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过盛夏榕梢

黄文彦

1

暖暖的海风吹过城墙外郁郁的榕树，带来远方天空的气息。蔚深深眯着眼，吸了一口气，睁眼便看见盛夏的夕阳。

橙得微红的夕阳在微波粼粼的海面上缓缓落下，染红古老的海防城墙，为它增添了一种别样的味道。蔚深深将手覆在城墙上，感受着盛夏的余热。

城墙之下，一群小朋友正在放纸飞机，蔚深深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发给了苏翊之。

晚风吹散她的头发，将她带回了那个盛夏。

2

高三那年，深深患上了很严重的肠胃病，有时候是胃痛得厉害，更多的时候是胃里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辗转看了许多医生，但情况就是没有好转。

就这样，上课“咕噜咕噜”，下课“咕噜咕噜”，夜修“咕噜咕噜”，深深觉得自己快要成为“咕噜怪”了。更让人厌烦的是，这种咕噜声不只自己听得见，连旁边的同学也听得清清楚楚。想象一下，在只有“唰唰”写字声的教室里，忽然听见一声幽怨的“咕噜”，多让人尴尬！高三伊始，同桌以为她是为了学习没吃饭，才常犯胃病，总劝她保重身体。久而久之，当同桌发现这是顽疾，便也不再劝些什么，甚至开始厌烦起来。

高考的压力让一些细微的问题被无限放大。

当深深知道同桌厌烦她这件事时，是在一楼食堂。

这天，深深怕自己的胃又發出奇怪的声音，只点了一小份青菜和米饭。她端着轻轻的餐盘，走到靠里的位置坐下。由于疫情，食堂里装上了隔板，每个人只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吃饭，一抬头便能看到印在隔板上的必背古诗文。深深习惯边吃边读古诗文，感觉能将诗文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成一肚子的墨水。

“你听说过没？我们班啊，有个叫蔚深深的。”对面的声音顿了顿，好像在引起听众的兴趣。

深深竖起了耳朵，心脏跳得飞快。

“她天天在我们写作业的时候‘独树一帜地发出些声响。她的肚子总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你们知道在安静的教室里听见这样委屈的声音，有多搞笑吗？而且还打扰大家学习，要是我的话，我得当场找个地缝钻下去！”这一番话，引来对面听众的一番哄笑。

深深愣了好一会儿，她很确定这个声音来自她的同桌，这番话让深深感到无地自容，她低下了头，捏着油油的勺柄，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口饭，却怎么也阻止不了眼泪落下。

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她只记得，往日里迎接她回宿舍的凉凉的海风和摇摇晃晃向她问好的榕树，从那天开始，都沉寂了。

3

“铃——”下节课是数学课，深深习惯在课间小憩一会儿。

她趴在桌上，感觉到课桌出奇的硬，深深决定趴一趴就起来。忽然，她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天！明明看见她在食堂就吃青菜，居然还有这种声音！”

“可不是嘛，真是奇怪！”

声音不大，深深却听得一清二楚，尽管万分委屈，但她不敢动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睡，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她？”

一个很温润，但铿锵有力的声音传进深深的耳朵，“你们难道没有生病的时候吗？”

深深竖起耳朵，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为她辩解。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将近一分钟，深深听见同桌不安地扣着笔盖。

“请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一直在背后议论你的不足，你难道不会感到伤心吗？我们是一个班集体，要懂得包容，而不是在这里肆意评价！”那个声音像海风般温柔，让深深的心得到安慰。

深深起来时，同桌用抱歉的眼神看了看她，告诉她：“深深，听说学校旁边有一家很厉害的中药馆，要不你去问问？不要耽搁了，身体要紧呀。”

深深笑笑，点了点头，心里默默记下了那个温暖的声音。她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跟他亲口说声“谢谢”。

当天下午，深深专门请了假，到学校旁边那家中药馆求医。穿着白大褂的老爷爷捋了捋花白的须，在纸上飘逸地写了方子。

“你呀，这是高三压力过大所致的，放松心态就会好的。”老中医将药包递给深深时说。

深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那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吃饭、写作业。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走廊，吹海风，观日落。深深眯上眼，嘴角微微上扬。

从那时起，深深知道，她要调适好自己的心态，不能总是紧绷着一根弦，做什么事情都像上了发条，机械而又效率低下。

之后，深深的胃病痊愈了。

4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深深桌上的试卷越堆越高，渐渐堆成一座牢不可摧的城堡。暖暖的海风吹来，摇动了郁郁的榕，也摇曳了少女的梦。

深深的目标渐渐明确，她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了。但她也不忘寻找那个人，那个为她挡住恶语的人。奈何深深不善交际，很少与人交流，班上的同学过了一个学期还未认全，就更别说仅凭记忆里的声音去找人了。

百日誓师的气球在天空飘荡，带着少男少女的梦想飞到他乡。无数心声随着气球，乘着海风，飞过海岸，飞过大海，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青春的原子在振动，少年们互诉衷肠：

“诸君，山顶见！”

少年们终将成长。而在这时，他们未知未来，尽情憧憬未来。他们在操场上尽情欢笑，尽情幻想，寻找他们或陌生或熟识的喜欢的人，那种少年时的真情在空气中弥漫着，就如那遍地旗帜招展，多少少年敞开心扉。

操场上还萦绕着激昂的校歌，深深飞快地收拾好书包——今天开始放一天假！这对于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的深深来说，这好比中了百万大奖。

“深深，我们一起回家吧，”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补了一句，“我和你住得近。”

“哦哦，我叫苏翊之。我是班里的22号，可能你之前没注意到我。”

海风吹过少女的心，吹去心上蒙蔽的尘埃。

深深回过头，愣住了。

是你呀！深深在心里呼喊，那个声音的主人，原来叫苏翊之！

深深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伸手笑道：“你好！”

少年急忙伸出手，礼貌地回握住深深有些发烫的手心。

于是，两个少年拖着行李箱，背着重重的书包，坐上最末一班公交，回到夕阳西下的海滨小镇。

一路无话，只听见汽车的轰鸣，以及窗外的海风挑动着榕树叶子发出的轻响。

5

回到小镇时，天还未暗下来，夕阳在海面将要落下，榕树梢在夕阳里点缀上了金色。

两个少年走在城墙上，落日的余晖映着城墙外郁郁的榕树，榕树的繁根缠在古老的城墙上，少年的心事在夕阳下暗暗萌动。

“深深？”

“什么？”

“你，想去什么大學呀？”

“嗯，海滨大学吧。我想学海洋地理，留在海边，守着这条海岸线。”

“挺好的。我想去试试招飞。”

“好呀，你一定可以的！到时候，说不定我在这条城墙上，就能看到你开的飞机呢！”深深笑了，夕阳将她的睫毛染成金色。

眼前的少女，脸上是久违的欢笑，她很久没有这种笑容了吧？

高三开始时，苏翊之便注意到了这个安静但很有干劲的少女，她像一只铆足了劲的小兽，在知识海洋里孤军奋战。然而，那些流言蜚语使她失去了向前冲的意志。他多想帮帮她呀！只是纯真的善意太畏缩，流言的纷扰太困扰，少年踌躇不前。

直到那一天，他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制止了同学们中伤人的议论。蔚深深应该不知道吧？少年的心忐忑不定，就像巧克力，混杂着清甜和苦涩。

翊之低下了头，藏起那份纯真的心意。是啊，他只是希望，眼前的女孩面对未来，能一直有现在这样元气满满的状态！

“一言为定！”苏翊之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在他纤长的手指下，一只小巧的纸飞机渐渐出现，“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放纸飞机，看着纸飞机飞出去，好像我自己也飞起来了似的。”

深深接过纸飞机，趴到城墙上，她倾身，用力抛出纸飞机，纸飞机在海风中，像一只白鸟，载着少年的约定飞向远方。

“一言为定！”

多年后，每当深深想起这个场景，她总会抬头望望天空。她渐渐养成了每当有飞机飞过，就会抬头看天的习惯。每次看见飞机划破夹杂着大海咸咸味道的空气，飞向明亮的远方时，深深总会懊悔，那天竟没有当面向苏翊之道谢。

“算了，就等将来看见他，再亲口说吧！”

时间不觉就过去了五年。

6

榕树油亮的叶子在盛夏的骄阳下愈发蓬勃茂盛。海风带来海上湿润的水汽，在这个小城上空形成降雨。雨后，所有的景物都洗去尘埃，所有颜色都更加靓丽了。

蔚深深从海洋研究所出来，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忽然，手机铃声响了一下，深深掏出手机，看到苏翊之的头像动了动：

“深深，我拿到飞行员驾驶执照了！”

深深回过头，望向飞机场明亮的窗外，湛蓝的天空中只有轻盈流动着的云。

深深跑出来，开车来到城墙边，飞快地跑上城墙。

少年时的热忱在她心中翻滚，少年啊，追风的少年啊！

在天空中，在丝丝缕缕的轻云间，一架洁白的飞机划破云霄，飞向远方。深深的眼泪奔涌而出——那些理想照耀着的岁月，那些青春栽种下的心事，都随着盛夏海风摇曳在榕树梢头，愈发茂盛，愈发蓬勃。

“谢谢你！苏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