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蓬的约定
2022-05-30韩子慧
韩子慧
飞蓬在初春的野地上野蛮生长,细碎的叶子很难吸引人们的眼球。直到春末夏初,它生命里的俏皮可爱才通过美丽的花序漾出来,给野地一个惊喜。
金黄的花蕊,纤巧的花瓣,飞蓬没有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却俏丽活泼野得可爱。它们星星一样闪烁在老家村后的土坡上。儿时,我们在弥漫着花香的草丛里,不厌其烦地捉迷藏,它们就晃着可爱的小脑袋,为我们呐喊、助威、喝彩……
在江南的野地里一眼发现它们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它们也是喜欢流浪的孩子呢。我弯下腰去,就能听到它们的欢声笑语;坐在土坎上,便是江南的女儿了。我感觉到脚底下正生出根来,一点一点扎进这片土地,默默地延伸、分叉……
儿时,我和妹妹最喜欢跟妈妈去野地了,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停下来摘花,想数数它有多少个花瓣。妈妈的劝阻像风一样从耳边刮过,我们假装答应着,趁她不注意,一朵飞蓬花就开在了我们的辫梢。妈妈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飞蓬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很快愈合了伤口。我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它又会分生出更多的花枝,探出更多漂亮的小脑袋来,仿佛在对我们说:“嘿!你摘了花儿,却让我长出了更多的美丽,嘻嘻……”
飞蓬在流淌着阳光的风中欢呼跳跃,无论有没有人光顾,它们都在一茬接一茬地盛开。它们为自己演出,为生命演出,并不在意有没有观众,有没有人喝彩。当时间褪去它们的舞衣,演出并没有结束。它们以母亲的姿态坚定地守着野地,默默地孕育着生命的种子,直到某个日子,一只小动物、一阵风或者一只调皮孩子的手,将它们的儿女送往四面八方……
那一把把毛茸茸的小伞,我们称为“会飞的花”。我们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在不停的放飞中,心也生出了翅膀。飞翔不只是鸟儿的专利,生命需要梦想与浪漫。让飞蓬的种子尽情地飞吧,想家了,再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去完成下一个生命过程。
高考成绩下来,我和妈妈曾经有一场激烈的争吵。妈妈想让我就近上学,我却执意去遥远的江南,去我向往的苏大文学院。“不就是苏州的物价高吗?”我赌气地对妈妈说,“我自己打工赚学费养活自己,不花你的钱。”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当场流下泪来。她拗不过我,只得同意了。她戴上老花镜,趴在中国地图上费力地寻找苏州的地理位置,她无助的背影和头上的白发,泄露着一个单身母亲所有的磨难和艰辛。她曾经那样美,那样才华横溢,过度的操劳使她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而我还是心一横,决绝地飞向远方了。
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的日子,比最初的想象要忙累得多。宿舍、教室、图书馆、地铁、学生家……十天半个月不和妈妈联系是常事,她发来的消息也常忘了回。妈妈在微信里跟我开玩笑:不想老妈,也不知道要生活费?我发个表情,千言万语都浓缩在表情包里了。
夏天是飞蓬花放假的时间。野地像一座空荡荡的校园,飞蓬细致的枝叶仍在,宛如沉默的桌椅,而那些吵吵闹闹的学生,已经去度假了。它们要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在金风送爽的秋日,献上另一场更为精彩的演出。而我还在读书的城市飞来飞去。学生们大多上小学,调皮贪玩一如儿时的我。当他们完成了作业,作为奖赏,我也会带他们去野外,开心地追逐奔跑,蓝天白云、灰墙黛瓦,江南的夏天和家乡是那么相似,又那样地不同。我把更多的空给了妈妈,也给了自己。
顺利考入苏大基地班那年秋天,我一个人久久地坐在一块叫不出名字的荒野里。身边,蟋蟀的提琴已经拉得相当娴熟,纺织娘表演着花腔,蚯蚓浅吟低唱,秋凉儿扯着嫩嗓……飞蓬们的演出因了秋虫的加盟,更加有声有色,更加轰轰烈烈,旷日持久。万叶凋零的初冬,一些飞蓬的种子撑着毛茸茸的小伞飞向远方,一些飞蓬花还亮着妩媚的笑脸。因为历经风霜,花瓣儿颜色变深,边缘染上了淡淡的红,像小姑娘冻红的脸蛋儿,更加楚楚动人了。
寒假来临,我飞回妈妈身边。飞蓬也把生命的彩旗收起,收藏在泥土下面的根里,等到来年春天,再出其不意地抖开。留守和飞翔,是飞蓬根和种子的契约,也是妈妈和我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