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

刘萍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年了。

那天放学，我送完学生刚要回班里，突然班长匆匆忙忙向我跑来：“老师，咱们班的明偷东西被抓住了！”我脑袋“轰”的一声，眼前立刻浮现孩子泪流满面的情景。不行，我得赶快过去！

于是，由班长在前面带路，穿着高跟鞋的我一路狂奔，跑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超市。班长伸手一指，我赶紧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可怜的孩子痛哭流涕，旁边站着的老板和老板娘正在大声呵斥他。正是放学时间，周围拥着一堆看热闹的学生和家长。这情景一下子刺痛了我的心，我一下把孩子搂在怀里，第一句话就说：“孩子，别怕！”那孩子在我懷里放声大哭的时候，超市的老板开始理直气壮地述说孩子的“罪行”。我听明白了，孩子前几天“偷”走了一支笔，老板回放监控时发现了，就一直在留意。今天孩子来超市买东西，付钱时一下子被老板认出来了。

“这么点大，就学会偷了，长大了得啥样？”老板娘故意把那个“偷”字说得又狠又硬。

周围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切，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我抱紧他，对他说：“孩子，不要哭，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老师小时候也有过，咱改了就不丢人！”说完，我转头对那个老板说：“孩子我回去教育，之前拿的笔多少钱，我来付！”老板大约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脸上立刻露出不满，他等着的可能是我对孩子的大声责骂，是孩子痛哭流涕的道歉。他不情愿地接过我递过来的50元钱，斜着眼睛说：“一支笔倒是不贵，可谁知道他偷了几次呢？50元够吗？我抓到的是一次，我没抓到的呢……”

我万万没有想到老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强压住火气，转过身面对身后的孩子，蹲下来，拉着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孩子，跟老师说实话，你拿了几次笔？”他流着泪回答：“老师，一次，只有一次，真的只有一次啊……”我心里有数了，我一边给孩子擦眼泪一边说：“老师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老师也相信你以后一定不会这样做了，是不是？”孩子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不了，不了，我再也不了！”

于是，面对依旧不依不饶、一定要等着家长来的老板，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他的家长，他就是我的孩子。哪个孩子不犯错？如果这是你的孩子呢？”我的语气不高，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那个老板面子挂不住了，便再次强调钱的事，我把一百元的钞票甩到柜台上：“这回够不够？”然后拉着孩子扬长而去。

我给孩子擦干眼泪，送他上了公交车，但我的心始终不能平静。一想到孩子被那么多人围观的情景，心就是揪着的。我不能让这个孩子从此背上“偷”这个可怕的罪名。

那一整夜，我都没有睡好，我反复想着我该怎么做。

第二天早自习，我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犯了错的孩子。他缩在墙角，桌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掏出来。当他的目光碰到我的目光时，他迅速低下头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再次被刺痛——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愧疚、恐惧、无助、胆怯……我多想告诉他：孩子，你别怕，老师在这里呢！

我走上讲台，整理好桌面上的东西，扫视了一眼全班，用慢而低沉的声音说：“孩子们，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我要说一件事。”

教室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所有人都看着我，大家也许猜到了我要说什么，有些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了墙角。而那个惹祸的孩子头死死地低着，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都能感觉到他的颤抖。这份颤抖让我心痛，我多么希望我马上就可以看见他的笑容。我能做到吗？我想我可以做到。

“孩子们，昨天发生在超市里的事，咱们班好多人都看见了。老师现在已经把情况都调查清楚了，咱们班的明前几天到那里买了一支笔，因为人太多忘给钱了。昨天他又去买笔，本来是想把上次的钱都一块儿付了的，可是老板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就误会了他……”

每一句话我都说得非常谨慎，每一个字都是我昨晚反复斟酌过的。我一边讲，一边留心着明的表情，我看见他的头慢慢抬了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眶慢慢涌上泪水……孩子的心是多么纯真啊——他们对老师的依赖是如此纯粹，他们对老师的信任也是如此纯粹。

我讲完了，全班同学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明，那个可怜的孩子再次放声痛哭起来。他哭得那么忘情、那么如释重负。除了我，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委屈的泪，那是被冤枉的泪……他的同桌递给他纸巾让他擦眼泪，大家都安慰着他。那一刻，我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那以后，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甚至对他的父母，我都没有提起过。我和他之间达成了一个小小的默契，我们都在守护着这个小小的秘密。那时，他们正在上四年级，两年后，他们小学毕业。毕业那天，好多孩子都哭了，他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一个。我送他们出校门的时候，他突然又跑回来，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抱住我。我摸着他的头，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时光匆匆，我又开始接手新的班级，我又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我也始终关注着我曾经教过的每一届学生。不自觉地，我对他的关注更多一些。我知道他的成绩一直很好，他的人缘一直很好，他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当上了班长，他是老师的得力助手。高考前，他代表他那届学生的发言让所有人都认识了他……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每每传到我的耳朵里，我都是那么高兴，那是一种只有当过老师的人才能理解的骄傲。

2020年高考结束，他们那一届学生来看我。当年的小不点都已长得高高大大，大家在一起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往事。说实话，他们说的一些事，我都记不太清了，一届又一届，有时候我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但他们却记得那么清楚。听他们讲那些细节，我心中很是感动。对我们老师来说，自己不经意间对孩子的关心居然可以让孩子一直记着，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分别的时候，孩子们一个个和我拥抱。当年我抱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在我怀里，现在，每一个人都可以把我抱起来了，我不知不觉间居然成了一个“老太太”。这是一种甜蜜又有点忧伤的感觉。

他是最后和我道别的。一个一个孩子走出门，他一直等到最后。他久久地抱着我，我听见了他极力控制着的抽泣声。

我拍拍他的后背，轻声说：“孩子，你是老师的骄傲。”

是的，那件十年前的往事也是我的骄傲。

（作者单位：辽宁省绥中县逸夫学校）

（插图：谭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