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山人·赶泉人
2022-05-28廖小琴
廖小琴
赶街这天,东西村的村民往东走,南北村的村民往西走,走到两村接壤的大坝上,买东西的,卖东西的,逛街的,看稀奇的,熱闹得很。
做糯米团的,早早煮好白花花的糯米。炸油条的,早早燃起旺旺的柴火。编筐编篓的,麻利地在石阶上占好位。
采山人呢,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才背着篓,慢吞吞地来到街上。其实,公鸡叫第三遍时,他已洗好脸,吃好饭,背着山货,往街上走了。但他走得慢,走两步,退一步。鸟儿在桑枝上唱歌,嗯,唱得不错,他会停下来听一听;露珠从树上啪嗒嗒地掉落,哟,这声音又轻又软,也得听一听;有小孩儿咯咯地笑,嗯,这笑声让人心窝窝甜甜的,也要听一听……他就这样走走听听,听听走走,赶街能不晚吗?
晚是晚,却不耽误事。这不,他刚将背篓放下,赶街的人就全都围了过来。
从山里采挖的野花,栽种在大土罐里,一大朵一大朵红彤彤地开着,那颜色、那花形、那香气,大家可都没见过没闻过。准备买油条的,不买油条了。油条吃了,就没了,这么好看的花,自己可以看,邻居可以看,一村人都可以看,多好啊。准备买筐买篓的,也不买了,家里的筐啊篓啊,还能凑合用,这么好看的花,错过了就没了,买!
采山人只在春天卖花。夏天时,他卖蘑菇。
鸡蛋菇、红豆菇、牛肝菌、稻谷菇……哎呀,什么菇什么菌,都有。肥肥嫩嫩的,一大朵一大朵,不买,只看着也舒服。买到的,拿回家熬一大锅蘑菇汤,那味道不但香得满院都是,还香得满村都是。
到秋天,采山人能卖的东西就更多了——野核桃、酸枣、板栗、松子、野梨……啧啧,这些山货的味道就不提了,只闻一闻香气,就能让人馋得流口水。
采山人的生意好,村民都争着买,但他总是不慌不忙,慢悠悠的。花呢,他喜欢卖给小姑娘、妇人和老婆婆。蘑菇呢,只要说家里有人生病,想喝蘑菇汤,他二话不说就会卖。各种坚果啊,野果啊,他则高兴卖给有小孩儿的人家。“孩子嘛,更喜欢吃这些。”他说。
采山,采山,就是去山上采好东西啦。东西村,南北村,只有他一位采山人。其他人也采过山,可采到的花不香不好看,采到的蘑菇又瘦又小,采到的野果也不甜。
都说采山要有好脚力,要有好眼力。其实,没有好耳力也不行。奇怪,要好耳力干什么?
嗯,我们还是继续讲这位采山人吧。
采山人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进山。一路走,一路看,还一路听——树叶轻轻飘落的声音,他喜欢;风簌簌跑过林子里的声音,他喜欢;鸟儿们啾啾喳喳的声音,他喜欢。
有时,林子里安安静静的,他就拿着一根小木棍,轻轻敲敲路边的石头,听一听梆梆梆的声音,或是拨拨草丛,听一下唰啦唰啦的声音。
越往深林走,各种声音越干净,越纯粹。所以,与其说他在采山,还不如说他在采声音。他常常走着走着,就听到山果子掉在地上的咚咚声,听到蚂蚁爬过蘑菇的窸窣声,听到风吹过大朵野花的噗噗声。
他太喜欢这些声音了。至于采山货,那只是顺带的啦。嗯,这可是他的秘密,谁也不知道。不对,不对,有一位少年就知道。
少年住在东西山的山腰腰。
一天,采山人沿着风的嬉闹,一路寻去,看到一栋小木屋。屋前,盛开着菊花、茯苓、凌霄花、锦葵、芍药。俊美的少年坐在花丛中,跷着脚,捧着茶壶,正眯着眼喝茶。
采山人知道山里怪事多,倒也不怕,和那少年攀谈起来。
少年问他是怎么来的。
“听到从这儿吹来的风声不一样,就走了过来。”采山人说。
“你喜欢听音啊?”少年问。
“对呀。”
“都喜欢听什么呢?”
“不管什么声音都喜欢。”
“喜欢暴风雨的声音?喜欢嘎吱嘎吱锯木头的声音?喜欢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
“嗯嗯嗯,都喜欢。”
…………
俩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儿。说得投机,少年便邀请采山人常去说话。
采山人很乐意,到东西山时,总会去山腰腰看一看少年。有时,绕道也去。
俩人坐在花间,一聊起好听的声音就忘了时间。瓢虫振翼的音在黄昏和中午是不同的,下中雨时屋檐水要落在长满青苔的石上才好听,听百灵鸟唱歌要在滴露珠的清晨……哎呀,每次俩人都能说上好久。
有时,采山人采到好山货,会送给少年。少年从不推托,常冲屋里拍拍手,唤出一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妇人。是蘑菇,就让她熬好喝的蘑菇汤;是板栗,就让她做板栗红烧肉。
院旁,有一棵一年四季都开着繁花的桃树。
俩人坐在树下,享用美食。
那妇人,唤作青嫂,烧饭、打扫麻利,走路、说话轻轻,似乎从不见她吃饭、喝水。
村里人知道采山人和那少年有往来后,劝他小心。
“指不定是什么精怪。”大家说。
采山人听了,就笑笑。村里的樵夫、牧童、猎人,都见过山腰腰的小木屋,也见过那少年,却都躲得远远的。
“万一呢……”他们说。
对,万一那少年是狐狸,是桃树精,是狸猫呢?万一他有了坏心眼呢,万一他突然使坏呢。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
采山人呢,也不是不知道“万一”,但他该去的时候仍去。
一天黄昏,他又来到山腰腰时,少年没像往日那样坐在门前。采山人好奇,从窗隙往里看,见那青嫂像个软塌塌的纸人儿,坐在椅上,不挪不动,风吹过时,像吹过一张纸一样发出簌簌声。
采山人见了不惊不诧,放下满篓野核桃,坐在花开不败的桃树下,等少年。
没多久,少年甩着一根细长的白鞭子,哼着歌儿,回来了。
少年见了采山人,很高兴,冲屋里拍拍手。和以前一样,青嫂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将核桃拿进去,剥了,准备做核桃粥。
见采山人盯着青嫂的背影看,少年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想娶媳妇了。采山人忙摇头,脸变得红红的,说:“我一个人自在惯了。”
“那是嫌弃青嫂年纪大了?”少年笑着讲。
采山人忙摇手,说:“我也人到中年,咋会嫌弃人家年纪大?”
少年见采山人脸红得更厉害,促狭地笑,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绯红的纸,用手指喀嚓喀嚓剪几剪,剪出一个梳着抓髻的少女,然后轻轻一吹,少女慢慢变大变长,落在地上,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孩。
采山人将脑袋和手摇得更厉害,拿过篓,就准备走。少年见他果真无心,就拍拍手,那少女重新变成一张纸,回到他手中。
采山人这才重新坐下。
核桃粥熬好,香喷喷的,喝上一口,能香得吞舌头。吃完饭,趁着月色,采山人准备回村。
“你愿意陪我走一趟吗?”少年突然说。
“去哪里呢?”
“去了就知道。”
见采山人犹豫,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又补充道:“可以听到从未听过的一些声音哟。”
采山人心动了。
去就去!虽然少年有可能是狐狸,是山精,是妖怪,但谁让他们总能说到一处呢。
“那就一起去听听。”采山人放下篓。
月上树梢,少年带着他往山外走。说是走,采山人却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走得毫不费力,一会儿工夫就走出好远。
到了山外的一个大塘边,少年停下。一个黑魆魆的高大的人,坐在塘上面。
“今晚要赶到哪儿呢?”少年问。
那看不清面目的人,说了一个采山人从未听过的地名。
“怎么还带了一个人来?”那人问。
“是一个朋友。晚上一个人走,太寂寞了。”
“十九郎干这活儿已经很多年,还怕寂寞?”
那人哧哧地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
“就因为做了很久,才会寂寞嘛。”
“那下次换去赶别的东西吧。”
“好啊,那就麻烦三水爷放心上啦。”
“好嘞,接好了。”
只听哗啦一声,一道白练似的东西,落在少年的面前。一旁的采山人吓一跳,借着浅淡的月光一看,分明是一道水。少年朝着那道水,一挥手中鞭,水就哗啦啦地往前淌。
少年不说话,采山人也不说话。
那道水,像一条银色的大蟒。遇到路,顺着路流;遇到树,绕着树流;遇到石头,就跃过石头流。
叮咚叮咚!
叮叮咚咚!
哗啦哗啦!
那道水流得时缓时急,时快时慢。它千变万化,一会儿长长的,一会儿弯弯曲曲的,流淌过不同的地方,击打出不同的声音,像一件美妙的乐器。那些声音清脆极了,都是采山人未曾听过的。
水遇到一座山,流进那山肚肚里时,少年挥着鞭,走了进去。采山人没有丝毫犹豫,也跟着走了进去。
山肚肚里,没有月光。水泛着银白的光,流到哪儿,哪儿就会出现一条窄窄的小道。水高兴地唱起歌,叮咚,叮咚咚,声音撞在石壁上,像一串串小铃铛,轻轻摇啊摇……采山人像喝了酒,听得头晕晕的,像踩着绵软的云朵,走在云端了。
他冲得意地看着他的少年,傻傻地笑起来。
“好听吗?”少年问。
采山人不停地点头,不停地点头。
走了好一会儿,那道水流出了山肚肚,来到一座山脚下。
“好啦,我们到了。”少年说。
那道水就停下,独自缓缓朝山林流淌去。
“你究竟赶的什么水呀?”回去的路上,采山人问。
“是泉水。”
泉水真美,泉水的声音真好听。
“东西村和南北村,都没有泉水。”采山人落寞地讲。
“这也不是难事,下次我央求三水爷,早一点儿给你们一道泉。”
“真是太好了。”采山人欢喜起来。
从那以后,采山人就更爱往那山腰腰的木屋跑了。他慢慢知道少年是一位赶泉童子,除了他这样的赶泉童子,还有赶山童子、赶河童子、赶湖童子呢。
“我以前喜欢听泉音,所以成了赶泉人。”少年说。
采山人陪着少年,隔三差五去领泉,然后趁着月色,送到各地各山。有时,少年偷懶,就将鞭子交给他,让他去赶。
他不行啊,不能御风,又不熟悉道儿。少年就说,你什么都不用想,风自会送你到该到的地方,泉自会领你去该去的地方。
采山人采的东西更多更好了,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红润。樵夫啊,牧童啊,猎人啊,也就不再绕道,经过山腰腰时,也会在木屋前歇歇脚。
一天,采山人背着新采的野蔷薇,来到山腰腰时,木屋空了,少年不见了,青嫂也不见了。采山人在花瓣纷纷凋落的桃树下,坐了很久,才慢慢回了家。
第二年,南北村和东西村突然多出三道泉。
一道在山脚下,赶街的人、路过的人,走得渴了,只要弯弯腰就可喝到;一道在山林里,谁进山,累了渴了,都可坐在泉边休息休息;还有一处,在采山人的屋后,整日整夜,叮叮咚咚地流淌。
这三处,是采山人曾提过想要有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