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
2022-05-30郝周
郝周
1
开封最近老是躲避老师的眼神。开封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个五年级男生的名字。在课堂上,他害怕每个老师的眼神,他盯着桌子看,盯着椅子看,盯着窗户看,当然也会盯着黑板看,但他就是不会盯着老师的眼睛看。尤其是教语文的潘老师。潘老师既是班主任,又是村小的校长。
原因很简单,春季学期开学都快三个月了,开封的学费还没交上。开学第一天,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带了八十块钱学费到学校,只要去找管财务的老师交了钱,领了收据,接着就可以把收据换成散发着淡淡油墨气味的崭新书本了。而这再自然不过的场景,开封只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头一天晚上,他多次提醒他爸学费的事,他爸却说:
“能讓你明天继续去念书就不错了。先去学校混着,刚过完年,家里又要抱猪仔,又要买化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怎么给你变出学费来?”
“校长说了,今年开学再不带学费过来,就不发新书。”
“不发就不发。没有书,你就听老师讲,盯着黑板看。他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他爸说完,就催他上床睡觉了。太晚熄灯会浪费电。
就这样,头一天,开封空着书包去上学,又空着书包回家来。但是好在第一天不只他一个人没有交上学费,不至于让他太伤心。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没有交学费的同学都陆续把钱交上,把新书领上了。可是开封仍旧空着书包,形单影只地走在上学和回家的路上。
整整十天过去了,潘老师已经用新书给大家讲了三篇课文了。上课的时候,开封扭着脖子、斜着眼跟同桌一起共用课本,除了脖子酸一点,倒也问题不大。可是一到放学做作业,他就麻烦了,因为作业往往是根据课本的内容布置的,没有课本,还怎么写作业呢?
第二周的周六中午放学,潘老师叹了口气,把开封叫到了办公室。
开封跟在老师身后进了办公室。他的眼睛不自在地盯着地上、墙上、桌上看。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那一摞新书上,他的心怦怦跳动起来。
潘老师皱起眉头:“不是老师狠心不给你发书,”他用粗大的手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咕咚地喝了一口苦茶水,“是书店把书守得太死,少交一份书本费,他们就扣下一套书。”
开封不作声,他的心又凉了下去。
“这样吧,为了不耽误你学习,我先帮你把学费垫上了。你把书领回去,让家里有钱了,就尽快还给我。”
开封搓了搓手,羞怯地抬头看了一眼潘老师,眼里闪烁出快乐的火花。
2
一个月后,开封的学费还是没交上来。这天黄昏,潘老师决定去开封家走一趟。那天村里停了电,光线很暗,潘老师打着手电筒,站在门口喊了半天,没有应声,便走了进去。
进了屋,他看到灶屋里闪着一缕昏暗的煤油灯光。开封一家人正围在一张小方桌旁吃饭。
正对着门口的开封头一个看到潘老师来了。昏暗的灯光中,潘老师的眼镜片闪烁了一下。开封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放下碗筷,脸上挂满了窘迫,轻轻地叫了一声:“潘老师……”然后人就一下子躲在了灶膛底下的阴影里,再也不敢抬头了。
开封的爸妈见了潘老师,也赶忙起身打招呼,可灶屋太小了,根本转不开身。
潘老师往后退了一步,说:“不客气,我就是来看看……”他把学费两个字又咽了回去。
开封爸爸说:“孩子上学的学费,让老师费心了,”他猜出了潘老师的来意,“钱我一定会还上的。最近家里有点紧张。钱都拿去买猪仔了,你看,买了三头猪仔,还没养几天就死了一头。”说着,他手朝屋外指了过去。
潘老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灶屋侧门外的屋檐下,有两只小黑猪在哼哼唧唧地拱着猪食槽。
开封妈妈用一个黑乎乎的杯子给老师倒了一杯水,潘老师喝了一口,转移了话题:“开封,现在有课本了,你这几天的作业怎么都没有做?”
开封盯着他爸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他爸说:“孩子房间的灯泡坏了,一直没有买新的。煤油灯又太暗,看不见。”
“那就让他早点睡,早点起来做作业吧!”
“早上还要放牛呢!”他妈说。
潘老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时候,他刚做民办老师没多久,有一次,正在学校给六年级的学生上课。突然,教室外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农民。他浑身上下布满泥点子,手里还拿着一根竹条,一看就是刚耕完田过来的。这时,教室后排的一个女生“呀”的一声惊叫起来。原来,这个大叔是冲着她女儿来的。眼见他闯进教室,指着女生喊:“你这个死丫头,叫你上学之前把牛系好!现在牛脱了鼻串,吃了人家的谷子,还不跟我回去跟人家道歉!”潘老师赶紧上前劝阻。如果不是几个学生也上前一起挡了一阵子,这个女生肯定就在教室里挨竹条了。原来,这个暴怒的大叔根本就不愿意让女娃读书。女儿想上学,他说家里没人放牛,除非她能把牛也照看好……
潘老师担心再逼急了,开封的父母就不愿让他去上学了。
出门的时候,开封爸爸说:“再过个把月,我把田里的洋芋卖出去,就能把学费还上了。”
3
家访后的第二天上午,潘老师坐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他打开开封的作业本,发现本子有些潮湿。再翻开一看,他的作业居然完成了。不仅仅是当天的作业,他还把一周内的作业都补做完了。等到第三节课上课前,潘老师特意在教室里转了一圈,走到开封身边时,他悄悄朝开封多看了一眼。他察觉开封的眼圈有些发青,猜想,这孩子昨晚可能是在油灯下熬夜做作业了,但光熬夜也没法写完这么多作业,一定是早上把作业带到山上去做了,露水打湿了作业本呢。
潘老师是民办老师,家里有老有小,手头也不宽裕。一个月后,他又去了开封家。他希望赶紧把垫付的八十块钱要回来,给家里买些急用的农药化肥。这次,远远望见屋前田埂上潘老师的身影,开封的爸爸就牵着牛匆匆地往村外走。
开封的弟弟看到老师,就大喊他爸爸:“爸,爸,潘老师来啦!”
开封的爸爸只好回过头,满脸无奈地跟潘老师打了声招呼:“你来啦?”
“学费能还上了吗?”潘老师开门见山地问。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上次卖洋芋确实攒好了学费。但那两头不争气的猪崽,吃硬食拉稀屎,瘦得皮包骨!请兽医打针喂药,治是治好了。前后花去了一百多,家里就只剩下四十块钱了。”
“四十块就四十块吧!”潘老师说。
“我明天还得去集市买些盐、洗衣粉什么的,暂时先给你二十块?”
“二十就二十。”
就这样,潘老师从开封爸爸手里接过一叠零票,总共十九块八毛钱,装进了上衣的口袋。
这一次,开封没有露面。他当时正泡在村前的池塘里捞菱角藤,用来给家里的猪仔做猪食。他走到后院时,听到了潘老师的说话声,听出他爸又没法痛快地还上学费,就一直猫在屋角,直到老師走远了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
当天晚些时候,开封他爸让他去镇子里买些日常杂货,开封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去镇子上要经过潘老师家门口,他不愿意从那里经过。开封不愿意路过潘老师家,他害怕看到潘老师的眼神,他总觉得潘老师的眼睛会说话。而眼睛里说出来的话会更让人难受。往日,路过潘老师家门口,他总是跟同伴们一起,这样就算看到了潘老师,他也可以装作没看到。要不,他就会像被狗追了一样,跑着过去。这天下午,开封没有走寻常路,他绕道过了七横八纵的田埂,还绕过一口十多亩大的荷塘,这才走到前往街上的大路。
到了街上,开封买完东西,走在最热闹的十字街头时,还是碰到了潘老师。潘老师正坐在一家店铺底下,他的前面堆积了一大捆高粱秆扎成的新笤帚。开封早就听说潘老师家里偶尔会扎笤帚卖,没想到今天给碰上了!就在那时,潘老师回过头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透过潘老师的近视眼镜,他看到了那双略有些茫然的眼睛。他的心里突突地跳动了一下,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望了一眼手里提的塑料袋,里面是洗衣粉和盐,顿时觉得自己提着这些东西很不合适。开封回过神来,朝人群中挤了进去。
回家的时候,开封想办法绕过了那个十字路口,从老街后面的小巷子穿了过去。走到小巷口的时候,他看到一道雪白的墙壁上写着几个斗大的宣传字:“要致富,养母猪;回笼快,不愁销。”他朝墙壁这边探着脑袋瞧了瞧,原来是畜牧站把新的猪场搬迁过来。他在门口好奇地站了一会,发现有熟悉的村民过来,便打了声招呼——原来他们是来买猪崽的。
开封在猪场站了一会,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守着四只竹猪笼,里面装了十头小黑猪崽,猪崽哼着叫着,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东张西望,可爱极了。有买主围着猪笼打量来打量去,还有的伸手穿过猪笼的窟窿去摸一摸。很快,他们的生意就开了张,买主挑了满意的猪崽,卖主拿出一根草绳,打一个十字结,绑在猪崽的前胯和腰身。买卖双方就去找市场的公平秤称重。买主把猪崽装进蛇皮袋,扎紧袋口,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卖主每卖一头猪,就能收到七八十块钱的票子,看了真让人羡慕。
在走回家的路上,开封心里有了许多想法。对,要说服爸妈,不能光靠种几亩水田旱地过日子,得想办法赚一点活钱,比如养母猪,卖猪崽赚钱。他可以帮忙一起养,掐野菜、捞菱角藤、捞水草,保证把母猪小猪养得壮壮的,肥肥的……当天晚上在家里的灶屋围着吃夜饭时,爸妈提出了疑问,家里又没有多余的屋子,怎么养得了母猪呢?开封马上说,可以让母猪在灶屋里睡呀!大家一听都笑了。行是行,只怕以后家里连吃饭的地方都要让给母猪和猪崽了……
4
很快就到了端阳时节。一天半夜,下起了雷暴雨。潘老师又赶紧拧开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得知第二天大雨仍将继续。这样的天气正是乡下人期盼的种红薯的好时机。大雨浇透了旱地,农民们就要忙着把红薯苗剪下来,插到潮湿的旱地里,这样红薯苗就能生根爬藤了。
潘老师连夜去了一趟同村的小潘老师家。小潘老师明天值班,潘老师让他一早去学校通知师生放假。
第二天早上,天空不时翻涌着墨汁般的厚云,大雨仍旧没有停歇的迹象。所有的老师都心有灵犀地自顾在家的红薯田里忙碌,只有大多数学生们仍旧像往常一样,撑着雨伞稀稀落落地来学校上学。不过,他们还没有走进教室坐下,就跟着其他收到放假消息的同学一起转身回家了。
还有些调皮的学生嘻嘻哈哈地打趣:“放假咯,千万别回家啊,肯定要劳动,就留在学校玩!”
独自来校的开封在学校门口愣了一下,但他还是走进了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屋顶的瓦缝里有雨滴落在桌子上,他伸手轻轻地擦了擦,又朝一边挪了挪位置,就开始从书包里掏出书本。
小潘老师看见了他:“你不回家帮家里栽红薯,留在教室做什么?”
开封揉了揉眼睛:“我家里人多,今天又起得早,家里的红薯快栽完了。我补一下昨晚的作业。”
外面下着大雨,教室里如同黄昏。小潘老师说:“今天情况特殊,没做完就没做完,明天再说。”
开封疑惑地看着小潘老师说:“潘老师不会责怪我吗?”
“不会,你快回家吧!”
开封看了看小潘老师的眼神,赶紧收拾好书本。他望了望窗外的瓢泼大雨,小心翼翼地问小潘老师:“我可以把书包放在您的办公室吗?”
小潘老师点了点头。
开封看着小潘老师拿走了他的书包,放心地撑开伞,冲进了雨幕中。
开封没有回家,他直接朝潘老师的村子奔去。路很滑,他赤着脚,走得很吃力。但他尽量走得快一点,稳一点。在潘老师家的那块熟悉的椭圆形红薯地里,他看到潘老师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弓身俯插着红薯苗。
“潘老师!”开封朝潘老师喊道。
雨太大,潘老师只顾埋头插苗,没有听到。
开封没有再喊。他从田埂上堆放的红薯苗里抓起一把,就沿着田埂这头顺手插起来。被雨水充分浸泡过的泥巴十分松软,走一步,脚丫子就踩出一个脚印。手上的红薯苗要往泥地里插,自然也沾了一些泥巴。雨水顺着伞架的破洞淌到了开封的额头,他顺手去抓挠,却把泥巴糊到了眉心和脸蛋上。
潘老师手中的薯苗插完了,折过身子来拿薯苗时,惊奇地发现自家地里多了一把移动的黑伞。再凝神望了望,原来猫在雨伞底下的是个花脸男孩。
“开封?”
“潘老师……”开封刚一开口,就把肚子里准备好的说辞忘干净了。他的眼神瞬间落到正在插苗的手上。
“你不回家帮忙,来我家地里做什么?”
“我家田多地少,爸妈干活手脚又快,用不上我帮忙。他让我来给您捎个口信……”开封脑瓜子一转,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的心怦怦地跳,连自己都有些吃惊。
“什么口信呢?”
“我爸说,如果您家地多,最好多栽一些红薯。红薯苗不够,可以去我家剪一些。”他决定继续鼓起勇气说下去。
“栽那么多做什么呢?”
“我家养了一头母猪,下崽的那种,再过些时日就能下一窝猪崽了。我爸说了,送一头猪崽给您。到时候,您自己去我家挑,看中哪头挑哪头,就算抵扣剩下的学费……”说完这句话,他莫名地舒了一口气。
“那使不得,得算钱的。来是来,去是去。”
开封抬起头,大方地看了一眼潘老师。他看到潘老师那副透明的眼镜后面,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严厉和冷峻,有的只是慈祥温暖的光亮。
雨点渐渐稀疏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乌云散去了,一股清新的气流从开封的脸上拂过。他干脆放下雨伞,张开嘴巴,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又俯下身子,双手穿针引线般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