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情欲相关的两起旧案
2022-05-27杨献平
○杨献平
从额济纳旗的达来呼布镇出发,穿过广阔空旷的巴丹吉林沙漠,进入金塔县境内,迎面的鼎新绿洲便以海市蜃楼的姿态,真实地散落在戈壁沙漠之间。最先进入的几座村庄都是以东字开头,东岔、东光、东胜、东明等等,再就是新民村和鼎新镇。这些村子,紧挨着窄小的公路,背后弱水河曲折环绕。我以前的单位就在东岔村向北两公里处,一边是浩大铁青的戈壁,另一边则是绿树环绕、渠水绕着田地流淌的绿洲,好像一个人的内心幻想与现实生活的对比。很多个周末,骑自行车,就可以深入到村镇当中。起初,我们只是在几个东字头的村子里晃荡,春天去买农民存放的苹果和苹果梨等水果,夏天则跑到瓜地里吃西瓜和甜瓜。最好的时间段是初秋时节,西风持续,万物开始凋零,霜露浓重之际,是吃羊肉的好季节。
有一年,我认识了一个常年在我们单位打工的男人,他家在新民村,叫朱文明,四十岁出头,在我们单位主要做营区绿化,平时做一些修水渠、除杂草、树木养护之类的活计。虽然挣钱不多,但他觉得很满意,“守着家,顺便挣些零花钱,想回家,骑着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干的活儿又轻巧,不用起早贪黑,更不用加班加点,吃得还比自家好。”说着,他咧嘴笑,一脸的憨厚让人觉得亲切。他一再邀请我有空了去他们家吃饭,羊肉、拉条子、苹果梨、西瓜、杏子管够。西北一带的面食和羊肉,虽然比不上陕西和山西的花样多,但吃起来很筋道,羊肉没有一点膻味,无论清蒸还是红烧,都鲜嫩可口。
常年的沙漠生活当然有些枯燥,通常,一出门就是漠漠天地,寂寞辽远,风沙时不时从硬戈壁上平地而起,在周遭的空中慢慢扩大,而后向着更大的区域奔行;春秋冬三季,沙尘暴频繁而又剧烈,漫天的黄尘刺人口鼻,令人呼吸不畅,仿佛整个人和灵魂都被包裹其中。唯有夏天最为美好,杨树、沙枣树、红柳树和洋槐树、榆树等等,都青枝绿叶,在炙热的日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泽;渠中的流水弥散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在路边不断奔行与渗透。还有蜀葵、黄玫瑰、唐菖蒲、格桑花等,夹杂其中,使得茂盛的绿草顿时有了灵性,平添了几分妖娆。每到周末,大多数时间不是睡懒觉,就是打扑克消遣,时间久了,也觉得枯燥。重要的是,我喜欢写点东西,诗歌、散文之类,喜欢道听途说,借以了解当地的风俗民情与历史由来,更想着找一些可以写成散文的素材。在沙漠工作和生活,时常感到一种无所不在、抽筋剥皮般的孤独。我相信,不仅是我,这里更多的人,乃至树木、流水、花朵和风,都有这种孤独感。只有沙子众多,它们赤裸裸地挤在一起,相互挤压相互取暖。
我知道,朱文明要我去他们家不只是吃羊肉和拉条子,他想把自己家里的蔬菜、水果、羊肉等卖一些给单位饭堂。那时候,我负责后勤的营院绿化工作,算是他的上司。为了减轻我的劳累,他特意叫了一台出租车,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将我拉到了他们家。沿途的田地里,一丛丛一片片的棉花秸秆基本光秃,黑压压地丛立在已经暗淡下来的田里,一些迟开的棉花的白,在其中犹如繁星。朱文明所在的新民村不大,五十多户一百多人口的样子,房屋也都是夯土筑的小四合院。朱文明的老婆早把院子和屋子收拾干净了,见我来到,一脸的客气。朱文明给他老婆介绍说:“这是我领导,平时专门管我们这一块的。为人特别好,对我很关照。”
朱文明老婆名叫柴金花,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小个子,白脸蛋,这在沙漠地区,显然和其他妇女不同。由于日照时间长,又在高原,这里的多数人脸上都飞着“高原红”,脸膛也是黝黑发亮的,可柴金花看起来完全不像本地人。朱文明说:“她(柴金花)是青海化隆那边的人,是随着她一个迁徙到这里的亲戚过来的。”我嗯了一声,早就听说,鼎新镇一带,每年都会接收一些来自青海、武威等地的移民,分给他们田地或者荒滩,由他们改良耕种,借以生存。这时候,羊肉的香味自一边的厨房飘来,挠人鼻孔。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朱文明说:“马上就好了。你不是喜欢听稀奇古怪的人事儿吗,我给你讲一个我们这里刚发生的。”
新民村距离鼎新镇最近,不过两公里,如果是沿海一带,在一个极其普通的镇子里,也可能有很多的生意做,但鼎新镇的总人口只有两万多人,也没有什么矿山资源,人口都分散在弱水河边的各个村庄里,平时以种植为生,最能来钱的农作物只有棉花和苞谷。所以,很多人,要出去打工,才能维持生存。村东头的朱海威和村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男的,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走得远,从西北高原深入到广东打工的人。早些年,朱海威和芨芨村的云芳真结婚,次年生了一个儿子,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两口子虽然聚少离多,但家庭还算幸福美满,平时,云芳真带孩子,地里的活儿,公婆替她干了。每年卖了棉花,公婆一分钱也不留,都给他们。邻居都说,云芳真摊上了一对好公婆。
云芳真自己也觉得很幸福,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无论见到谁,都是一脸的笑。她对公婆也很好,平素做了什么好吃的,就给公婆端一份过去。公婆和云芳真相处得堪比亲生父母和闺女。尤其是公公朱建明,一有闲,就背着手,晃悠到儿子家里,有什么活儿,他就随手给做了,根本不用云芳真自己动手。几年来,也没有引起周边邻居什么不好的猜测。2006年冬天,朱海威回来了,除了给老婆孩子的衣服和玩具外,还给爹娘带回了不少干海鲜。一家人喜庆地过了年,正月初八,朱海威就走了。以往,走前朱海威都要去给爹娘告个别,但这一次,公婆不见了朱海威,随便问了一声,云芳真才笑着说:“孩子他爸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说是酒泉那边有几个老乡在等着他。”
公公朱建明当时也没在意,哦了一声。出了院门,才忽然想到,这小子去广东怎么不说一声呢?于是退回院子,对云芳真说:“海威这次咋走得那么急?他有没有说酒泉有谁在等他?”云芳真还是笑着说:“爸,俺没有细问。”朱建明又轻哦了一声,背着双手,走出了院门。几天后,朱建明觉得不对劲,往年,朱海威每次到广东一下火车,总是会用街边的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这都三四天时间了,那广东即使远过北京,也早该到目的地了。这时候,空气中开始荡漾一股春天的暖意,村人驱赶着马和骡子开始平地。所谓平地,是撒土粪之后,再将去年秋天翻耘了的田地再平整平整,有条件的再翻犁一遍,然后浇水,好过些日子种棉花或者其他农作物。
鼎新绿洲的春天,中午很热,公公朱建明弄了一架架子车,给自己多年养的老马戴上笼头和鞍子,套上驾辕,一车车地往田里运粪,婆婆在家里做饭。云芳真特意煮了大枣和苹果梨汤,用铝壶装了,放在院子里,给朱建明喝。邻居见了,一个劲儿啧啧赞叹说,这儿媳妇好的啊!还给朱建明开玩笑说:“你这是娶的儿媳妇还是亲闺女啊?”朱建明说:“俺这个儿媳妇啊,比亲生的闺女还要好。”邻居说:“可不就是咋的?”几天时间,朱建明已经把土粪都运到了地里,又雇了邻居的一台拖拉机,把地平整了。连续的忙,使他没有闲空东想西想,浇了水,地还要干几天,才能下种,这时候,他才又想起,这么多天了,海威怎么没往家里打电话呢?他老婆也说:“就是啊,海威这孩子,从来没有过。”朱建明翻了一个身,窗外的夜色仍旧浓郁,冷意从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使他不得不再次裹紧被子。
天光放亮,整个鼎新镇瞬间清晰,弱水河在旷古的河道里汩汩流淌,水量虽然很小,但弱水河仍旧是河,不仅滋润着沿途的村庄和万物,也是下游额济纳河与整个额济纳旗的生命之源。吃了早饭,朱建明又去到儿子儿媳家。这时候,云芳真骑着电瓶车到镇上小学送儿子上学去了,小女儿刚满三岁,云芳真总是托给婆婆带。他走到后院,一道土围墙之外,就是果园了。鼎新镇所有的村庄,每家每户后院之外,就是自家的果园,栽种着一些常见的果树,果树下面,还可以再种些蔬菜,大都是为了自己吃起来方便。朱建明想,这果园也该翻松一下了,再过些日子,可以把黄瓜、茄子和西红柿种上,苹果梨树和枣树的树枝有些繁密了,也需要修剪一下。
先修剪下树枝比较好,等到浇水之后,地就泥泞了。想到这里,他转身往儿子儿媳家里走,后门墙有一道门,钥匙一般放在一边的砖缝里,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掩着,外人一般不会注意。他拿了钥匙,打开后院门,走进去之后,突然发现,墙角的土有点松动,上面还敷了一层干透了的玉米秸秆。他觉得奇怪,心里想,这里不是地窖,也没堆放煤块,看着怎么像是刚翻过的一样呢?他顺手拿了一直放在墙根的铁锹,使劲一挖,那些土居然是蓬松的,好像是刚翻犁过的,再一挖,还是松动的土,连续挖了一阵子,他哎呀一声,居然看到了一个人的尸体。他哭喊着跑到街上。人们不知道这老汉咋了,一个个睁着眼睛,惊诧地看着他。
警车来到,民警封锁了云芳真的家。不一会儿,一股人的尸体腐烂的臭味流散开来,到处都臭烘烘的,一闻就想吐。朱建明和他老婆走近一看,是他们熟悉的衣服,尽管死者的脸部有些肿大变形,但他们还是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儿子朱海威。老两口还没开始号啕,就晕厥过去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鼎新镇,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想不到,那么好的一个家,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天啊,这到底咋了啊?”
几个小时过去了,云芳真还没回来,直到傍晚,也没见人。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听说,云芳真被公安抓走了。而且很快认罪伏法。事情的原委很简单,送儿子到鼎新镇上学的时候,云芳真去一家理发店理发。那店主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酒泉总寨镇人,前几年跟着对象来鼎新镇开了理发店,后来两人分手了,大概是理发店的收入不错,他就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始终没挪过窝……或许,冥冥之中,这个人的到来,就是为了制造这样的一个人间惨案。
我惊出一身冷汗。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偏僻的沙漠绿洲之中,区区几万人,大都过着平静而又呆板的生活,稀奇古怪的人事肯定极少。这里远离城市,尽管现代化和全球化进程明显加剧,但对于西北地区的影响还不明显,尤其是像鼎新这样偏僻之地的农村,基本上还按照既有的农耕和游牧混杂的方式在光阴中踽踽而行。朱海威的惨死,显然是其妻子云芳真与情人合谋的结果。
这顿饭吃得满心悲凉,索然无味。朱海威和云芳真的事情,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心生恐惧。看起来美好的人和事,其中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多数是阴暗甚至残酷的。我想请朱文明带我去看望一下朱建明和他爱人,即朱海威的爸爸妈妈,云芳真的公婆。朱文明说:“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儿子被谋害了,儿媳妇也被抓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监狱。老两口心灰意冷,加上百病缠身,还得照顾孙子孙女。这事儿,刚过一年多,再去,肯定……这人啊,最怕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家的这种事儿,在我们这一带,可是百年难遇的。”
我喜欢各种超出俗世范畴的人事,但却不想听那些特别惨烈的。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渴望人世平安,岁月静好,哪怕平庸甚至贫困一些,只要人好,一切都好。可这世上总是有诸如此类的人事发生,让人不忍听闻,更不愿仔细探究与分析。就像朱海威和云芳真,他们原本过得平淡温暖,却因为另一个男人的介入,生出一场变乱。我想,那段时间,云芳真肯定胆战心惊,日夜不安,心中恐惧。如此看来,道教的神鬼与因果轮回之说,其实是古人心有敬畏、凡事不过分的体现。正如明代大儒方孝孺所说:“凡善怕者,必身有所正,言有所规,行有所止,偶有逾矩,亦不出大格。”
当晚回到单位,西风更紧了,吹得大地有些摇晃。半夜醒来,我盯着天花板,感到一阵惊悚。这之后,朱文明又叫了我几次,我都拒绝了,不是不愿去,而是不想再走进新民村,朱海威和云芳真的事情,让我心里有了一大片阴影,对尚未经历过的婚姻也有了不信任感。起初,我想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但好久找不到合适的角度,也就作罢。
整个鼎新镇的冬天都在灰尘当中,乌鸦盘踞在光秃的杨树颠上,呱呱的叫喊使得戈壁绿洲更为幽深与孤独。工作之余,我基本上不怎么和其他人扎堆,牌也懒得打了。我觉得读书挺好,幸亏那时候手机没普及,否则,我会像现在这般,整天抱着手机刷来刷去。次年春天开始的时候,朱文明又来了,继续做原先的工作。隔了一个冬天,他长胖了一些,可能是近些年收入不错,穿得也体面,一身的毛呢,尽管劣质一些,但看起来像是有些身份的那种打扮。见到我,朱文明提了两斤熟羊肉,说:“这是专门给你带的,你拿回去,随便一热或者炒炒,就可以吃了。”我接过。他又说:“你不是爱听故事吗?下次,我们新民村或者附近的哪个村子再有新鲜事儿,我再讲给你。”
云芳真和朱海威的事儿都快被我放置脑后了,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心情一下子阴郁起来。四月份,整个西北的天气真正地温暖了起来,柳树的枝条开始柔软,柳絮也在日光下开始变得蓬松,紧接着是杨絮。乌鸦再一次远遁,麻雀们更加活跃。按照领导的指示,我到酒泉市找了一家苗木公司,联系了两千多棵红柳树苗,按计划准备改造一片临近的盐碱地。红柳、梭梭、沙枣等沙生植物,对于改良盐碱地功效卓著,等它们扎根,歪歪扭扭地长起来之后,再栽种其他树木就会事半功倍。我让朱文明从他们村里招工,大致需要二十来个人,按天数计酬。朱文明赶紧说:“要不,这件事就承包给我?”我笑了笑,说:“你很机灵啊!”朱文明腼腆地笑了笑。当晚,他到我宿舍,拿了两条烟,放下之后,憨厚地笑着说:“你看,白天说的那个事儿……”
夏天的鼎新绿洲宛若世外桃源,就连马路边,也长满了杂草,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高蓝的天空中云朵稀少,仰望得久了,人有些眩晕。那无尽的蔚蓝,好像一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的水井,难怪古人将天空称之为苍穹、穹庐等等,看起来,古人的感知力实在是超强且精准的。朱文明邀请我和我的另一个同事再去他们家吃羊肉和羊肉面片。同事是分来的一个大学生,年轻气盛,对鼎新绿洲一无所知,他说他特别想去。我作为老大哥,经不起他的再三请求,就再一次去到了新民村。村子里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气息,沙枣树灰色的叶子稠密而闪着油绿的光,这是马牛羊等牲畜最喜欢吃的食物。日光下,人热得如遭雷击,焦躁不堪,可一到屋子里,不一会儿,就觉得阴凉,甚至还得多穿一件衬衣。
吃饭的时候,朱文明又说了一件事。鼎新镇这一带,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几个妇女先后被人强奸了。第一个是上元村朱梦海的老婆,那个女子,名叫赵铁梅,娘家在酒泉市区北边的泉湖村,刚和朱梦海结婚。婚后,朱梦海在兰州一家装饰公司打工,留下赵铁梅一个人在家。这边的民居,一般不锁门,即使锁,也都把钥匙放在旁边的某个比较隐蔽的地方。这是人所共知的一个秘密。正值六月,天气不算冷也不算热。赵铁梅到自家果园里拔了一会草,天快黑了的时候,回到家里,开始做饭。正在闷头烧火,忽然背后被人抱住,随即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当时,她的内心闪过一丝恐惧,但又想,是不是朱梦海回来了?这时,她的裤子被那人一把拉了下去,然后那人把她使劲推到墙上。随后的事情叫她猝不及防。第二个是芨芨村尤剑敏的老婆。那个女的,三十多岁,生了两个儿子。尤剑敏是一个木工,在酒泉一个家具厂当工人。以前,人都还请木匠上门做家具,后来都是买现成的了,失业以后,尤剑敏就去了酒泉,给工厂干。他打算在酒泉买房子,然后把老婆孩子都接过去。赵铁梅的事情发生两个月后,也还是夏天,日落比较晚,天黑已经将近晚上十点钟了。尤剑敏的老婆安顿了孩子,然后提了一桶水,到前面让驴子、羊子饮水,再把它们赶进圈里。就在她低头抱草料的时候,一个人先是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然后把她压倒在草堆上,强奸了她。
朱文明说的这些,我觉得像是天方夜谭,怎么会有这样胆大妄为的流氓恶贼?朱文明说,要不是东升村那个小媳妇赵华秀报案,警察来了,不几天就破了案,那流氓还会出来祸害人。朱文明又说,赵华秀是我们村朱海平的老婆,前年冬天结的婚。朱海平也在外面打工,据说在兰州,具体做啥,没有问过。那天晚上,他老婆赵华秀在公婆家里吃了晚饭,回到家,开了院门,突然就蹦出来一个人,把她嘴捂住。她害怕,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然后使劲挣扎反抗,反过手,去抓那人的脸,但那人戴着个头套,很光滑,根本抓不住。完事后,那人跑了。赵华秀放声大哭,惊动了四邻,公婆闻声也跑了过来。只见赵华秀的嘴巴、脖子、脸都铁青,衣衫不整。出了这事,公婆急忙给朱海平打了电话,朱海平当即买了火车票,从兰州返回,满腔暴怒地回到家里。一家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报警。
这事儿极端邪恶,在乡村,还是在鼎新镇,可以说是旷古未闻。我有点不相信。朱文明笑了笑说:“不相信也是正常的,刚开始,这事儿出来的时候,我们这边人都不相信。你知道那个流氓是谁吗?”我说:“肯定是一个街溜子,二百五!”朱文明哈哈笑说:“谁也想不到,居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而且四十多快五十了。”在后来的讲述中,我才知道那个罪犯居然是朱文明的邻居,名叫朱海亮。朱海亮为人木讷,平时不多说话,个子一米七八的样子,人瘦,浓眉,眼睛有些外突。平日无论谁找他帮忙,他宁可丢下自己手头的活儿,也要先给别人做了。村里人都说朱海亮是一个好人。谁知道,那个该死的东西居然是他。公安局把他抓了,没一个小时,他就全招了。
导致朱海亮心理扭曲的,竟然是私下流传的淫秽制品—录像、DVD光碟,还有书刊。公安局从他家的炕洞里搜出来一大包。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台光碟机,看光碟几乎成了当地农民最经常的消遣。朱海亮说,看了那些东西,他觉得很好,但自己老婆在这方面又很保守,不同意他的那些要求,为了寻求刺激,他就铤而走险。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他用羊皮薄膜做了面具。第一次得手后,当事人没有声张,也没有报警。这使他认为,妇女们碍于面子,都会选择吃哑巴亏。在众多受害者中,不仅有外村的,还有本村的几个,有的受害人论辈分朱海亮该叫婶子、大娘。我惊诧莫名,觉得可怕。这样的一个小村子,居然也受到了来自秘密渠道的那些风潮或者低级趣味的影响和渗透,进而上演了类似古代采花大盗的现实版本。
这个案件让我觉得荒谬。弱水河自祁连山发源,经张掖、高台等地流经鼎新镇,公路连通了河西走廊和阿拉善台地,鼎新镇西边是荒秃的合黎山与龙首山,东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形同一座孤岛。但人心人性却是不分地域的。朱海亮的犯罪行为,显然是其天性中的恶,在某些时候被激发出来了。也许他认为自己并无太大的恶意,他对受害人的伤害,仅限于控制她们的身体达到不可反抗的程度,他可能以为这样不会对受害人造成过度伤害。然而,他对受害人身体的侵犯恰恰是最深最大的恶,绝对不可饶恕。
康德说:“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种秘密,用来抑制放纵的欲望。”而朱海亮的做法,反而是以羞怯为掩护,用一种恶的方式,来放纵自己的生理欲望。听了朱文明的讲述,我想到了一个词,即“身体政治”,身体的属性肯定是私密的,专属的,它完全遵从个人的意志,并且严格排斥外部的因素,除非它的拥有者绝对授权。朱海亮的行为,是对人类文明的反动,是对个体生命尊严的严重冒犯和摧毁,罪孽深重。
这一次之后,我很长时间再没去过新民村。我其实很想再去看望朱海威的爹娘,还有他的孩子,云芳真对他们这个家庭带来的摧毁太严重了,堪称灭顶之灾,如果能给他们一点实在的帮助,可能也是一种安慰。但我一直没有想好应当用怎么样的方式去表达。
当乌鸦再度集体消失的时候,春天又乘着东风,席卷和笼罩巴丹吉林沙漠和鼎新绿洲。朱文明照旧在我们单位打工。这时候,我也谈了对象,和他很少聊天,也不太愿意再听到这类令人心神俱伤的人间故事。我宁愿自己不写任何文学作品,也不愿附近的村庄再发生诸如此类的人间惨剧。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人间之所以是人间,就在于它的纷纭复杂,就在于它的深不可测。在我们和我们之外,总是有一些叫人肝肠寸断或者痛苦莫名的人事发生,不分时间地点和对象地轮番上演。人间大致是有美好也有惨剧,而大多数则活跃在这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
福尔克马·西古希《性欲和性行为》中说:“所有与性相关的领域,从伟大的爱情到变态的性欲望,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有着一种尚未解开的自我冲突。”人心和人性的幽深和复杂无与伦比。云芳真本来的好,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而变成一种顺从的恶,看着自己丈夫被情夫锤死,又挖坑埋掉,从惊悚慌张到配合,再到若无其事,这一系列的过程当中她本人的心态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朱海亮的性心理变态大致是一种难以遏制的身体的恶的欲望的极端体现。孔子说:“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谓之死。故命者,性之始也。”命与性,性命之存在,本质上可能是物质性强于精神性。
许多年后,我离开了巴丹吉林的单位,也离开了鼎新绿洲。在光阴快速的轮毂不断碾压下,当年的亲历和道听途说愈发清晰,在内心盘旋,犹如装载了精确制导武器的战斗机,距离越长,其威力就越大,速度也更快。曾经的绿洲和沙漠,沙漠中的人和事,尤其是鼎新绿洲当中各个村庄留给我的诸多人事,总是在我的内心发酵,然后以各种形式撞击我的灵魂,尤其是那些罹难的普通人,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我相信,他们的灵魂永在,他们在人间经历的幸福和痛苦,也都是永恒的,且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正如叔本华所说:“个体的生命也是无休止的斗争,不仅是与譬喻意义上的欲求和无聊的斗争,更是与他人实实在在的斗争。环顾皆是敌人,争斗永无止息,他至死仍剑不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