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汪春源
2022-05-29吴津芸
吴津芸
作为第五代后人,我对汪春源的最初印象是碎片式的。
在那本泛黄的家庭相册中,我第一次知道台湾;在幼儿园放学的路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振成巷那座布满爬山虎的小院,奶奶说那是老祖祖的家;在香火缭绕的供桌前,我第一次听到“进士”的字眼,用来勉励我们小辈读书上进……还有很多,间或会从长辈口中听闻的碎影流年。
在历史读本中,我再次偶遇了相关的细节和段落,但它们竟何其鲜活地指向同一个名字。
1895年,正月,甲午海战的阴云尚且笼罩着步入暮年的王朝。
遥距帝都千里之外的淡水港,台湾举子们沿袭闽南民俗,向妈祖娘娘默祷着平安顺利,登船渡海。在国事日非之际晋京会试,汪春源心中很不平静。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军苦战失利,牙山、平壤、黄海等多地连陷,日军长驱直入,国运难卜。孑立船头,瑟瑟寒风吹袭,他如鲠在喉,眼前一派夕阳残照,风浪之险反倒不足为惧。
城雪未消的三月,冷,是南方士子抵京的第一感受,不论是迥然不同于南方的气候,还是骤起波澜的时局,都透着凛冽彻骨的寒意。这是汪春源第二次入京,从一隅之地近到时局中心,越近脚步却越发沉。沿途进京,先前影影绰绰听闻的暗流涌动,听得更为真切,日军进逼山海关剑指京师,在京守军兵力匮乏,战局急转直下,皆令他心头更紧上几分。
这次入闱,汪春源无意折桂。是时,主战抑或主和,朝廷传出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有反对割地,主迁都再战者;有回避割地,主巨额赔款者;有屈于形势,主割地议和者。他只忧危积心关注着事态发展,但慈禧称病,光绪帝态度不明,朝廷并不明确表态。毕竟清朝有制,凡皇帝有失国之尺地寸土者,不得建“圣德神功”牌楼,这山河破碎之过,对每一位爱惜羽毛的皇帝而言,都将是洗刷不去的毕生耻辱。
春寒料峭,紫禁城的角楼还覆着雪,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他的脚步总不由自主地朝向翰林院方向。等,还得等,等那来自春帆楼下的晚涛哀鸣,等那逡巡于云层的阴冷,将四万万人的向北恸哭化成瓢泼的雨。那日,他带回《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时,一身淋漓。割让台湾岛,赔款二亿两白银的条款令群情激愤,“决不可割台!”他齿间迸出这五个字,掷地有声。
汪春源十分清楚倘若用玺,日本从此将不必再垂涎台湾,那只二十年前已伸向宝岛的手,这次可以将丰饶的物产、肥沃的土地以及扎根这块土地上的二百五十万百姓,一一攥在手中,任意拿捏。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坐视被堂而皇之地割走国土,更何况这是曾被称为福建第九府的台湾,福建人的世代垦拓早已使它呈现一幅鱼米丰仓的景象,在各支姓氏的祠堂里,还高悬着那块“慎终追远”的匾啊!
汪春源奔走联络起同在京城的台湾举人罗秀惠、黄宗鼎,商议共上一书,务必向光绪帝建言民心可用。当他哽咽着将奏书挥毫而就时,他并不知道,在自己起笔的那一刻,历史进程中的某个节点,会因此烙下他共赴国难的一笔。
这份奏书(故宫博物院“叁拾捌”号代奏文仿本)保存在漳州古城的汪春源故居,细读之下,便会发现这每一笔的墨迹都饱蘸热泪,鼓荡着台民声嘶力竭的哀哭;每一划的墨痕都满溢出“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的效死之心,士人风骨力透纸背。汪春源率先发起的这场呼号救亡,由台籍京官叶题雁(台北籍进士)和李清琦(彰化籍进士)具保代奏,终于在和议将成之前的四月初四,公呈都察院,递送到光绪帝的御案之上。朱批为何,我们不得而知,据载四月初五,光绪帝曾电谕李鸿章:“台民誓不从倭,百方呼吁……务须体朕苦衷,详筹挽回万一之法。”
遮蔽的云层终被撕开一角,朝野倾动,“五人上书”唤得士气为之一振。公车(代指举子,时进京会试之举子皆乘各省派送公家马车赴京受考,故称“公车”)疏争相继而起,这其中,有福建、直隶、陕甘、云贵等多省公车接连上书;有四月初六,梁启超发起“广东新会公车上书”;有康有为目睹“台湾举人,垂涕而请命”的情形,“时以士气可用,乃合十八省举人于松筠庵会议,以一日二夜成万言书”……1555名举子的发声震彻云霄,巍巍宫墙在那一刻应该也在颤动,正如时人品评所言“京朝士夫咸以为公车与有力焉,此国朝未有之举也”。著有《台湾三部曲》的台湾近代史专家阎延文博士,因此将汪春源誉为“公车上书第一人”。
1895年,四月初八,《马关条约》盖用御宝,扬扬尘埃终是落定。
汪春源不会想到自己的挺身而出,竟会成为史书中的一笔,也不会想到奋全力之一搏,换来的还是壮志难酬、怅然离京。他要走,要赶回台湾,与同窗丘逢甲、旧交许南英、同乡前辈林朝栋等人共襄义举。
潮涨潮落,还是走时的那片海,只是空气中已弥漫起腥甜的气息。日军的提前入侵,令守台义军抗争惨烈,浮尸蔽海。
当年究竟有多少滴鲜血润湿那块土地,已无从知晓。但史书告诉我们:那一年不愿臣服者,被压境的日军视为乱民,悬像捉拿;臣服者依《马关条约》第五条,两年后未迁徙出岛者,沦为日本臣民。自此,这座孤岛之上,汉语凋零,姓氏抹除,和中国有关的一切,都被一一摁入风涛之中成为记忆。
为躲避日军抓捕,丘逢甲、许南英等大批文人义士黯然内渡,这其中有他。还是从淡水港启程,但这一次“远行”对于汪春源而言,归期遥遥。临行前,他颤颤地抓起脚下的一把土,放入袋中,一如當年汪氏先祖,从福建南安来台前,那莫忘乡土的虔诚姿势。
内渡三年后,汪春源中为贡士,但时局动荡,他延迟至1903年,才入京补行殿试。这一年,台湾已经整整陷落八年。割台的屈辱史已是清廷不敢示人的疮疤,善于揣摩上意的官员们,更懂得明哲保身,没人会轻易去触碰逆鳞。于是乎,要维护日清邦交,要以大局为重,台籍士子在亲供上填写真实籍贯,实在是万万不可。
当年,他早已寄籍漳州,但为表明自己坚决不认可割台条约,汪春源依台湾籍贯,饱蘸浓墨,在亲供上郑重写下“福建安平县”五个字。他怎会不知冒此“不韪”所担的风险,但为了表明心志,他还是毫无怯意,为他人不敢为之事。历史总是如此,个人当下的抉择和历史轨迹将以什么形式产生交集,孰未可知。癸卯科金榜,汪春源榜列三甲第一百二十名进士。在北京孔庙内,静静矗立的进士题名碑上,镌刻的那列文字,正是“汪春源 福建安平人”。他以一己之力为历史正名,也因此成为“台湾最后一名进士”,他大无畏的气概,为士人风骨做了最佳注脚。
辛亥鼎革,汪春源从江西去官,两袖清风归返漳州。他以“宦情似水栖身隐,世事如棋冷眼窥”剖白当时的心境,仕途的终结令这位早年在台南斐亭吟社、崇正社与台北牡丹诗社中,诗名早著的才子,将志向所求转向内心高地的丰盈。是时,台北板桥林家之林尔嘉、林景仁父子在厦门创立菽庄吟社,以抗日复台为帜,招邀诸多志同道合的乙未内渡文士。施士洁、汪春源、许南英先后入社,被尊为社中三老,菽庄吟社也随之比肩上海南社,被誉为“东南坛坫第一家”。这一时期,汪春源常往来漳厦两地,或参与漳州漳南钟社的诗钟聚作,或赴厦门鼓浪屿登临唱和,他始终将乡愁的母题存续在心,在诗里诗外抒咏内渡文人心中存续的家国之痛、故园之思和复台之志。
栖身在漳州古城振成巷11号的居所,汪春源找到令心灵高蹈的桃源。在这与台湾一衣带水、同音同俗的千年古城中,这座坐北朝南的闽南院子将尘喧阻挡于外,院中山石垒台,几株五宝茶花、腊梅暗香浮动,他曾以诗作遣怀“星星鲲澥几遗民,何处桃源好隐沦。世变沧桑成幻梦,岁寒梅雪伴吟身。”慕名至“进士第”的访客总是络绎不断,内渡士绅、诗坛吟侣、名家宿望等都曾为座上客,共同品茗论诗,顾盼海峡两岸。
在走过人生的第五十四个春秋后,汪春源将人生句点画在了漳州古城,林景仁作《汪杏泉丈挽词》云:“海外再无前进士,社中群惜古先生”。
饮其流者怀其源,在已链接成片的的家族记忆中,他的身影不曾远去。历史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