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荷上
2022-05-30韩丽晴
纪太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多少墨香》等作品。曾在《美术》等专业核心期刊发表数十篇论文。担任中外多所高校兼职、客座教授、硕导、博导。担任二十余家机构的艺术品投资顾问。
心里有灯
有人曾笑言,说纪太年的画有安神之功效。这话不虚,我们站在他的一幅四尺工笔画前,观之十来分钟,便觉得整个人都安定下来了,神清气爽。纪太年的工笔画自成特色,在业界所获赞誉颇多,但其实这只是他的业余之作,他的主业是美术评论和艺术品投资,出版相关作品五十多部,被媒体誉为“艺术品投资的风向标和规划师”。
每个人的精彩时刻都不是偶然得来的,更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定源自深厚的精神底色,追根溯源,总能在原生家庭里找到对应的点。
母亲,是纪太年在聊天时提及最多的一个高频词。他说:“我母亲对我影响很大,我的生活、为人处世的方式,基本都有我母亲的影子在其中。”
从纪太年的讲述里,听到了一个个闪亮如珍珠的小故事,那是母爱善良、智慧的光辉,像启明星一样悬在头顶,给他指引和方向;又像冬夜的暖手炉,藏在怀里,藏在贴近心脏的地方,让他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暖和、踏实。
母爱,这是纪太年心灵里的灯火,将他的人生照得亮亮堂堂。
一字千金,何不用心
纪太年有兄弟姐妹十个,他排行老八。父亲曾经担任过镇上一家单位的负责人,母亲略通文墨,这是个和睦的大家庭。父母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理念高度一致,凝练成八个字,那就是:一字千金,何不用心。意思是,既然读书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当然就要尽心尽力把书读好。
父亲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他有个习惯,就是过年基本不买年画,把白墙留出来贴孩子们捧回来的奖状。一面白墙的期待,就是对孩子们无限的信任和鼓励,兄弟姐妹们由此争先恐后地去读书,那面白墙就是孩子们心目中最好的光荣榜。
父母亲不但要求孩子们好好读书,自己在生活当中也是处处勤学好问,母亲做饭炒菜时最喜欢喊上老八来做帮手,因为老八看书多,能把书上的故事讲给母亲听。无论老八讲什么,母亲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总是听不够,总是喜欢不断地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在母亲反反复复地追问下,纪太年只能不断读书,及时更新肚子里的故事储备,甚至有时还要现编现讲。采访纪太年时,我见识了他的这种说故事的本领。我们从早上八点半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半收工,他一直在不断地讲,表达生动,细节严谨,涉及具体的人名和时间,一口报出,熟稔且准确。
不同于那些毕业于美术院校科班出身的画家,纪太年四十多岁时才开始握管作画,一出手,竟然不同凡响。这里面有什么窍门吗?
世上并无凭空而来的奇迹,人们所看到的钻石在高光时刻的璀璨光芒,背后都有一个千磨万击的雕琢过程,人的成长、成才、成功也一样。
纪太年说:“一是不断读书;二是谦虚地多向大家学习;三是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在继承中创新。”正因为虚怀若谷,勤学苦练,纪太年形成了独特的画風,清净素雅而不单调,自然生动而不僵化,鲜活唯美而不凝滞。
这样的画风何来?纪太年认为是他多年读书所致。文化修养是一种综合因素,除了大量的阅读,还有父母从小给予的熏陶,也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所带来的淬炼,这些元素交织成广博的知识体系支撑起他的“仙气”,仙气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在烟火人生里坚守着莲花般的高贵品格。
那天看纪太年作画,勾线时他在墨中加了一点花青,毛笔尖软软地蘸一点水,将花青与墨揉融调和,那一点花青在一团墨色里毫不显眼,但一落到宣纸上,却有了一层缥缈之气。
纪太年说,如果画暖色调的画,他会在勾线的墨里加点胭脂,以增添一抹亮色。说着他一笑,说这些都是自己的奇思妙想,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
这么多年,纪太年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宁静恬淡,每年五分之二的时间用在读书上,五分之一的时间用在交游上,五分之二的时间用来写作和画画。他看的书特别杂,说:“很难说哪本书对我们有用或者没用,有时就连《本草纲目》也会拿来翻翻。”是的,母亲当年的那种“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呢?”式的追问,是他阅读的最初动力。哪里敢有一点松劲呢,一刻不读,便无以言对生活中不断出现的形形色色的“追问。”
嘴上装根拉链,可保一生平安
在兄弟姐妹的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
母亲总是面带微笑,手脚忙个不停。无论遇到什么事,她从不在孩子们面前唉声叹气。
日子不富裕,但因为有了母亲脸上的微笑,家里始终洋溢着让人心思安定的氛围。
母亲有着朴实的平凡生活的智慧,自律、善良,懂得感恩,无论境况如何,这些为人的根本,母亲始终不会改变。她很少串门,不打牌,不拉呱,不让自己陷入是非窝,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她自觉回避。她的理论是:祸从口出,嘴上装根拉链,可保一生平安。
纪太年的为人处世之道得到了母亲的真传,艺术圈子不是一块净土,但纪太年始终坚持“可以有学术上的争论,但不言他人是非短长”,信奉艺术至上。因为他在美术评论界的地位,被媒体誉为“艺术品投资的风向标和规划师”,所以常常有人让他对某些人、事发表看法,比如有收藏家高价买了幅苏东坡的帖子,一位学者说这是用双勾添彩的方式造的假;另一位学者说这是真迹,因为没有找到双勾线的痕迹。媒体找到纪太年,让他对此发表看法。纪太年信奉的是:不要为了哗众取宠,去对超过我们认知范围的人和事指手画脚。
“一个人能成气候,一定付出过许多不为人知的努力,不要嘴皮上毁人。”这是纪太年为人处世的信条。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遇上两种人,太阳人和刺猬人。太阳人给人温暖和智慧以及力量,而刺猬人是会伤害人的,会以疼痛的方式教会我们学会生活。纪太年是个厚道人,交谈时他所讲的都是太阳人的故事,而没有涉及任何一个刺猬人的往事。不是没有遇上过,而是选择了遗忘。这是从父母身上学到的为人之道。
所以,九十高龄的著名工笔画大师喻继高先生对纪太年特别欣赏,多次当众说:太年这个人是少见的好,不站队,不惹是非,把精力都用在了业务上,非常好。
地扫干净了,屋里就亮堂了
一家大小十来口的生活全靠母亲一人张罗,要操心的事情非常繁杂,但只要稍稍得了空闲,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窗前,争分夺秒地纳鞋底、缝补衣服,手艺在周围是出了名的好。
母亲始终是以一种安详的心态来面对生活,她说:“动嘴不如动手,盆子里的脏衣服洗一件少一件,地扫干净了屋里也就亮堂了。”母亲说,与其坐在那边气恼,嫌活多,不如动手去做,做一样少一样,把地上的脏东西打扫干净,心里也就高兴了。
母亲的这些言行举止,内化成一个家庭的家风,成了孩子们的护身符,孩子们始终在模仿着父母的样子做人和生活,特别努力,晚辈当中涌现出许多名牌大学生。
纪太年也是深受母亲影响,始终保持着勤学精进的状态,至今为止,他出版各种专著52本,主编图书128本,绘就工笔画400多张,在南大、复旦以及耶鲁大学等高校做过340场讲座,内容主要分成三大类:艺术品欣赏、东西方文化比较和艺术品投资,有几次讲座的听众达到一千多人,走道上都是人。
一直到现在,纪太年始终不敢懈怠,凡事都以父母的言行为榜样。他说:“没有一件好事是靠走捷径得来的,人要能吃点苦,日子过得才甜。”
舍得先给别人点灯,自己的路才好走
艰难困苦挡不住母亲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而每受一点别人的帮助她却能记一辈子。
当年父亲被办学习班,停发工资,一家人失去经济来源。有一次家里没米了,母亲硬着头皮出门找亲戚去借,没想到才一开口就被拒绝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强忍着泪水,但一位远房亲戚还是看到了她的异样,亲戚从自己捉襟见肘的家里匀出一袋子玉米送了过来。
几十年过去了,对这件事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反复跟孩子们说要记得人家的恩情,要做个好人。母亲还举例子告诉儿女们,要得自己走的路敞亮,就要舍得先把别人的灯点亮。母亲说,能帮人的地方要帮人,心里存了这样帮人的念头,哪怕遇到再难的路也能走得通。
有一年,年三十的晚上,一大家子陪着父母親吃年夜饭。耄耋之年的母亲感叹道:“我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怎么能有这么大的福报,生养出你们这样好的儿女啊。”老人哪里知道,这些福报都是他们做父母的给儿女挣来的,他们把做人的规矩从小就教给了孩子们,好家风是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儿女们自然能成大材。
母亲的为人处世,内化成了纪太年的行事准则,也直接给他的艺术创作注入了灵感。
纪太年的作品追求画面清洁、干净,随着他的讲述,我慢慢梳理着他在审美上的情感来源。他说,几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父亲当年经手调解的一桩青年男女的恋爱纠纷,后来父亲受此事的牵连,挨了处分。但父亲没有因此放弃关心对方的家庭,主动帮助抚养对方一岁多的孩子。说到这里时,暮色渐渐涌起,但纪太年脸上起伏的情绪仍然清晰可见。
为了从这种沉默里抽离出来,我转头看看画面上那些高洁、风雅、唯美、娴静的水禽、植物,我明白了纪太年这种“唯美才是唯一”的审美取向背后的情感来源,那就是对弱者的深切同情,对丑陋的刻骨摒弃,对自由的真切向往。他描绘在纸上的美,源于对现实生活深深的共情,纸是薄柔的,颜色是清浅的,附着其上的气息是淡雅的,但人们从中感受到的情感却是震撼的。
纪太年曾经说过一句话:不动情不动笔。这个情,不是小情绪、小情调,而是一种带着对万物、对生命的悲悯之心的大的情感,是妈妈当年所说的“舍得先把别人的灯点亮”。
说起自己所画的水禽的神态时,纪太年说:“我画的这些飞鸟、水禽没有杀伐心,没有血腥味,没有悲伤。我不会画一只鸟衔一条鱼,不会画一只老虎去追一个人,不会画一个人张着网待着小鸟自投罗网,万物在我营造的这种世界里是和平共处、协调共生的,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
纪太年一直在通过色彩和线条,痛快淋漓地表达着自己的艺术主张。同时,这也是一个孩子,献给母爱的颂歌。
韩丽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获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