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岩石上敲门,谁就能在树叶上酣睡
2022-05-30燎原
燎原
2005年,我在一个当代诗人的系列点评中,曾就王夫刚写过这么一段文字:当代诗坛如果存在着各类诗歌新贵,那么,王夫刚则属于这相反一极中的弱势群体。他以良好的写作天赋从乡村起步,却在通往城市的发展空间中饱尝酸楚,但“从欲哭无泪到有泪不流”,他以不动声色的倔强自我造化,使乡村叙事中那些被遮蔽的部分,在他的笔下发出光来。
时间一去十几年,当王夫刚再次进入我的阅读时,恍然一派荦荦大端的宏富气象。在延续着原先短诗写作势头的同时,他又以水阔流涌的系列长诗、机锋迭出的诗歌文论稳步拓展,缔结出一位诗人沉实的大盘底座。尤为重要的是,在纷杂喧闹的诗坛大背景中,他以执着的方向性和沉潜性的写作,打通了上升节点上的瓶颈,从一个自发性的抒情诗人,转入自觉性的深度艺术建造。他在与现实的痛楚质对中不断领取教益,将对现实世界的复杂领悟置换为复杂精微的诗艺文本,进而在叙事姿态、语言方式、艺术理念上走出一条新的道路,形成了一位诗人鲜明的艺术标识系统。
一
从此在的角度看待王夫刚的诗歌之路,仿佛一个落魄的乡村少年成功的人生逆袭。而落魄的标志性事件,便是当年“我从考场溃退下来”。这本是城乡差别形成的先天性竞争劣势,无数乡村少年都曾遭遇的命运,但王夫刚却不肯认命。因为在他的意识中,这并非自己资质不济,相反,他对自己的资质持有天生之材难自弃的自信。宋代文论家严羽那一著名的“诗有别材”,既是指诗人在诗歌写作中不同流俗的特殊才能,延伸开来说,也是对诸多诗人艺术家天资分配中此弱彼强现象的指认。历史上的众多人杰在科考中一再碰壁,灰头土脸,却在诗歌艺术领域大放异彩,就是典型的例证。无论王夫刚当时是否已看清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事实是,他决然放弃了复读与高考,踏上了自己想象中的道路。
“他将吃尽苦头……”
这是就自己前途抉择一场“失败的对话”后,父亲对他的最终结论。
诚如其父所言,这个乡村少年最寒冷的人生季节就此降临。他选择了一条渺茫的不知所终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没有任何人能给予他关照,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独自负责。由此开始,他先后辗转于家乡周边的多个城市,开始了孤独的人生闯荡。最初是在青岛郊区的一个石料加工厂与石头和灰粉较劲,但不久他就落荒而逃。继而由A到B到C,为无处安放的青春寻找出路。在这一过程中,他充分见识了社会转型期资本的狂妄与嚣张,底层个体的渺小和无助,富有意味的是,他随后的诗作虽然不无孤寒愤懑,但并未被这一情绪所主宰,而是将这样的经历化作写作的沉重底色。的确,向世人倾倒自己的苦水有什么用,把泪水泼洒给世界又有什么用!在关乎一位诗人未来走向的重要结点上,他拒绝了自己之于世界的艾怨或自作多情,进而逐渐确立了一种镇定冷峻的应对姿态,以及看待世界的视角。由此从自身的命运体认到与乡村相联结的共同命运,而把目光更深入地投向乡村,探究其中的奥秘,以及历史进程中的必然与偶然。
1992年,23岁的王夫刚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诗,或者歌》,并于次年年初出版。在当时诗集出版极为困难的情况下,这无异于照进他梦想的一缕曙光。而这部诗集中的《北方的河》,则是对他“别材”最初的确认:“最后一个动作似乎转瞬即逝——/大河之水从地图上流了出来/健康的秋色布滿北方”。然而,“水越流越少,水的问题/不声不响地逼近北方”,人们活在两岸的村庄,“平平淡淡地过了很多年/还将平平淡淡地过很多年/奇迹的出现,不是现在的事情/也不在他们中间”。在这里,他以强劲的心灵脉冲和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感,说穿了中国乡村的基本处境和命运。写出这首诗时,他年仅19岁。
这首诗外冷内热的现实关注基调正是当时主流诗界所倡导的类型,但不久,他的乡村叙事却骤然变声,转换出一种陌生的超然与冷峻。
《暴动之诗》既是这一转折的典型之作,也是同时期诗坛上的一个异数。在这首诗作中,他对家乡史志中的一段传奇进行了颠覆性的重新解读:那是在历史上某个动荡的年代,一群山乡汉子走投无路中突然啸聚山头,举义暴动。“他们杀死地主,烧毁寺庙”——这是当今所有的地方史志中有关“暴动”的标准表述,但史志不会去表述的则是接下来的情景:一时的血勇过后,壮士们突然心绪晦暗,他们不知所措地在山顶走来走去,茫然地望着落日沉默。并且他们至死都不会想到,在自己的身后,这一举动会成为地方史中红色的一页,而当这一意外的光荣降临,他们已全然不知……
这是作者的意识系统发生了内在性的颠覆后,对于历史的一次颠覆性的解读。他发现了常规历史叙事之下更深的遮蔽:人性的慷慨与脆弱,事物运行过程中游移不定的偶然性,以及毫无逻辑规律可循的吊诡。由此进一步地认识到,这又正是世界内在运行结构的另外一种本质,而一位独立的诗人所应致力的,就是面对由“正确”的常识所定义的世界,揭示出其下被遮蔽的本质。
随后出现的《外公》一诗,便是以这样的理念,一扫公众熟悉的表述模式,在一种颇为蹊跷而陌生的叙事中,为同类题材建立了一个新的表述空间。那是在他记忆中的1984年的夏天,随着山洪暴发和“高音喇叭里传来一声枪响”,他的外公似有感应地动了一下——“这是一个喜欢咳嗽的/老头,对生活做出的最后反应”,接下来便是哭哭啼啼的乡村葬礼,再之后墓地周边的枯枝寒鸦,以至于连怀念也“夕阳般的倦怠”。对于那些一见到此类题材便会进入痛不欲生抒情模式联想的读者,这种冷漠的叙事无疑会让他们惊诧。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与外公命运的必然性相关的,则是这个世界上某些事情巧合的偶然,以及自己记忆的偶然——多年后他对外公去世的确切记忆却来自当年那“一声枪响”的佐证。而这蹊跷的“一声枪响”到底是什么?以我们依稀的记忆再核对史料,则是1984年的同一时刻,中国射击选手许海峰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射得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块奥运金牌。事情由此而更富意味:在一个荣耀的国家纪录诞生而举国欢腾之时,一个乡民的辞世便越发微不足道,甚至连亲人的记忆都发生了选择性的偏差!那么,这还是本时代我们的集体无意识?它又到底因何而形成?
这是一首仅十四行的短诗,却交织着复杂的意念和内在结构,作者将两个远天远地的事物在偶然性上纠合在一起,由此对顶出一种隐性的空间张力,既使历史叙事中被遮蔽的多种意味相继凸显,更显示了他将诗歌的深度表达结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技艺——视作绝不低于普泛抒情的综合艺术后,其所致力的深度叙事模型的建立,以及这种叙事的深度。
二
在以上诗作中,我们一再看到王夫刚在情感表述上的冷漠与超然。不只是有关乡村的书写,即便是关于自己亲人的叙事,他都似乎不再是言说自己的事,而是在第一人称的叙事中,持守第三人称超然物外的冷静。在传统的诗学观念看来,这显然近乎“冷血”,也是一个诗人的大忌。
然而,正像我们对诗歌之于生活密切关系所强调的那样,一位诗人的成长及其写作中所体现的一切,都无不源自生活的教诲。王夫刚这种人生姿态和写作姿态的转折同样如此,它是一位诗人在生活中反复受挫的特殊表征,也是其屡屡经受“多情反被无情恼”的嘲弄后的自我成长。在他中早期的诗作中,曾一再表达过自己人生中的张皇失措和失败感:“我举手发言/不是遭到拒绝,就是张口结舌”“长途大巴开动时我在靠窗的座位/闭上眼睛。一个失败的游子/身边坐着另一个/失败的游子”……当我们再从“我的体内的确流淌着一条河流/而不为生活所知。我提心吊胆/每天都在不断地加固堤坝”中,读到“提心吊胆”一词,心中的感受更是近乎于惶然。但大家大概不会想到,在自己浩瀚诗歌空间中上天入地的天才诗人海子,竟也表达过相似的心情:“我怕过,爱过,恨过,苦过,活过,死过”,在这之后,则是如梦方醒的情感反转,“我真后悔,我尊重过那么多”,以及“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的冷酷(《太阳·断头篇》)。无独有偶,另一位一生极少摆脱过苦难的诗人昌耀,在其晚年的诗作中,也从他标志性的炽热抒情中一再退出,而在《一个青年朝觐鹰巢》中,对聚集在自己云海孤岭基地上高原之鹰的豪举暴施,对它们拒绝和人类与共的倨傲,独立于苍茫的“铁石心肠”,表达了由衷的渴慕与向往。
那么,不只是生活教诲了诗人,更是生活中的挫折教诲了诗人,养育了诗人。当一位诗人之于世界一厢情愿的幻想破灭,便只能以挫折赋予他的铁石心肠乃至孤傲,强化个体的自尊。比如王夫刚诗中这样的表达:“我廉价,所以我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没有老师的/生活——我无师自通,从没考虑/把爱献给哪一个具体的人”。但随着他们精神能量的不断壮大,其与世界的关系逐渐发生了彼消此长式的变化,先前那个庞然大物的世界以及由此象征的宏大概念体系,在光环的破灭中渐渐缩小,缩小至一个与他对等的形态,并构成一种物我对等的关系。这是在大千世界万物平等的观念中他所要求的关系:人在世界面前既无理由狂妄欺世——没有大于世界的个体,也无必要卑躬屈膝——没有个体必须跪拜的世界!这其实也正是世界以铁砧锻打的方式,对于个体的特殊关照和指教:无可依附的被放养的人生,只有在独立的人格建立中获得直面世界的力量。正如同昌耀笔下的高原之鹰,以拒绝与人类与共的铁石心肠,在苍茫云水间自由翱翔。
到了这个时候,一位诗人还要沉湎于爱的倾诉与抒情,似已缺乏依据,也显得过于滑稽;而他关于世界的愤怒宣泄同样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诗人的写作发生了一种特殊的变化:他由抒情转向叙事。并且是以内科大夫那种超然物外的冷静深入世界内部,探究产生了那一切的根源,进而以相匹配的语言系统和结构系统讲述他所发现的真相。而在这种公众所不习惯的“冷血”的超然叙事背后,则是诗人对于世界履行其“天职”的巨大热忱。他不光要负责讲述他所探究到的真相,还要负责这一讲述非同寻常的艺术实现形式,而他在这一探究中的思维深度又决定了使之呈现的艺术深度,反过来说,他必须用相应的技艺,使这一探究得到最大程度的呈现。这样的“天职”情怀,正是一位具有专业意识和能力的独立诗人区别于广场诗歌民众的重要标志。
多少年后,一位并非诗人的人物,使他借其《怀刑录》为题,为之书写了一首长诗,这就是早王夫刚三百年客居济南的蒲松龄。蒲前辈应是王晚生早就熟知的人物,但只有到了此时,才引发了他意识深处镜像性的振荡:“读书。教书。著书。除了盲肠般的应试/蒲松龄的一生只剩下这六个字”“世上因此少一个刀笔小吏而多一个/卡夫卡的隐形老师”。
哈,“盲肠般的应试”,同是考场沦落人,也同样在文字生涯中读书写作。想来蒲前辈三百年前落魄的沮丧,不会亚于今人的沮丧,但正是生存挤压下的心灵视角“变形”,使他对应出了一个五光十色的鬼魅世界,进而置身以故事讽喻人世真相的“天职”热忱中,把原本就神奇的故事讲得精彩一些,更精彩一些……蒲前辈在自己的人鬼叙事空间精心打磨讲述的技艺,而至出神入化,而至成为世界短篇小说史中的绝唱。就像那些伟大的匠人,使自己的手艺成为人世间的绝技,也为后世昭示出一束幽渺而深远的技艺之光。
三
但时代又在王夫刚身上演绎出与前辈不同的版本:这位曾经的高考落榜少年,若干年后却以作家的身份两度进入大学,成为山东大学作家研究生班2005级学生、首都师范大学2010—2011年度驻校诗人。这两段时光,对他知识系统深化与扩容的作用,想来绝非可有可无。随后发生在他写作中的显著变化,首先是在长诗和诗歌文论两个系统中的强力推进,尤其是2012年之后集中展开的长诗写作,诸如《怀刑录》《夢露本纪》《日常忠告》《句法练习》和《山河仍在》等,显示出他在这一基础上崛起的对于庞杂材料系统宏富的整合能力和诗歌结构能力。
《山河仍在》是一首有24个篇章、长2200多行的超级长诗。按一首短诗通常15行的长度计,约等于150首短诗。从写作契机来看,它是作者在若干年的时间长度中,参加一些笔会和诗歌采风活动的产物,因此,这又是一种游历性的写作。一般而言,这类写作大都具有灵光一现的即时性特征,历史上虽然不乏穿透时空的佳构,但更多的是乏善可陈的应景之作。
那么其中的一些篇章,最初也有即时性的,或源自采风酬酢的应景因素?但随着后续写作的不断深化,尤其是作者在确立了“山河仍在”这一主题,对它们进行最后的整合时,所有篇章都在这一主题的统领中起立列队,直与“山河”的恢宏构型相应。而所谓的“山河仍在”,应是基于据说山河已淹没于现代工业和商品主义“雾霾”这一前提。因此,这一“仍在”又俨然一个反向立论。
在这一立论中,作者恍若地质勘察似的,随自己的游历而在山河间下钻了几十个取样的探点。新疆野马群的前世今生,青海的山东支边乡亲和德令哈海子纪念馆,吉林的郭尔罗斯草原和长春斯大林大街名称的变迁,川渝之地三国时代的庞统和现代“天梯上的爱情”,山西潞安煤矿集团和普救寺的“西厢记”传奇,长三角古镇系列的苏州、周庄、沙溪镇、黄岩,甘肃的嘉峪关与河北的金山岭长城,山东境内邹平西王村的上市公司和20世纪30年代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黄河三角洲庞大的碱厂和广袤的盐厂、诸城白垩纪的恐龙和外放中的苏轼、东营孤岛镇铺天盖地的槐树林和放蜂人轶事,深圳大万世居和客家人的城堡,武夷山九曲溪的竹排和先哲朱熹,从海南岛再到南海诸岛的今昔……
而他从这大量的地质岩芯和勘察样本中看到的,既有古老文明在商品主义花粉中的斑驳变异:在当年“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姑苏城外,交过费的游客“排成长队等待着白日敲钟”;但山河本质性的实体,则是密布于岁月中闪烁的人文历史,千姿百态的山水风物,燹火灾难中无尽的人心民智,现代农耕土地里长出的钢铁股票……那么,现代雾霾下的山河还在吗?当然!
但事情并不仅限于此,这首长诗给人以更为深刻印象的,则是作者投身于这一工程的巨大热忱和耐心,他在面对任何一个书写对象时,几乎都会穷尽所有的信息,再从中提取缤纷的碎片进行整合打磨,直至一丝不苟地丰满完形。当诗作中涌现出大量这样的诗句:“使庞大的国家机器进入他所设计的怠速运转状态的人/……在历史中把自己的名字/悄然改成大禹——连伟大的孔子/也不得不在伟大的《论语》中给他留出/一席之地:‘禹,吾无间然也”,你很难不对其中冷僻的文史典籍信息和点化精微的表达感到惊讶。同样深刻的印象,还有作者历经先是孤寒愤懑,继而冷漠超然的叙事阶段后,于此蜕变出的不无暖意的中性言说姿态,它意味着一位诗人已摆脱了偏激的情绪化左右,在一个新的精神层面上迎来了无限展开的广阔世界,并与之展开心智健全的细节盘问与深入应答。与此相应的,则是作者在文本世界的倾心建造中,精彩一些、更精彩一些的深度艺术风景。这是以反讽、吊诡等反常修辞于事物穴窍中点击出的深层意味:“铁树开花,其实是古老的文明/承担着被时代遗忘的责任。这世上辈分最高的/裸子植物……在美的洁癖面前呈现出有钙质的/矜持”;甚至是以刻意饶舌的闲笔,索取汉语言艺术密码中的微妙意趣:“年轻的工程师额角沁汗/仿佛我们行程匆忙是他的过失”;更以既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的意象与句式,呈现出机锋迭出的雄辩:“我的腰间挂着秦始皇未曾用过的/带彩铃的摩托罗拉牌手机”“现在,我用一串11位的数字/和世界发生关系:/我是13906413357的主人/和它取长补短的隐形奴隶”。
是的,事情正如他面对重庆深山中的“爱情天梯”获得的魔幻性感受:“命运——谁在岩石上敲门/谁就能在树叶上酣睡”,那么,诗歌——谁拒绝用一般性讲述世界,谁就能呈现一个非同寻常的世界。
古老的“诗言志”曾是诗歌一个定义性的说法,但它只说出了上半句。历史上一切重要的诗篇,无一不是以对于“志”让人惊奇的“言说”,亦即神奇的语言艺术而垂涎于世,并为这个定义补齐了下半句。古老的中国诗歌史,其实就是不断推陈出新的艺术变迁史,而近数十年来,一代优秀诗人在开放的时代背景中,以新的艺术资源与剧烈变更的时代內容相对应,不断拓展既有的诗歌表达边界,其中辽远的艺术景深已远非有新诗以来的任何一个时代可比拟。在这一接力性的诗人序列中,王夫刚已置身属于他们这一区段的前沿。
当然,我还清楚当代诗歌正在遭受空前的嘲笑,但在这个人人争做意见领袖的时代,就让王夫刚的诗歌再替我多说一句——“没有比嗤笑诗人更不担风险的傲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