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2022-05-28冯与蓝
冯与蓝
曹逍遥把手伸进桌肚,在角落里摸到那根空空的塑料笔杆,用手指轻轻拨动,笔杆骨碌碌滚了出来。他一把攥住空笔杆,抬头看讲台,陆老师正在调试实物投影仪,同学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时而模糊时而清楚的屏幕上。在他前方只隔开一个座位的谢子涛坐得笔挺,大脑袋正处于最醒目的位置。太好了!曹逍遥迅速从练习本上撕了一角,搓成条儿,塞进空笔杆的一头,用力一吹,“子弹”擦过谢子涛的脑袋,笔直地射向讲台,啪嗒一声,从黑板弹到地上,把陆老师吓了一跳。
“谁干的?”陆老师环视全班。
曹逍遥吐吐舌头,扑哧乐了。
“曹逍遥!站起来!”老师提高音量,“你笑什么?是不是你?”
同桌蒋亭亭也呼啦一下站起来:“老师,就是曹逍遥干的,我看见的,他用笔杆子吹纸条!”
陆老师抿住嘴唇,平日里一直上翘的嘴角重重地沉了下去。她盯着曹逍遥看了几秒钟,又看了看教室后墙上的挂钟:“好了,时间有限,我们赶紧把习题讲完。”她把练习册摆正位置,又瞥了一眼站着的曹逍遥:“你先坐下,等下课我再找你!”
曹逍遥比画了个“耶”的动作,朝蒋亭亭咧嘴一笑。
“有病……”蒋亭亭白了他一眼,“得意个啥?!”
“好了,同学们,这道题目,要求我们联系前后文……”
“老师!我知道怎么回答!”曹逍遥高举起右手,“老师!”
“曹逍遥,请你认真听讲,这道题目你是空在那里的,一个字也没有写。”
全班哄堂大笑,曹逍遥笑嘻嘻地缩回手,对回过头冲他大笑的谢子涛挤挤眼睛。
“真烦人……”蒋亭亭嘀咕。
下课了,陆老师左手捧着备课夹,右手拎着小黑板走在前头,曹逍遥蹦蹦跳跳跟在后头。走廊里闹哄哄的,一个邻班男生跑过,胳膊肘碰翻了陆老师手里的备课夹,没等陆老师弯腰,曹逍遥一把捡起备课夹,递给陆老师。
“你反应倒快。”陆老师说。
“那当然!”曹逍遥仰起脸,“昨天谢子涛用纸团扔我,我往边上一晃,接住纸团扔回去,老师您猜结果怎么样?”不等陆老师开口,他兴致勃勃地接着说:“正好扔到他额头上!哈哈哈哈!他气得要命,说要跟我一决高下。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正好舒老师走过来,我一下子跳到舒老师旁边。谢子涛这个家伙没有反应过来,咣当一声……”
“咣当一声,他差点儿把舒老师撞倒。”陆老师绷着脸,“说了多少遍,课间不要奔跑打闹,你们怎么就听不进去?”
曹逍遥和陆老师一走进办公室,坐在靠窗位置的李老师就笑道:“哎哟,曹公子又来了啊!”
曹逍遥冲着窗子挥挥手:“李老师好!”
李老师叫他“曹公子”是有原因的。上个月,校工师傅发现学生实验菜地的茄子苗被人拔了几棵,有人看见三个学生曾经在菜地那儿转来转去。一番盘查,三个“捣蛋鬼”很快就暴露了,其中带头的就是曹逍遥。曹逍遥被陆老师“请”到办公室的时候,大摇大摆,面带微笑,一点儿也没有犯了错误以后的心虚和紧张。李老师说:“你这么腆着肚子,迈着方步,还真像人家舞台上唱大戏的。”
“我在学曹操呢!”曹逍遥说。
“曹操?那不行,年纪太大了。”李老师忍着笑,“你是小曹,就叫你曹公子吧!”
曹逍遥对这个名号非常满意。
“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呀?”李老师故意把“又”字说得很响。
“用笔杆子吹纸条,吹得地上到处都是。”陆老师把备课夹重重扔在办公桌上。
“报告老师!地上的纸条不是我吹的!”
“哦,敢情你就当着我的面吹了一次,剩下全都是别人干的?”
曹逍遥挠挠头:“最多只有一半。”
陆老师白了他一眼,拿起茶杯想喝水,发现杯子空了。“老师,我来帮您倒水!”他几乎是抢过杯子,冲到饮水机前,摁下温水键。细小的水流注入杯中,杯底的茶叶打着旋儿,慢慢漂浮起来。
“谢谢啊。”
“不客气,尊敬老师是我应该做的。”
“你啊,少惹事,别给你们陆老师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尊敬了。”李老师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谢子涛他们老是来惹我。
今天早上,谢子涛说我是大小眼,看东西看不清楚,还说我是长短腿,跑不快。我想吹个纸条教训他一下,谁知道一不小心吹到黑板上去了。”
“那么请问你到底是不是大小眼,长短腿?
“我当然不是了!”
“你觉得谢子涛是故意骂你,还是跟你开玩笑呢?”陆老师说,“我看你们平时要好得很,简直像合穿一条裤子。”
“他就是跟我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总是这么无聊。”
“对啊!既然你不是大小眼,也不是长短腿,为什么要理睬这些无聊的玩笑呢?”陆老师从一摞练习册里翻出一本,“偏偏把上课这么重要的事情扔在一边。你看看你的作业,大题都空着,小题错得一塌糊涂。”
“老师,我不是故意漏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做作业,我的心就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曹逍遥振振有词,余光落到门外。教导主任朱老师正在值周黑板上登记各班行为规范分数。
曹逍遥看到他所在的四(4)班在课间纪律和卫生上都被扣了分,又是在年级垫底的。
这些分是怎么扣的,曹逍遥当然知道。墙角的粉笔头、地上的紙团、课间走廊里奔跑追逐大呼小叫的身影……哪处没有他参与?他不仅参与,还喜欢领头。这么说吧,当他脑袋里冒出一个捣蛋的念头,他就手痒脚痒,忍不住想要试试。
当同学们的眼光聚集到他身上,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时,他就觉得超级好玩儿,有意思极了。
陆老师把练习题重新给曹逍遥讲解了一番:“马上订正,中午交给我批改。”
“没问题!”他大声说道,“陆老师还有啥吩咐?”
“快点订正!”
“遵命!”曹逍遥一拱手,“臣告退!”
颠颠地跑到办公室门外,顺手掩上门,曹逍遥又习惯性地靠门站了一会儿。暑假里,整栋教学楼翻修了一遍,老师办公室的门上有一股新刷的油漆的味道,他很喜欢。
“这家伙真是能量无穷,捣蛋的事就没他不掺和的。”李老师的声音清楚地飘进他的耳朵,“你对他真够有耐心的,怎么就能做到不生气?”
对啊,有好几次,陆老师明明瞪大了眼睛,好像有火从她乌溜溜的黑眼珠里蹿出来,到末了,就只是一句“下课到办公室来”。陆老师的脾气真好。曹逍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陆老师说:“他只是想被看见……”
什么叫“想被看见”?我又没穿隐身衣,有谁看不见呢?曹逍遥纳闷儿了,同学们常常盯着他看,只要班里有点儿什么事,他们第一反应“准是曹逍遥干的”!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全年级的同学都知道,连校长也认识他……陆老师这话到底啥意思呢?
不过他很快就把问题抛开,在走廊里和谢子涛他们玩起了“看谁先踩到对方脚”的游戏,并以路过的徐星宸被踩哭结束了游戏。因为这事,他下午又被“请”去了办公室,在陆老师身边站了半天。依然是陆老师说一句,他回一句,从头到尾都乐呵呵的,啥错都认,就是一点儿也没有想改正的意思。
李老师摇头叹道:“这孩子真是个活宝,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李老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逍遥想。每天放学,就是他曹逍遥不太开心的时候。放学意味着必须理好书包跟着队伍走出学校,意味着从太阳落下树梢一直到了深夜,再到第二天天亮,这么长一段时间,他都必须待在家里。
曹逍遥妈妈开了家小店,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一家人的住处。曹逍遥回到家,先跟坐在账台后算账的妈妈打个招呼,再穿过拥挤的货架,从店铺后门走进自己的卧室。本就不大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小床,其余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占领了。卧室本来有扇小窗户,曹逍遥可以在窗前的小桌上做功课,现在被摞得高高的“好吃来香锅巴”挡住了。妈妈给他一块木板,让他搁在床上写字。晚上,妈妈和双胞胎妹妹睡在隔壁。
有时一个娃哭了,另一个也醒了吵着要吃的,曹逍遥只好用枕头把耳朵蒙住。不过枕头常常没有用,两个妹妹的哭声和尖叫声能穿透枕芯,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奶奶和他们同住,帮妈妈一起冲奶粉哄娃。奶奶耳背,哄娃时唱本地童谣,唱得既大声又跑调。哭闹的妹妹渐渐睡着了,但她们把曹逍遥的瞌睡虫一起带走了。爷爷一个人住在叔叔家,婶婶刚生了弟弟,埋怨奶奶偏心大儿子,被妈妈拖累了。妈妈生了好几天气,可是她也没办法,家里一大摊子事,她一个人确实顾不过来。
曹逍遥扔下书包,掏出作业胡乱地摊在木板上。小妹妹又哭了,妈妈匆匆跑进来,抱着小妹妹走去账台,不一会儿探出头喊道:“手机响了,你快帮我接一下。”
曹逍遥就去接电话,是爸爸打来的,报个平安,再就是告诉妈妈又打了笔钱进账户,离全家人在县里买一套大房子又进了一步。
妈妈抱着小妹妹趿着鞋子走过来,让曹逍遥举着手机,她凑近了说:“还是得请个人看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一下子去哪里找靠得住的人?多个人还得多付工钱。再等两年吧,等攒够钱……”
小妹妹又哇哇哭了起来,妈妈让曹逍遥挂了电话。奶奶提着菜从门外进来,和妈妈大声说起买菜时的见闻。一辆送货的小面包车停在店门口,妈妈赶紧把小妹妹塞进婴儿推车,再把成箱饮料搬进店里。曹逍遥很自觉地跟在妈妈身后一起搬。
“小伙子不错啊!”司机说。
“闷葫芦一个,成天蔫头耷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妈妈说。
咣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碎了,随后是大妹妹的哭声,接着是奶奶的呵斥声。搬完饮料,曹逍遥默默回到小床前,翻开练习本,随便写了几行字,肚子咕咕叫了,他停了笔。
“妈妈,什么时候吃饭?”他问。
没有人回答。妈妈和奶奶正在灶间说话,好像在商量把妹妹们送去镇上托儿所的事,但是奶奶不同意。奶奶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攒钱,送孩子去托儿所又是一笔花销。两人习惯大声说话,这时小妹妹又开始哭泣。曹逍遥只好抓了只摇铃在小妹妹眼前晃,小妹妹一把抓住摇铃,噗地吹出一个鼻涕泡。曹逍遥乐了,他想起课堂上自己吹鼻涕泡的情形,那时陆老师盯着他,也忍不住发笑。
“你看见哥哥了,是不是?”他蹲下来对小妹妹说。
第二天,曹逍遥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走进教室。蒋亭亭和安媛几个女同学正凑一起说悄悄话。看见他过来,蒋亭亭先扔了个白眼。
“捣蛋鬼来了。”蒋亭亭说。
嘿嘿,对于这个“称号”,曹逍遥是不讨厌的。
“现在你满意了,陆老师就快被你们赶走了。”安媛说。
“什么?谁要走了?”
“陆老师啊。”安媛把双臂抱在胸前,一脸看透了的表情,“我听我爸爸说的,哪个老师带教的班级纪律不好,哪个老师就会被调走。你们想啊,我们班已经几次在年级垫底了,陆老师又是新老师,刚毕业没几年……”
“你们得逞了。”蒋亭亭对曹逍遥说。
曹逍遥当然不甘示弱,两人又斗了一会儿嘴。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儿心慌。安媛的爸爸好像认识校长,他说的话会不会是真的?
他揣着不安上课,竟然没有再捣蛋。中午,陆老师把他叫去办公室。“老师,我今天没有做什么坏事吧?”
他有一丝慌乱。
“当然没有。”陆老师笑着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今天为什么挂着一张脸,看上去超级严肃?”
陆老师好像真的一直在“看见”自己啊,曹逍遥的心好似轻快地跳跃起来。
“报告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問吧。”
“要是我们班的纪律不好,您是不是会被调走啊?”
陆老师疑惑地眨了眨眼,想了想,说:“要是我告诉你,就算我们班纪律不好,我也不会被调走,你会不会放心大胆地继续让纪律不好下去呢?”
“当然不会!”曹逍遥大声说,“请老师看我的行动!”
他像只小鹿似的蹦出办公室,他努力让自己蹦得稳一点,直一点,不要撞到对面走来的同学。他相信不管他在哪里,老师都会“看见”他,这说明他很重要,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