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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

2022-05-29马亿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导师

马亿

那天我在开一个研讨会,一群人讨论的是一个二线城市的业余作者写的工业题材长篇小说。在这天之前,我既没有听说过这个作者的名字,也没有提前翻过会议的组织方寄给我的书。我一般是在来开会的路上开始翻,坐在出租车里。我有很多自认为还不错的习惯,而看这一类需要参加研讨会的书,我一般习惯在去往研讨会的出租车上看。当然,如果会议是在外地,我就在高铁或者飞机上看。一年甚至有那么几回,会议地点会是在国外某个风景优美的海滨小镇。不管需要研讨的作品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我都一视同仁,全都这么干。一个评论家就该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我的阅读习惯是每隔十页认认真真看一个自然段,然后让这些自然段所描绘的情节在脑海里旋转,左转右转,总会转成那么几个有可能说得通的故事。这是所谓的创造性写作里常用的一种创作方法,利用完全无关的几个关键词写一篇小说,这样可以起到开发脑洞、锻炼思维能力的效果。我熟悉这些方法。既然参会,总是免不了要发言几句。我一般会根据研讨作品的大致归类,先横向跟国内文坛的同类作家关注的题材扯上关系,然后纵向跟不同时代的同类作家比较一番,再放进研讨作品的叙述语境中,以我脑海中自己“创作”出来的那几个故事为蓝本,进行反向解读,将创作者可能没有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深层次思想“勾引”出来。是的,就是“勾引”,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是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才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如果世界上只存在一种哈姆雷特,创作者该有多么伤心。他创作出了唯一的解读方式,这对真正的文学来说绝对是灾难性的。正因为如此,我参加过的所有研讨会上,创作者都会对我表示感谢,因为我有可能解读出了他没有想象过的内涵,而那,恰恰有可能正是他创作的原动力。那天的研讨会是在北京胡同里的一家独立书店,举办方是某经济发达地区的一个已经A股上市的出版集团,声势浩大,请了很多文化记者和文化类新媒体,还有线上直播。我发言的时候就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在微微跳动,一直跳了很久,我又不能伸手直接去把它拿出来。

会议终于开完之后,我才拿出手机。上面显示有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湖北荆州-移动”,看到“荆州”两个字,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微微颤动。并不是这座因《三国演义》而名垂青史的古城给过我什么美好难忘的记忆;相反,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是那里的江汉平原,绵延千里的绿色麦苗灌浆后散发出来的甜腻香味儿,一下子就会渗进我的鼻腔里面。曾经有一个人,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述了关于那座小城的一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耳边还响动着他嘴里跳出来的“古城东门上红旗飘动的声音”。这个电话必然是跟他有关的。但是我犹豫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回过去,但是那不是现在,我得想想。

一大群人走在秋天的胡同里面,大片大片的黄叶子从头顶飘落,这是北京最容易产生诗歌的季节,也适合读书、看电影,特别是文艺片,像是秋天的童话。我走得很慢,落在人群的最后面。我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家越南私房菜馆,我会坐在主宾桌,今天讨论会的主角会走过来向我敬酒,称呼我为老师,让我指教。可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好指教的。他是一名业余作者,靠自己的工作生活,业余写一点儿小说,刚好碰上了这个集团想要做这个主题,所以写了这么一个小说,有了这么一场研讨会,于是我赶到了这里说了一些话。跟他一样,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还能怎么指教。另外,我是一名师范学院的特聘教授,是一个文化批评家,还是一名散文家、诗人,号称着想要我指教的人有很多,我知道,也许这些人是假装的,但是我不在乎。说到指教,此时,其实我是最需要人指教的那一个,比如指教我如何回拨这个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话,跟他说什么。时隔这么久,我是不是应该再跟他说话?

这是一顿让人揪心的饭。他为什么会打来电话?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还打了这么几个。

饭吃到一半儿,也就是作者敬过酒之后,我提着手机走出了饭店。我把手机握在手心里,但没有点开。午后的胡同里很安静,偶尔有三轮车骑过,橡皮车胎擦在水泥地上沙沙的声音,让人听得很舒服,类似一种“鸟鸣山更幽”的声音上的对比反衬效果。我试图不去想,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跟自己造反,你不能这么残忍,你不能这么残忍。我不能这么残忍?我所纠结的是,为什么当时你可以这么残忍,而我就做不到呢?这可能就是我和你之间的巨大区别。我做了几次刚刚在健身软件上学来的腹式深呼吸,才拨回那个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哑在那里,因为我脑海里一直想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她。

“李寒?”

“志伟,你好。”李寒的声音有些拘谨,而且跟以前相比,有些沙哑。

“好久没见了,有什么事吗?”我故意把语气调得轻松一点儿,好让她也放松下来。

停顿了好几秒,电话却异常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喂?”

静默依旧占据着手机的听筒。

“李寒?”我轻轻叫出她的名字。电话那头突然出声了,嘤嘤的声音,被粗暴闭住的哭声。

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我看到前面胡同的拐角处放着两张掉皮的黑色皮沙发,走过去坐了下来。我有某种预感,而我的预感总是很准。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慢慢止住了。

“是方念让我打给你的。”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经过这么几年大大小小的公共场合的锻炼,我已经跟那时不一样了。

“他人呢?”

“他失踪了。”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找谁。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封信,他让我找你。”

我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会不会跟你开玩笑。”但是我知道,方念绝不是那种会开玩笑的人。

“他请求你来整理他的东西。”

我呆呆地握着手机,“请求”,她说的是“请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方念信里的原话。

“我……我还在上班,晚点儿打给你?”

“好,那你先忙。”

手机里响起了挂断音,我呼出一口气,其实是有些心虚,我以为我已经很习惯撒谎了,但是在她面前,我这么轻易就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在这一瞬间我才感觉到,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的身份、地位都得到了极大改善,但我还是跟他们在一起时候的那个我,我只是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为自己亲手织起了一层一层的厚茧,批评家、诗人、学者、特聘教授,这些头衔并没有真正地武装到我。从胡同里走出去的时候,我甚至在怀疑我刚才是否真的和李寒通过电话,电波在空气中传播几秒钟就能到达的距离,而我却等了这么久,那段时间,我几乎穷尽了所有能联系到他们的方式,电话、信件、快递,甚至委托大学的老同学。我相信他们一定通过各种途径都收到了我的种种尝试,但是他们却如此残忍,残忍地将我抛弃了。抛弃,这就是当时我给予他们对我所作行为的定论。但是现在他失踪,所以她打来电话,而且是他让她打来的电话。如果我把我们的关系比喻为一个庸俗的三角恋,那现在的情况就是情敌失踪了,而暗恋者打来的电话。呵呵,情敌?如果仅仅是情敌,他又怎么敢这样做,他怎么能这样做。我已经不知道我和他算是什么关系,无法定义,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说,那就是“仇人”。

打车回家后我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面,做上几组深呼吸后闭上眼睛,任思绪自由流淌。将这些思绪整理成一个小方盒,放进循环流动的传送带,慢慢向前传递。这是冥想开始的固定步骤,我在运动打卡APP里面学到的一种放松方式。我已经很习惯用这种方式来整理自己的思路,向内审视自己。正是这种审视,让我能在内里自洽,而在外,可以做一个人文领域的专家。

网上有一种流传已久的说法,说每个人身上的血液以七年为一个周期进行大循环,七年过后,你将不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你。从科学上讲,我当然知道这是扯淡。荒谬的理由却往往能够得出正确的结论。一个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使在时间上无限接近也不行。七年前我刚好三十岁,应届博士研究生毕业。

我以前算是一个计划性比较强的人,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让父母操过心,在那个强手如云的中部教育大省都一直是尖子生。本科读的也是本省最好的人文类高校,保研成功之后我便确定了自己要坚持走学术研究这一条路。那时我还过于年轻,以为研究生毕业就能进入高校上班,开始按部就班搞自己的学术。没想到在我硕士毕业那年,就业形势极其不乐观,以我当时的身份,几乎没有任何竞争力,唯一比较保险的便是回到县城所在的高中。我不甘心,于是利用硕士期间赚得的一点儿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专心备考。一年后,我顺利地考到了北京。

这个学校已经算是全国TOP级别的了,跟的导师也是学界的领军人物。在我所学的专业领域,这位导师是绝对的学术权威级别,他所主持编写的教科书是考试的指定参考书目。能进入他的门下,在当时,我归功于运气。

导师对我很不错,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学习上,都给我这样一个初来北京的外省人提供了巨大帮助。在学习上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到后来,导师参与各种级别的学术会议都会带上我,我已经在名义上成为导师的学术助手。导师在专业的高级别学术期刊上发表的某些文章,还会将我列为第二作者,而我知道,我所做的仅仅是帮助导师整理整理资料。在那个时候,我对导师是心怀感恩的。到后来,事情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我发现导师有些依赖我,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因为导师当时就带三个学生,而他习惯在家办公,所以我便经常出入导师所在的教师宿舍楼。他从未跟我说过他的家庭情况,但是以导师的年龄,而且独居,我当时猜测,要么师母早逝,要么离异,很可能是丁克,没有孩子,因为我在他家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张年轻人的照片。当时的我“沉迷”于学术,对感情这事还来不及上心。或者说是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哪个女孩儿表白,也没有被哪个女孩表白过。更重要的是,我无所期待,似乎这事儿跟我无关。

我记得第一次是一个深夜。那天我和导师在讨论一篇论文,那是我准备在一个学术会议上的论文,算是我第一次以个人名义参加,所以我格外慎重。导师像往常一样,拿着钢笔和我逐段逐段修改。当时我有些困。突然导师轻轻地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掌,握住了,他迷迷糊糊地叫出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也没心思去听清。我一愣,想挣脱,但是我似乎忘记了怎么样动作才能挣脱,我不能挣脱,因为这是导师的手。他又一次叫出了那个名字,明明。我回头看着导师,书桌上的台灯发出昏黄的暖光,打在导师沟壑分明的脸上,他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无尽的回忆。但是没一会儿,他就松开了手,像是从一个梦中醒来,继续指导我的论文。

当天晚上回宿舍之后我就失眠了。我有些疑惑,搞不清导师的那只手究竟是什么意思,以我对导师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人。虽然当时就已经有不少高校爆出关于教授的各种负面消息,但是我不相信导师也是那样的人。

在那之后又有好几次,导师指导着我的论文,突然像是进入了某个不可知的空间,握着我的手,开始给我讲“明明”的事。在一次次反复的叙述中,“明明”的人生经历和个人形象不断地在我脑海里慢慢补齐,但是我不能确定,学术上受到的规训让我很难再相信某个人的一面之词。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我如果真的要了解“明明”的故事,导师嘴里说出的可能只是一个方面。但是我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这是导师的家事,和我无关,即使他多次握着手对我忏悔,把我错认成他。如果事实真的像他所讲的那样,那他应该去警察局投案自首,而不是找我倾诉。流言最开始是从本校开始传出来的,说我和导师的关系有异,过于亲密。受到这样的中伤,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索性当做没有听到过,论文和会议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如果不出大的差错,我很可能有留校工作的机会。

在答辩前半年,关于导师和我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学术圈,因为导师的影响力过大。正因为有这样的影响力,势必会无形之中遮蔽某些人或者某些团伙的光芒,在高校学术圈,学术权力的形成和连接,大致可以参考政治势力的构成方式,这大概就是博士四年我学到的最大的最有用的生存知识,你不得不靠近某个团体,单打独斗绝无可能。导师年轻的时候才华横溢,却口无遮拦,跟好几个知名人士“打过大仗”,直接在同一张报纸上开专栏对战。也正因此,导师获得了比一般的坐在象牙塔里搞学术的老教授更大的社会影响力。这些跟导师“打过仗”的学者,现在也大多是把守一方的大教授。从世俗层面上来说,导师可以说是树敌众多。这样的中伤轻则可以让导师晚节不保、名誉扫地,重则有可能危及老师的学术地位,让他提前退休。而我也认真考虑过这事儿,这样的流言有可能是老师的“仇人”,也有可能是我的“仇人”。毕业答辩在即,现在正是比拼各种力量的关键时刻。不说别人,这稀缺的留校名额里,连我的那两位“同门”也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我甚至都可以确定他们中的两人或者至少一人参与了流言的制造过程,因为流言里的有些细节竟然是真实的。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在和导师接触的过程之中。但是这起不到什么作用,导师还是一如既往会灵魂出窍似的握住我的手,开始讲“明明”的故事。我查过一些书,这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也有可能是多重人格。我不知道导师的这种行为是只在我面前才会表露,还是跟任何人单独待在一起都会。

我就在这种流言里提前一个月完成了博士论文。打印完最终的版本之后,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面的书桌上,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可能是多年读书求学的行为算是告一段落了,也可能是潜藏在内心的压力使然,在那一个下午,我极度厌恶自己。我竟然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某些特别形而上的问题,一直追问到我自己在自己的面前跪下来。我感觉自己要发疯了。于是我决定逃离,不然我的精神很可能会出问题,我感觉得到,它像一根已经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绳,任何角度的拉扯都能导致它的断裂。

夜里,我在书房里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失眠了一整夜。我骗了李寒,我没有给她回电话,我不知她是不是忧心忡忡地等着我的电话。方念消失了,一个几乎只跟她一个人有联系的男人消失了。这个男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也可以说是离家出走了,但是不让她报警,而是让她打给我。

方念,我怀疑在中国至少有一万个人叫这个名字,但是这唯一的一个,我有多久没在心里想起了?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不再被人提起,这个人就算是一个死人了。而他,在我心里恐怕早就算是死人了。我翻身起床,按开电脑,在搜索网站输入了这两个字,不出所料,什么也找不到。也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消息,但那不是关于他的。我加上其他关键词,“方念+文学”“方念+诗歌”“方念+北漂”……各种各样曾经加在他身上的标签组合进行搜索。确实能搜到一些东西,但是时间都是很久以前的,确切地说搜索结果就停止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年。作为当年最具有代表性的北漂文学青年,方念无限放大了北京这个巨型城市对一个敏感的青年诗人的异化所产生的种种后果,他将自己的诗歌写作行为变成了一场具有某种观念艺术和行为艺术的艺术行为,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他奇迹性地做了一百种职业,并将每一种职业写成一首诗。先不说作为诗歌这种文学体裁,他是否是具有价值的,单说他的这一行为本身,就已经成功了。一家专门针对打工者的公开发行的报纸追踪报道了方念的这一行为,这是一个为期两年的专栏。专栏进行到几十期的时候效果开始慢慢显露出来,开始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辗转找到方念,进行人物采写,还会配上一张或大或小的头像。那几年正是微博的影响力开始爆发的节点,一时间,方念成为一个具有某种标志性的人物。“方念事件”成为导火索,越来越多潜藏在北京的文学青年开始写作与此题材相关的文学作品,对“城市和外省青年”这一话题的讨论甚至成为当时最热门的公共话题。在影响力达到巅峰的时候,甚至有一名被称为“文坛教父”的大学者,在某权威学术期刊上给予方念以及“方念的追随者”命名。有人说这是一种戏谑,但是不管怎么讲,这都是方念最辉煌的时候。

与他的“成名”形成鲜明的对比,我那时正在为论文而煎熬着。在我刚到北京的时候,还和方念见过几面,作为本科同学,当时方念已经在北京待了好几年,据我当时所知,他不断地变换着各种工作,长则半年,短则一两周就跳槽了,而且当时我就知道方念是一名“青年诗人”。作为一名有文学理想的青年,大概没有人会没有幻想过成为一名诗人,但是现实会教育每一个人,于是我们会很快放弃幻想,投入真正的生活之中。但是方念不是这样的人。在北京第一次见到方念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研究生我是在一个沿海城市上的,当时和他已经整整四年没见过。在那次七八个人的聚会上,方念一个人说掉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话,讲政治和哲学的关系,讲伦理,讲德行,讲存在,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维特根斯坦、尼采。我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而且那次聚会就是我组织起来的。我记得在饭桌上我就脸红了,我很后悔,不知道为什么要组织这样一次尴尬的聚会。后来我跟其他同学聊过,他们对方念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都是一个人憋的。”他们告诉我,那些年来,方念都是断断续续地工作,赚一笔钱,然后躲起来读书、写诗,钱用完了又去找工作,如此周而复始地循环着。“但是他人不坏,很单纯”,他们告诉我。

也许是我的生活过于乏味,方念就像一块从外星球飞进来的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渴望,想要去更多地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一切。与其说好奇,也可以说是某种求知欲,他就像黑洞一样令人着迷。

在那之后,我和方念单独见了几次,全都是约在书店。在那个时候,方念还没开始公开发表诗歌,多是在一些网站和社交平台随手发布一点儿自己的短诗,而我几乎关注了他的每一个账号。在那个时候我就有那种感觉,我感觉到方念会成为一名诗人,但是我没有预料到,他会以那样一种方式成名,如此不诗人的方式,甚至可以庸俗地将之称之为“炒作”。他每次都会对我讲很多话,就像第一次在饭桌上那样,多数是关于哲学的,少数是关于诗歌的。作为一名听众,我毫无疑问是称职的,我几乎不提问,更不会提出异议。渐渐地,我竟然对方念拥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是我不能对他说。他是一个如此简单而纯真的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比方念更好的人。是的,毋宁说他是一个好人。他以良善之心对待这世上的一切,而且不求回报,他过的是一种哲学家的生活,以诗人的身份。但是好景不长,我后来猜测是因为经济的窘迫,导致他不得不从形而上直接转向。他变得关注现实,而且是过度解读,在我看来。他甚至变成了一个暴虐的人,在那段时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意,新闻媒体上所有的信息集中在他的大脑里,都变成了一种阴谋论似的伪装。他的身份从诗人哲学家变回了一个比工地上只上过小学的农民工还不如的人,因为他觉得他没有那种体力。我甚至猜想,那个两年一百份工作的“行为艺术”有可能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甚至他最初的时候是毫无规划的,只是事情逐渐发展到了那一步。

好几次晚上,我们从书店走向地铁站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了紧张。特别是路上没有行人的时候,我听到自己胸腔里血液在奔涌的声音。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想要去找到另外一只手,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总想抓住一些什么。我看着方念的侧脸,他是如此纯粹,而又如此复杂。我能感觉得出来,经过短暂的几次见面,他已经完全信任我了,甚至到后来,他有些依恋我。从我们分开的时间就能很明显看得出来。我们说完话后会一直坐在书店,直到书店关门,或者马上要错过最后一班地铁。我们不想分开,我感觉得到。即使后来我忙于博士论文,而他在不停地写诗、发表,逐渐获得了名气,我们也没有中断见面。但是我们的关系,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我们都在逃避。像是两块吸铁石,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距离。

一时间获得的巨大关注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方念还是那个方念,没有工作,没有五险一金,甚至在某些他需要穿正装的场合,他连一套西服都没有。我利用自己不多的一点儿奖学金为他一点儿一点儿添置了许多东西。他租住的地方也越来越远。即使现实情况是这样,我的心里依然偶尔会感觉到幸福。我知道太多过往的诗人式的生活方式,对那些作为扩展人类语言边界的工程师,我一向是肃然起敬的,主要是我自认为我没有这样的才华,而方念有。随着方念的名声日盛,他认识的“朋友”也越来越多,需要参加的聚会也越来越多。这样的聚会一般不会让方念付钱,但是他们一般都会喝酒喝到很晚,而他又住得这么偏,每次回家打车的钱对于方念来说都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有一天我们坐在书店里,方念突然跟我说,他今年29岁,明年就30岁了,他准备30岁那天离开北京,回老家。我不知道说什么,以方念当时的状态,在经济上几乎是一条死路,是不可能有任何前途的,搞不好他会沦落成一个在天桥上乞讨的乞丐。让他真正决定离开北京的,应该跟他出版诗集不顺利有关。在他的诗歌专栏渐渐有了影响力的时候,北京一家专门做青春言情小说的出版公司和他签订了出版合同,但是迟迟没有任何进展。后来一再追问,出版公司也烦了,懒得回复。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所以他把问题都归于他自己。他最后一次发表就是在报纸上发表那篇著名的《去北京书》,在那篇小文里,他简短回顾了这些年在北京的经历,并写下了离开北京的日子。文章发表之后,方念又获得了一波关注,也可以说是同情,一位优秀的外省青年诗人因为生计问题而无法在北京生存下去,不得不卷铺盖回老家,这的确是足够让人同情的,而北京又一向标榜这是一座有知识有文化的城市。几乎方念所有在北京认识的人都跑过来跟他见面、吃饭、喝酒,喝到每一个深夜,他们在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方念借此重新获得了关注,被再次讨论,但依然不持久,不到两三个月,他们再次忘记了方念。他的积蓄已经消耗殆尽。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和导师的流言传得最疯。我的心理压力巨大,但不知道如何排遣,于是跟方念又频繁地见面。我后来甚至猜测,他仅仅是为了跟我在一起有免费的午餐吃。

方念以一种诗人的方式向我描述了他的家乡,荆州,一座湖北南部的小城市。那里的长江,那里的平原,石油,城墙,以及很遥远但是依然在史册里闪耀着的历史。他一遍一遍向我描绘他儿时的荆州,直到这座城开始在我的心里扎下根来,开始生长。我做了无数个身处在那座小城的梦。这梦很美,但不能救我于现实。

当我在桌上的笔记本写下这个奇怪的地名时,我几乎是无意识的。虽然导师之前多次在我面前提到它,这个像谜一样的地方。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有可能并不存在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不可能不存在,因为它非常具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必要大老远去求证一件也许只是一个老年痴呆者的呓语的事吗?求证,这就是我心里的感觉,我几乎已经把它当成了真的。我又不愿意尝试着去想,如果是真的,我该如何面对导师,甚至需要面对警察。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我想要一次逃离,而且有了一个这么明确的目的地,又有了明确的目的。我在网上查到了那个地方,它所归属的浙江省的那个市区港口已经变成了全球排得上的深水港口。我搜索了所有跟那个村庄相关的关键词,发现有一个人在村子里开了一个农庄种植蓝莓,可以提供住宿,但是需要帮助他干活儿。冥冥之中,我觉得这就是上天的安排。我按照上面的电话联系了农庄的主人,是个中年男人,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以待两周。我做好计划,也买好票,先是火车,然后是长途汽车,然后是进村的公交车。车票的日期就在第二天。

与其说是公交车,不如说是班车,每天只有两趟,而且那个村子和县城相距好几十里路。我幸运地刚好赶上了下午的班车。汽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因为这里靠海,公路两边的植物和家乡所在的内地很不一样,而且这里山多。天色渐渐黑下来之后,我总感觉到了之前去过的贵州山里。到达庄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我提着行李箱按照导航的路线找到了山上那座孤零零的两层楼房。电话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下来接我,他长着一脸长长的胡须,像是被囚禁在孤岛里的鲁滨逊。他叫Daniel。在他发布信息的页面有他自己贴上去的简介,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在深圳做过知名跨境电商的高层,之后回老家种蓝莓,做了这个农庄,上面没有写年龄。这个Daniel看起来年纪不小,应该是个70后,最少不会超过82年,而导师多年前就离开了家乡,按照导师说的,他在村里已经没有任何直系亲属,不知道Daniel有没有听说过导师。

Daniel带我到二楼的房间后,他便自己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房里有两张单人床,另外一张床上睡着一个人。他可能是听到了我们上楼的动静被吵醒了。他坐起身,一张瘦长瘦长的脸,被那头飘逸的长发遮去了一大半。他对我笑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突然有些紧张。我们互相自我介绍,他叫孙浩,是一个青年画家,过来写生的。我只是说我是个博士生,过来做义工放松一下的,隐瞒了寻找导师所说的那个湖边山洞的事情。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被渴醒,走到大厅里找水喝。我看到隔壁房间里排列着一大排显示器,Daniel就趴在键盘前面,像是睡着了。我的胆子一向不小,但是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会不会就这样死在了键盘上?我找到了饮水机,喝下了几大杯水,重新躺回这张陌生的床上。旁边床上的孙浩突然坐起来靠在了床头,我们便开始聊天。聊着聊着,我就提到了导师说的那个地方,凤栖山。孙浩笑了笑,拍了拍床,说我就睡在它的身体里面。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之前在网上查到这家蓝莓庄园的时候,上面可没有说它正是位于凤栖山上。我连忙追问,他有没有去过山上的那片湖。

孙浩说他在这里待了快半年了,从来没听说过这座山上有湖。但是这座山占地面积很大,他从来没有完整地走完这座山。

“难道你到这里就是为了找那片湖的?”孙浩是个聪明的男孩,大概画画的人就是拥有这种细致的洞察力。我只说有位老朋友的遗愿,想要我帮他完成这个愿望。

“有空我带你去找吧。”孙浩也来了兴趣,“兴许可以画一张不错的写生。”

夏天是蓝莓收获的季节,庄园里还种植了猕猴桃和水蜜桃。头两天,孙浩带着我进行各种采摘,每天都累到不想动。附近的风景虽然很好,但也无心观赏了。第三天Daniel给我们放了一天假,吃完午饭,我和孙浩便上山了,带上一些干粮和手电筒。孙浩说这座山之所以叫凤栖山,是因为山脚下有一块石头上有一个很大的脚印,传说古代有一只凤凰在上面踏过。

刚往上走的时候还能看到一条人踏出来的小路,山上多是银杏树,长得很大,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色果子,树上还有一些小松鼠在跑动。越往里面走,树木越高大,天色也越来越黑。我们吃完了带来的干粮,喝完了水壶里的水,连手电的光也渐渐暗了下去,才不得不开始返程。按照导师所说的,那片湖在凤栖山的最深处,湖边的山上有一排天然风化形成的山洞,就在第二个山洞里面。

等到第二次出发的时候,我们都背上了背包,带上了充足的手电筒和食物,一大早就出发了,这次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那片湖,因为我之前计划在这里待十天,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进入密林后我们便一边走一边折树枝做标记,但是后来我们发现我们还是在转圈,标记起到的作用是我们转的圈子越来越大,一直走到我们发现前面的树木有些不一样,有一团树木明显比旁边要高大很多。我们飞快地走过去,却失望地看到没有任何水的迹象。我们失望地展开睡袋,准备就在那一团高大的树木前面宿营。孙浩的帐篷就在我旁边,我俩最开始坐在各自的帐篷里聊着,后来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坐到了一张睡袋里面。之后我便有些意识模糊,就像我之前多次喝醉过那样,一切都漂浮起来。

半夜我突然惊醒,发现孙浩就睡在我身边。我努力去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感到有些羞耻,但是似乎又有些轻松。我觉得我明白了一些事情,从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我跟其他男生不一样,但是我一直不敢面对自己,一直在找各种奇怪的理由逃避。孙浩在旁边睡得很死,我穿好衣服钻出了睡袋。虽然是夏天,夜晚的森林里还是凉凉的。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但是月亮已经跃到了另一边。我走进眼前这一片突兀的森林。踏进去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它的异样。耳边细小的呼呼风声和清凉的感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密不透风被紧紧包裹的湿热,我几乎要窒息晕倒过去。走出那片森林的时候,我的瞳孔一下子就张开了,眼前是一片大湖,一片黑色的湖水静静地在底下躺着。我身上的毛孔在收紧,鸡皮疙瘩一排排地长起来。但是我没有退却。

我下到湖边,顺着湖水的轮廓往前走。前面的路很快就被一座山挡住了,我走近那座山,黑黢黢的山体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我知道我走进去了,因为我摸到了一些石头。这是一个山洞。

我走出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分钟才走进旁边的山洞。按照导师的叙述,山洞里是有三级天然台阶,我感觉到了。再往前走,我的脚触到了那根导师嘴里所叙述的铁链,我蹲下来,终于触摸到了它。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听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喷涌,我的全身都在不停地战栗着。我站起身来轻轻退出了山洞。

原来导师反复跟我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这个“明明”,这个导师多次将我误当做的“明明”,真的存在。在导师的叙述里,在那个特殊年月,“明明”无意中看到了导师的日记,于是扬言要去告发自己的亲爸,他这么做的真实动机是什么?那时候恢复高考的风声已经传来,导师不允许出任何差池,他已经嗅到了春天的味道。于是也是在一个深夜,导师带自己的儿子,去看这片没有人见过的湖。之后的事导师没有预料到,他一回到家就被定为右派,被人在批斗会上打晕了过去,这一躺就是好几天。等他拖着身子晕乎乎地再进这个山洞时,“明明”已经死去了。从此,这个还在公安局失踪名单上的人,彻底失去了被找到的机会。他将“明明”永远留在了这里。

我无法面对孙浩,但我没有权利怪罪他,因为那是我自愿的,我知道。我想要确认,于是我没有拒绝。但是我必须离开,因为我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不想再逃避,我要去找到他。孙浩很失望,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不断向我道歉,直到十天期满,我按约定离开了。我给孙浩留下了一封感谢信,我不想让他的心里有什么负担。

在浙江的那段时间,我的手机停机了,山上也没有网络,正好落得个清静。回学校后我才知道出了那件事,说导师猥亵一个中文系的硕士研究生,男生,还被拍下了照片,他已经被停职调查。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真是假,导师的名声都完了。于是我之前想象中的留校计划也彻底泡汤。经过在浙江那座山上的事情,我无比渴望再跟方念待在一起,哪怕只是以普通朋友的方式。那时距离方念的三十岁还有半年。有一天夜晚,我们走出书店,在一个胡同口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但是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是她。

我在大学的时候当了四年的学习委员,跟班上的同学关系都不错,毕业后也都有断断续续的联系,我考博到北京后,也跟在北京工作的几个朋友有联系。李寒应该就是通过他们拿到了我的电话,但是没人跟我说过李寒也在北京。那段时间出台了一项清理计划,清查地下室和隔断房。李寒说是黑中介提前获得了消息,有关部门当晚会查他们的隔断房,于是在十分钟之内,李寒和她的三家室友被黑中介清理出来。她说她一个人没有朋友,可不可以帮帮她。

我握着电话,感觉心很疼。本科毕业后,我跟李寒再也没有见过,算算也有七八年了,再次联系上,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我让她先别急,把详细地址给我,我过去找她。地址是在通州。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这次整治行动来得这么凶猛,是大兴区的一个大型服装批发市场因小摊贩聚集过多,消防设施不完善,导致了一起特大安全事故。政府相关部门便联合起来,搞了这么一个一刀切的整治活动,凡是地下室和隔断全部拆除,不允许住人。

我和方念打了出租车就往通州赶。方念上本科的时候,准时出现在教室的时间不多。那个时候他喜欢泡图书馆,这个全班人都知道,他跟班上的哪个同学都不太熟。当我说出李寒的名字时,他甚至愣了几秒钟,差一点儿没想起来我们还有这么一个女同学。而我,说实话,当时我有点儿暗恋李寒。因为是文科生,班上的男女比例悬殊,女生的数量远超男生,而李寒在当时的我眼里,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女生有那种感觉。我记得最清楚的场景是春天,李寒穿一件紫色的卫衣,她有一头又直又长的头发,从教室前面走过去的时候,我感觉她的脸上特别干净,像一阵春风吹过。我甚至屏住了呼吸,不敢扰动一丝丝。当时的我看到李寒的时候,甚至会出现幻觉,我至今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她会走过来跟我说话、跟我开玩笑、对我笑。但是我总是低着头,没有看过她。因为我很矛盾,在那个时候,同时有另外一个人也埋在我心里。因为从小我就喜欢跟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的东西,在本科四年,我一直是学校诗词社团的成员,诗社叫嘤鸣诗社,社团最日常的两项活动便是分享自己的诗词以及吹笛子,后一项是跟笛箫社团一起开发的项目。就是在笛箫社团,我碰见了那个男生。他也有一头长发,长得很高,恐怕接近190厘米了。他喜欢坐在学校那条长廊上吹笛子,每次都是晚上。吹笛子算是联谊,每周一次。在参加活动前的几天我就会开始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又很期待,又能看见他了。奇怪的是,我甚至连一次跟他的单独对话都没有进行过,因为在当时,我觉得我对他的这种感觉很不正常,然后慢慢发展成害怕,好像接近他就会发生什么无法控制的灾难。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大三下学期,有可能是他准备考研了,在那个节点,很多准备考研的同学会退出社团,专心搞学习。在这之前的两三年里,我一直被这两种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都有些奇怪的感觉折磨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能拼命读书,按照老师的要求认真做作业,最后竟然获得了保研资格。读研之后,李寒和那个男生就彻底退出了我的世界,但是我心底的纠结却没有削减分毫。我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我好像没有爱人的能力。

走出出租车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一个女孩儿抱着头蹲在满地的生活用品之间,那是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她好像睡着了。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张脸跟我记忆中的李寒,已经相去甚远了,在那一个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关于我脑海里对李寒的种种记忆,有可能是我主观虚构出来的。她几乎没有化妆,跟我在北京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女孩儿很不一样。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竟然站起来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在我肩膀上啜泣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方念。

我们把李寒的这些东西寄存在了小区超市的仓库里,然后走了接近半个小时,去了附近地铁站旁边的一家麦当劳,讨论接下来怎么办。在那个时间点,李寒、方念和我的人生似乎都陷入了僵局。李寒所在的文化行业已经日薄西山,即使是通州这里的次卧隔断,她供起来都很困难,而方念已经做了回老家的打算,眼下几乎也是弹尽粮绝,情况最好的竟然算是我了,失去留校的竞争力之后,虽然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是手里好歹还有一小笔钱,能够在北京生存一段时间。我们坐在麦当劳里面,一直聊到了窗外的光线慢慢变成了橘红色,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去北京的郊区租房,最远的地方,租一个四合院,我们要重振旗鼓,做最后的努力在北京挣扎。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便分头在网上找房子。李寒在那几天也闪电裸辞了,她说她一直对服装设计感兴趣,想静下心来好好自学一段时间。我们的进展很快,马上在北边昌平靠近十三陵景区的一个村子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是一间当地村民的自建房,房主没有房产证,随时有可能被拆迁,所以房租也便宜,只要500块,半年付,不需要押金。我们找了一辆金杯车,分别在三个地方拉上了各自不多的行李,便一路向北,奔赴昌平。

四合院刚好有六间房,我们仨每人一间卧室、一间工作间。刚住下来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会买菜一起做饭,在吃饭的时候会谈及各自的计划和进度。方念准备放弃诗歌,改写悬疑小说,计划利用半年的时间写一本试试。李寒也买到了二手的电动缝纫机和各种布料,以及一些参考资料。最悠闲的算是我,我从学校宿舍搬来了两大箱书,都是之前买来但是没有翻过的。反正毕业论文已经完成就等着答辩了,就当是放松放松,停下来思考一下接下来干嘛。

村子距离十三陵水库和居庸关长城都不远。虽然我们在北京都待了不少的时间,但是长城还从来没人去过。每隔几天,我们便会组织出游,一点点把周围能玩儿的地方都走遍了。随着三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变长,我明显感觉三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变化。在没有李寒之前,我和方念是经常见面,话也很多,但是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却会时时感觉尴尬。我感觉得出来,李寒有些喜欢我,经常会拿她新做的一些小玩意儿给我看,让我评价,而她很少去找方念。我也感觉到方念对我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而我好像变得能够以普通朋友的心态对待方念,没有了以前那种很急切的感觉。相反,我对李寒的感觉一天天变得强烈,她又变回了我们一起读书时的那个小女孩儿,只要能够看到她,我就会开心起来。

我知道方念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们三人谁都不主动挑破这层关系,都假装忙于自己的事情。后来我发现方念有些不对劲,看人的时候眼睛里老是有一团火。但是他还是沉默着的。我当时想,有可能是写悬疑小说太过投入,进入了他自己的情节了。他从来没有跟我们分享过写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他的具体进度。但是就是在这种看似平静的气氛中,突然发生了那事儿。

变故出在李寒生日的那天晚上,我记得是十二月上旬。下午的时候我打电话订了蛋糕,方念去村口的超市买了很多菜和酒,而且是白酒。在这之前,我们总是喝一点儿啤酒或者红酒,从来没喝过白酒。

关于那晚的记忆,我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我们越喝越多,越喝越快,说了很多的话,我看到的最后一个东西就是天上的月亮倒在了我眼前。

第二天下午醒来的时候,我头痛难忍,但是是在床上醒来的,我不记得自己走进过我的卧室,看来是方念或者李寒把我弄进来的。我从床上晃晃悠悠站起来,院子里特别安静,那棵柿子树的枝丫在阳光下的微风里轻轻摩擦,我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便感觉不对劲。我走向厨房、厕所、其他的卧室和工作间,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来到方念的卧室,他给我留了一张便条,他和李寒提前回老家了。

我把那张便条捧在手心里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方念带着李寒回老家了,这是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一个结果。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李寒喜欢的其实是方念?除此之外,我更加不能接受的是,我作为他们最好的朋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他们所抛弃,我不甘心。我利用所有能找到的联系方式,都无法联系上他们,但是我相信他们肯定收到了我的消息。我甚至打听到了方念老家的详细地址。但是在出发的前一刻,我放弃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感觉累了。在李寒的卧室里,我整整睡了两天。

从高铁站走出来的一瞬间,我的鼻子似乎就嗅到了方念几年前多次提到的那种清新的气味儿,但是我怀疑这只是我的错觉。时隔多年,我还是站到了这里。只是我不再急切,变成了一个穿休闲西装看起来还挺稳重的中年人。出租车驶出高铁站后,马路两边的田地瞬间就变平了。这时候正是三月末,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里确实填满了正在灌浆的小麦,一块一块整齐的绿色在往我的身后奔涌。随着手机里的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些紧张。当年决定放弃到这里问个明明白白之后,我开始粗暴地看书、写字,什么都看,也什么都写,影评、乐评、诗歌、小说,后来还在报纸上开专栏写时评,慢慢地我打进了北京的文化圈子,成为一个小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但是关于我为什么“被抛弃”这件事,在我心里其实是一天也没有放下过,有无数次,我看着弄来的那个地址,想象着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什么。但是现在我越来越接近这个谜底的中心,我却紧张了,好像是我抛弃了他们,我于心有愧。

说实话,以方念的性格离家出走,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让我最终决定走这一趟,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压在我心里的这个多年的谜团,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出租车越走越偏,最后驶进了一个看起来已经被废弃的村子里。一个女人站在旁边的石墩子上,我猜那就是李寒。我走下出租车拿行李的时候,李寒已经走到了眼前。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头发也剪短了,但是样子还是没怎么变,有少女气。她想要过来帮我提行李箱,被我制止了。

那是一段上坡的路,李寒走在我身边,无话可说。我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于是问他们有要孩子吗?在北京南站的时候,我带了一袋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在包里,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不能空手。

“我们还没结婚。”李寒低着头。

我发现从下车开始,她就没有抬头看过我的眼睛。

没两分钟,我们就站在了一个二层的小楼前,小楼房明显年久失修,外墙面粉刷的水泥几乎都已脱尽了,露出墙体里面的红砖,正门口的墙上之前应该是用花砖摆出了某些装饰性的造型贴在上面,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倒塌了。门前的一小块空地上种的好几种小青菜倒是长得很水灵,青青郁郁的。

“村子里人不多啊。”我停下来看着脚边的这些青菜。

“都搬到县城去了,村里连老人都没剩几个了,也没什么来往。”

李寒把我引到客厅里。客厅空空荡荡的,就只有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木桌和两条凳子。李寒给我倒了一杯茶。

“是不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李寒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没有没有,我家以前也差不多。你,你和方念还没结婚?”刚才在路上问不出口,现在在屋子里,光线暗淡了很多,好像容易说话一点儿。

“是的,从北京回来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但是没有结婚。”

“是他不想?”

“不是。”

“那是你不想?”

“不是。”

我有些泄气,我讨厌这样的猜谜游戏。

“原因你应该知道。”

我吹了几下茶杯上面漂浮的茶叶末,想岔开话题。我感觉李寒的情绪有些不对,好像把我当成了仇人,不想刚见面就陷入这样的氛围里面。

“方念走之前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没有,我前天去他的房间喊他吃晚饭,发现他不在,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发现他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走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叠过被子。我看到他桌上的那些书本也都码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给我的一张便条。就这些。”

“我可以看看那张便条吗?”

“我带你去他的房间吧。”

我跟着李寒往二楼走,房门打开的时候,一股难闻的发馊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子里,我的喉咙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屋子里光线很暗,但是房间很高,地上四处都摞着书,屋子的中间是一张老式的木床,旁边有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倒是整理得很干净,有一叠书和一叠厚本子。在朝西这面墙的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连玻璃也没有。我跟着李寒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张桌子旁边。

她从那叠本子上面拿给我一张便条。

李寒退了出去,说是去准备晚饭。我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开始读这一摞东西。我对方念的文字的认识,仍旧停留在他赖以“成名”的那一系列写北漂最底层各个工种的诗歌,它们是坚硬有力的,像拳头一样,从黑色的地底击出来。在十三陵四合院短短的两三个月,他宣告转向悬疑小说的创作之后,我再也没有读过他的任何一行文字。我看着眼前的这些作品,全部都是悬疑小说,一共有八本,均已完结。我一口气看完了第一本的一半儿,我看书一向快,而且是这种类型的小说,但是读着读着,我几度哽咽,像我这样一个自诩为看书不少的人,这样的情况是很少出现的,但是我又担心,是不是我跟小说的作者关系特殊,所以眼光有偏差。

我在那把椅子上整整坐了三天,读完了面前的全部八本小说。这是一位名叫关朗的侦探,从小脑子就聪明,从在学校起就擅长分析各种事情,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后来读完书当上了一名刑警,展露出非凡的逻辑推理才华,破获了数个大案。但是方念不像其他的此类作家,他不仅通过构建精巧的谜题把我紧紧抓住,而且他充分发挥了作为诗人的语言天分,将文学性和故事性结合得非常好。以我浅见,他可以被誉为中国的雷蒙德·钱德勒。第三天下午,我将这八本小说,总计三十多本手稿全部寄给了跟我关系不错的一家民营公司,并附上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推荐信。李寒看着我做完了这些事。

那天晚上,饭桌上有白酒,李寒用喝水的塑料杯子给我和她都倒了一杯。然后她举起杯,一仰脖子,干了。我呆呆地看着她,也拿起另外一杯酒喝了下去。

李寒的脸上瞬间红扑扑的,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可爱。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一直在等你问我。”

“我联系不上你。”

“你联系上了,你寄的那些信和让其他人带的话我都收到了。”

“那你……”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匆忙离开了吗?”

李寒的情绪上来了,我看到桌子对面她脸上的肌肉在扯动,看起来马上要哭出来了,但是没有声音。我的头也晕乎乎的,我还不习惯喝快酒,白酒得慢慢抿。

她生日那天,我喝多了滑到桌子底下,她和方念把我送回房间之后,方念转身扶她回房。没想到方念突然将她一下子按在床上,抽出一把刀子,之后压住了她。

“他像疯了一样,要我叫,越大声越好。他把刀子顶在我的脖子上,要么跟他走,要么他就先杀我再杀了你,之后自杀。”

我把手里的塑料杯子卷成了一个小球,“这是为什么?”

“他说他不允许我夺走你。他是第二天早上带我走的,就来到了这里,他不准我回复你的任何消息。而且,他再也没有碰过我。”

李寒镇定地看着我,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照在李寒的侧脸上,有些发白。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寒的眼睛瞪着我。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所以他要报复你,通过毁掉我的方式。”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靠在桌子上,我的脑子里很乱。我想起在浙江那座山上的事情,孙浩,还有洞穴里摸到的骨头,导师放在我手里的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我的脑子感觉要爆炸了,几乎要晕过去。

李寒扶我去了方念的房间。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回想方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甚至怀疑李寒所说的是谎言,方念并没有那样做过。

第二天一早,我便动身返回北京了,有一个实力作家的研讨会,我必须参加,是我挂了名儿的协会的活动。我的生活重新复位,永无止境的会和各种类型的文章,这就是我。我有意忘记李寒和方念的事情,像个怀疑论者一样,我怀疑所有的事情,只在我自己的跑道上奔跑,什么也不想。

没过半年,我收到一条微信消息,方念的那套悬疑丛书出版了,还上了畅销榜。方念再次成名,但是他变成了一个传说,因为作者已经失踪,网上有很多奇怪的留言,甚至有人说方念根本就不存在,是出版方为了炒作而生造出来的一个作者,不然怎么不让他出来做活动。李寒拿着版税在县城的公园旁边买了一套小房子,做点儿手工,那还是她在十三陵的那个四合院学到的。我每隔半个月去看一趟李寒,我也不知道我和她算是什么关系,究竟是朋友、女朋友,甚至女儿,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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