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游戏
2022-05-30青丝
青丝
有语言学家列出了世界上七千多种语言(发音)的分布状况,中国就占了一千多种。我自幼生长在多方言地区,过去的邻里之间,日常交流是用本地方言,各自回到家,又改说祖籍方言,如同俄罗斯套娃,方言套方言的现象非常普遍。
不同语系的人,不仅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外人面前讨论家事,即使当着来人评头论足,外人也无法从对方脸上解读出每一寸褶皱背后的隐义。有段子称,温州话最难懂,抗战时就是用温州人担任话务兵,即使通讯被敌方截獲,也是如听天书。这一桥段与美国电影《风语者》相似:太平洋战争期间,美军选用印第安那瓦霍族人充当通信兵,让监听美军通讯的日本人完全不知所云。
不过,概率再小也还是有撞到枪口的可能,毕竟你永远不知道遇到的是谁。我有一次登山,为了达到运动量,来回上下了几趟。一个女游客斜睨着我,用家乡方言跟同伴说,这人就像个猴儿,一会下去,一会又上来。她料定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当着面用带有一点羞辱性的话评论我。恰巧我能听懂她说的方言,看到我马上转头用诧异的眼光望着她,她顿时羞红了脸。
相比这种穿帮还无伤大雅,有些出糗简直会令人社死。清人何刚德的《春明梦录》自叙,光绪三年,他考中进士后被选入吏部任职,武英殿大学士宝鋆为其荐卷房师。他有一次受邀到宝鋆家里听戏,看到座中都是操一口京腔的满人高官,便与福建老乡钟杰人悄悄对座中诸人评头论足。清代的一品高官,帽顶正中央镶嵌的顶珠是红宝石或红珊瑚,犹如熟透的山楂。钟杰人指着坐在前面的荣禄,用福州方言问何刚德,这个“山楂”是不是两淮转运使?
二人用福建话交谈,又使用了暗语,以为可保安全无虞,旁人绝对听不懂。没承想,荣禄却转过头对二人说,你们说福州话,我也会说福州话。何刚德和钟杰人知道惹祸,赶紧溜走。好在荣禄幼年随父亲长居福建,对闽籍人士很有感情,没有跟何刚德二人计较。其后荣禄出任西安将军,返京时给众京官送口外特产,还特地赠给何刚德一张签名为“山楂”的羔羊皮,幽默地拿何刚德的托大之举开玩笑。
除了说,方言在书写上也有独到之处。粤港澳一带的很多文字就是用方言表达的。我少年时看白先勇的小说,对里面使用了很多桂中口语方言,感觉就非常亲切。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更是全部用上海话写作,被赞誉为沪版的《追忆似水年华》。让人看了以后,会觉得只要熟练掌握了方言,便足以做到一切。就像契诃夫的《三姊妹》里说的,学会三种以上的语言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也是一种不必要的累赘,如同人有六个手指头一样,是完全多余的。
然而到了近年,城市生活开始趋于同质化,日常语言不再是以家庭、而是以社区交流为导向,很多人从小就培养孩子说国语,以能说一口纯正的播音腔为时尚,若有人坚持说带有“土味”的方言,会被看作是失败者,认为是没有学习标准化语言的环境。于是在日常生活中,常会看到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许多家庭的几代人,为了小孩开始放弃方言,改说“散装国语”,让人听得“蓝瘦(难受)”,甚至“香菇(想哭)”。
这种情况有点像心理学上的“错失恐惧症”——看到别人抢购,明明自己不缺,也容易受到感染,产生危机心理,加入抢购大潮。其实我的上一代人,很多也曾对着收音机和广播学英语,以能说一口播音腔英语为时尚,等到真正有机会出到外面看世界,才发现这样跟人说话是非常怪异,甚至是有点无礼的。我有时想,如果不久的将来,所有人都说着同一种语言,连口音都丝毫不差,没有了方言的隐蔽叙事,生活将会是多么无趣。2CB10978-32C2-478E-9E61-9CE3DEFC3B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