私人或公共仪式中培养成的大家庭—名副其实的家长,而丁威迪是仪式主持人。他会亲自造访那些有困难的学生,聆听他们的难处。他也负责发行《罗富国楼通讯》,在其中通告并强调楼中各种日常事宜,夸赞我们在体育和学术领域取得的成绩。他的写作妙语横生,文学和体育方面的典故随处可见。

恩古吉享受了学校提供的各种自由发展的平台。校刊《麦克雷雷人》由学生独立编辑,校方完全不加干涉;各楼间的文学创作比赛原创短剧、短篇小说、演讲和诗歌;在他和一些同学自主成立的学习小组上,他做过一个题为《李尔王的神性》的报告,分析了李尔王从自视为神,到在暴风雨中找回自己人性的路程。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第一次涉足戏剧,创作了独幕剧《反叛者》:

这出戏剧描写的是一个麦克雷雷的男生与一位当地女子坠入爱河,同她订婚了。他们的结合遭到他社群的反对,那些人不能接受他与一个没有受过割礼的女孩跨文化通婚。他在对爱的追求和传统的束缚间摇摆不定,不忍心和女孩分手,也没有勇气反抗自己的社群。女孩替他做出了决定:她拒绝了他,轻蔑地把订婚戒指丢在了他的脚边。

这一结局应当是阴沉且悲伤的,带有悲剧的寓意。

剧本作为罗富国楼参赛作品获得一九六一年麦克雷雷年度戏剧竞赛的第二名,受到激励后恩古吉又写了《心中的伤口》,在一九六二年度各楼间英文竞赛中获冠军奖杯。这部戏有望到国家剧院演出,不幸被拒。当时坎帕拉国家剧院的管理阶层都是欧洲人,恩古吉的措辞让读者清晰无误地感觉到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但是他一字不提《心中的伤口》的剧情。“为什么一部独幕剧遭国家剧院拒演这样的事还会困扰我至此呢?”读者也要问为什么。

回顾恩古吉的成长过程,他当时还处于对部落文化持反思批判态度的阶段,文化相对主义已在某些理论中出现,但是“现代化”“进步”等观念在第三世界国家还占有主导的地位。笔者猜测,《心中的伤口》和《反叛者》一样,会突出新观念与旧习俗之间的张力乃至矛盾冲突,教名詹姆斯的新锐剧作家还可能冒昧地以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为参照,在新旧交替之际将部落、族群的风俗习惯置于审视、批判的聚光灯下。独立运动领导人向来以拒绝在习俗领域让步著称,殖民当局和校方也无意作对,以期缓和矛盾。麦克雷雷大学剧场推出什么剧作,政府部门不必承担责任,但是要国家剧院接受相对新潮的作品,发出支持某种“进步”立场的信号,那就会引起反弹,掀起一场毫无必要的风暴。恩古吉抱怨剧作被拒,本是要与“遭禁”沾边。在这些矛盾和冲突中,乌干达于一九六二年十月九日独立。

恩古吉的小说创作也始于大学期间。他在麦克雷雷的英文系杂志《笔尖》发表了自己第一篇短篇小说《无花果树》(一九六0),表明同样的早期启蒙立场:“故事讲的是一个在多妻制家庭中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我的主人公忍无可忍,决定离开他。我能捕捉到那种无因的暴力,多年前,在父亲家中,我看到这暴力被施加在母亲身上。我狂热地写着,没有意识到自己仍背负着过去的沉重。都发泄出来是一种解脱。”临毕业时他在《笔尖》共发表了六个短篇,《大河两岸》(已有中译)的写作也告竣。

在独立前的文学生产机制里,恩古吉一帆风顺,伦敦的大出版社也鼓励他写长篇小说。殖民制度退场后,那套机制没有全部失效,所谓的“帝国反击”浪潮下得名的作家,基本上有类似的经历。恩古吉如果求学期间用吉库尤语写作,也不会被埋没。英国殖民当局自从一九四七年就设有一个东非文学署,“出版了許多以非洲语言写的书”。但是多少人能读吉库尤语呢?即便在肯尼亚,他们也是少数。

当恩古吉的吉库尤意识复苏后,他逐渐确认了英语与殖民主义共生的罪恶本质。他还是笃信基督,但是把耶稣被罗马统治者钉上十字架的形象等同于被殖民者的不幸命运。在上大学前不久,他就和同学发现了罗马帝国与现代殖民主义的一致性:“历史的耶稣预见了罗马的衰亡、旧世界的衰亡和新世界的形成。一种秩序让位给另一种秩序。罗马帝国及与其统治结盟的社会群体将遭到审判。……我们把这一条也用于殖民主义—伦敦就是罗马帝国,伊夫林·巴林总督就是现代的彼拉多。与殖民政府勾结的国民护卫队就是现代的法利赛人。这么一分析,茅塞顿开。末日的耶稣深得我心:殖民世界注定要衰亡,我们一定会自由。”彼拉多处死耶稣,执行命令的是罗马士兵。殖民统治下的各种机构,包括医院、学校,最终所起的作用,就是行刑的罗马士兵。校长也好,学监也好,他们越投入学校各种事务,罪恶只会更加深重。恩古吉多年在美国教书,回忆中学校长和大学学监,笔下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情与感激,但是支配他的反殖民逻辑推演就像铺路的压路机,滚动起来,绝不因为前面有凯里·弗朗西斯和休·丁威迪而稍稍减速。两位教师既为殖民机器里的部件,就没有功,只有过。生活在肯尼亚并广泛使用英语的肯尼亚人,应该也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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