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勤点
2022-05-27许志天
☉许志天
栏目编辑:韦国良
执勤点都不大。一两幢房子,几十个、十来个甚至只三五个兵,守卫着某个执勤目标,害羞似的躲在城市及其边缘地带的某个僻静角落,不为人知地过着略显神秘的生活。它是最小的执勤单位,相对独立的战斗单元,但又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联系紧密,可谓小中有大,不可小看的。它像是一支部队向外伸出的一个有力拳头,也是共和国武装力量这棵大树上的一根细枝末梢。它的总体气质是安静的、低调的、内敛的,尽管每天也有歌声、番号声和训练喊杀声传出,但这点声音很快就被周围广大的岑寂所吸纳、消融了,使得它总体上呈现安静的甚至有点落寞的风格。
它没有大部队那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大部分时间里,不多的士兵们在这里上哨下哨,日子过得重复而琐碎。所以它的故事也是细小的,很少会出现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原本素不相识、不同口音的一批青年人,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走到这个小小的点上来,结成一个家庭式的小团体,一起待上个一年两年、三载五载,互相熟悉了又各奔东西。这可以说是一段非常独特的人生经历。
我从浙江入伍来到安徽,很多日子都是在合肥周边的执勤点度过的。三十头,四里河,庐江路,大蜀山,桥头集,骆岗机场,还有肥东肥西,巢湖白湖。东西南北中,几十年间转来转去,总是在合肥地盘上。我的青春岁月,就这样融进了这些执勤点,撒在了营房、岗楼、训练场、菜地,还有一棵一棵或大或小各种各样的树上。几十年过去,这些执勤点发生了很多变化。有的已经被开发为住宅小区,有的营区重新规划修整,营房改造新建,已是面目全非。但是我们有我们的秘密路径,循着某条秘密路径,无论过去多久,我们仍能把它从记忆深处给重新挖出来。
今天我要重点说说执勤点的树。执勤点里外都会栽很多的树,从本质上看,一棵树和一个兵,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它惯于直立,姿态挺拔优美,落落大方;它忠诚,让在哪里扎根就在哪里扎根,从不挑肥拣瘦;它翠绿,跟我们身上的军装浑然一体;而且它多情,善解人意,乐于倾听和陪伴,似乎会做思想工作,在任何情况下都懂得接纳、包容。
青春期的战士,难免经常想家,自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情绪、小烦恼、小期待、小痛苦。父母生病了,考试落榜了,训练跟不上……在树下坐坐,摸摸,绕着转几圈,心结慢慢也就解开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将脸贴在树洞大声喊叫过,兴许也会有的吧。我总怀疑这些树上的枝枝叶叶,会因落满哨兵的目光,落满大家的情感而低垂下来,就像冬天的积雪让它低垂一样。我们离开执勤点,就把心中的某些东西往树上卸载,好像暂时寄存在这里一样。
我的第一个执勤点是在合肥北郊一个叫三十头的地方。进了院子只见大树森然,浓荫蔽日,非常清凉宜人,就像走进一个疗养院似的。我从新兵连下到连队当文书兼军械员,在这里一住三年,差不多每棵树下都留下了我的脚印。有时候是在树下训练,有时候是在林子里溜达,有时候是与战友聊天。
有段时间我老是失眠。因为下了考军校的决心,可是队部工作太忙了,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复习功课,想跟队长指导员提一提这桩事吧,又总是张不开嘴,所以那段时间常常会在夜间爬起来,一个人在大樟树下发呆或者转圈。有天晚上我正转着呢,就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么晚不睡,在想什么心事啊?”原来是指导员起来查哨,正巧碰上了。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睡不着,锻炼一下身体。”指导员笑眯眯地说:“那我也来锻炼一下。”就和我一起在树下转了起来。指导员姓郭,滁州人,长着一张圆圆脸,一笑一个酒窝。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住在前面平房的三个战斗班去转一转,摸摸这个兵的头,拍拍那个兵的肩,走到哪个班,哪个班就会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我跟着他去支队机关开会,在他家蹭过很多次饭,相处得就像一家人。他说:“你那点小心思,我早看出来了。这样,下个星期就放你到四里河,过去后好好复习,争取考上给中队争光!”
那一年,连队把我们四个想考军校的战士集中到任务相对较轻的四里河执勤点复习,结果四人中考上两个、提干一个,在支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去军校报到前夕,指导员安排炊事班炒了几个菜,破例开了几瓶啤酒为我们饯行。我不胜酒力,喝了一瓶啤酒竟然坐在大樟树下睡了一下午。
几十年后我回到三十头,发觉原先连队的两排平房都拆了,原址建起了一幢三层楼房,院子弄得非常漂亮。那棵大樟树还在原地,长得更威猛了,那姿态还是熟悉的样子。我一遍遍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回想当年在树下的光阴。当时的老队长已因病去世多年,郭指导员转业地方工作也久矣。但这棵老樟树还在这里没有挪窝,摸着树皮就像打开了录像机,原以为模糊的记忆竟然复活了,而且非常清晰。
后来我又回到这个老支队任职,支队已由团级升为旅级,但有些东西仍是不变的。比如骆岗机场的这个执勤点。新兵连时我在这里出过黑板报,编过文艺节目,在机场跑道训练,打一脸盆自来水当开水喝。新训结束时得了第一个嘉奖。第二年又以老兵的身份到这里带新兵。现在呢,又被支队指定挂钩指导机场中队。人的缘分可真是奇妙啊。
到机场中队蹲点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一桩奇事。营房门前的小树上,竟然有一只鸟巢,离地并不高,搬个凳子就能够到。我说:“这鸟胆子也太大了,敢把窝安在这儿!”戴眼镜的指导员是位大学生干部,他笑着说:“中队的小鸟不怕人,就怕猫。前段时间小鸟在巢里下了蛋,弄得老猫天天惦记,夜里爬上树想偷吃鸟蛋,幸亏被哨兵发现赶跑了。”指导员告诉我,从那天起,哨兵多了一项任务:看护鸟蛋。看来那是一只聪明的小鸟,它把巢安在营房门口,分明是一种信任和托付。中队为此规定,在小鸟孵化期,不允许在树下大声吵闹。于是,一个个大小伙子捏着嗓子交接哨,或者把队伍带远了才扯开喉咙喊番号。
我还在桥头集的执勤点住过一段时间。军校刚毕业,被派到那儿实习。院子里有高大的梧桐树和美丽的玉兰树。营房下面有一条铁轨,平时很少来火车,铁轨细细长长,伸向无尽的远方。迷迷蒙蒙的远方,很像年轻人懵懵懂懂的思绪,有时令人畅想,有时又让人莫名忧伤。
我到这个桥头集执勤点的时候,恰好是白玉兰开花的季节。白玉兰是合肥的市花,它是先开花,后长叶,花朵纯净、皎洁,一树树约好了似的突然爆开,特别地热烈,使人想到某种特别浓烈的情感。铁轨上方的一棵白玉兰树气度不凡,形状犹如黄山迎客松。我见树下围着一群人,有男有女,还带着孩子,在那里说说笑笑,一个挨一个地跟树合影。中队长告诉我,这是连队的退伍老兵。每年这个时节,总会有一些老兵带着老婆孩子,千里迢迢赶回连队,看花来了。来了也不麻烦连队什么,转转宿舍、哨位、猪圈、菜地,再到白玉兰树下照张全家福,就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中队长说:“有的老兵说自己得了一种怪病,隔几年不到点上看看,不回来闻闻花香,就浑身不舒服。这棵白玉兰,现在成了连队的明星树,不知有多少粉丝哩!”
离桥头集不远,还有一个执勤点,建在一个山腰里。这座山号称小九华,据说还有地藏菩萨的大脚印。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位老和尚,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点上的营房原先在山脚下,哨位在山腰间,战士们每次上哨都要来回爬几百级台阶,很不方便。后来支队就在山腰开出一块空地,建起一幢两层楼房,把这个点挪上山了。一眼山泉终日相伴,一条盘山道连通山外,几十个兵就这样守着紧闭的洞库大门,度过一年又一年冷清而寂寞的时光。
这个执勤点的历史很长了,有次我在点上碰到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兵,他说自己在点上待过一段时间,现在儿子又来到了这个点。这个点人少,但名气倒不小。我所知道的,出过一位书法家,山上的岩石还留有他书写的“尚武”二字。还出过一位诗人,曾毫不吝啬地歌咏过这里的一草一木,把登山的长长台阶形容为一挂美丽的瀑布,留下了许多优美的文字。我常常奇怪一个现象,像这样的执勤点,生活往往是简陋的、艰苦的、寂寞的,不知为何却能培养出那么多人才?也许简陋、艰苦和寂寞也是塑造人的一种很好的力量吧,特别是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
这个执勤点的空间实在太逼仄了。只有半个篮球场,打球时一不小心,球便会滚到山下去。没有器械场,战士们把一根铁棍架在两棵梧桐树枝上,当单杠用。没想到天长日久,两棵树竟然把铁棍吃进去了,而且越升越高,现在铁棍都升到空中,就是姚明来也够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