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真实的世界中去
2022-05-27本刊编辑部许淑瑶袁嘉琳视觉中国
策 划 本刊编辑部 统 筹 许淑瑶 学校记者 袁嘉琳 韩 政 图 片 视觉中国
今年的“世界读书日”,我们来聊聊非虚构吧。
“非虚构”是什么?先别跑!它不仅离你不遥远,甚至还非常非常近。
在网上搜索“非虚构”,很难找到非常权威且明确的定义。广义上,一切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写作行为,都可以被称为非虚构写作。在普利策文学奖中,非虚构(非小说)奖(General Nonfiction)与小说奖(Fiction)、戏剧奖(Drama)、历史奖(History)、传记文学奖(Biography or Autobiography)、诗歌奖(Poetry)等并列其中。
如果拿非虚构与我们熟悉的小说来比较,小说释放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非虚构则扎根在土壤里——来自真实的力量。
在征集大家对“非虚构”的看法时,一个小伙伴的话让小编印象深刻:“非虚构写作追求的关键是故事的真实性。每个人的经验和见识不尽相同,所以作者应该写自己有把握的人和事。他自己首先相信笔下故事和人物的真实性,进而努力达到真诚,挖掘最隐秘的情感,最深刻的动机,直抵本质,用大俗话讲叫‘扎心’。”
在本期专题中,我们邀请了各个年龄段的朋友,来分享他们认为足够“扎心”、足够有力量的非虚构作品。
从那些活生生的故事出发,汲取成长的勇气,抵达真实的世界。
在虚拟世界之外,体验切实的幸福
(媒体人,作家,曾担任界面新闻旗下的原创非虚构平台“正午故事”主编、主笔)
我十几岁的时候,没有互联网和手机,电子游戏还是古老的红白机,连电视节目都不太多,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令你们很难想象?对了,那时也没有“网文”“爽文”,我最爱读的书,除了言情小说、武侠小说、漫画,还有各种科幻小说。
看,虽然隔着岁月,但那个年龄的我,与当下的你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都不多,在现实生活中,仍被视为未成年人——还不具备掌控生活的能力和权利。于是,我们喜欢在虚拟的世界中代入自己,展开探索,获得掌控感、归属感、被认同感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感受。
长大后,我成了一名记者,我所从事的职业叫作“非虚构写作”。这个职业的核心追求是“真实”。追求真实,是否意味着我否认了自己的少年,进而,是否意味着否认了我曾经经历过、你们正在经历着的,对虚拟世界的沉迷?
不是这样的。我更愿意称之为迭代。
我想向大家推荐的文章,是我在“正午故事”操作的第一篇稿子。那是演员冯远征老师的口述,讲的是他年轻时的一段经历。冯远征老师比我还要年长一辈,在年纪上离你们更是遥远,但如果认真阅读,你们一定能从他的回忆中读出每个人都曾有的体验和向往:青春、梦想、友情、亲情、爱情……
这些人类共同的基本情感是不受时代约束的,只要你还活着,在任何年龄都会有共鸣。而非虚构追求和呈现的真实,与虚拟世界的最大区别,就是告诉你,这些是与你一样的活生生的人曾经有过的体验,我们的痛苦和欢乐,在这个层面上彼此相通。
前不久我看到刘学州自杀身亡的新闻,非常惋惜和感慨。这个15 岁的少年之所以放弃生命,我想,也许是因为在他短短的人生中,并没有足够的美好经验来说服自己生活是值得经历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抚慰这种绝望,特别是对一个尚在青春期,仍然孱弱,且非常敏感的少年。我特别希望能把非虚构文学推荐给处在这个年龄段的你们,让你们看见,在能更简便地获得幸福和胜利的虚拟世界之外,真实是有力量的。相比于虚拟世界,现实生活是困难的,人生是有苦痛的,丑恶和磨难是客观存在的,而你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些都需要我们去一样一样亲身经历。然而在这一切之外,有《冯远征:我穿墙过去》这样的文章告诉我们,人生也是美好的。面对磨难和困苦,如果我们努力去发现,去建设,就会在这一过程中得到切实的成长,和其他同类建立起切实的情感,得到切实的关系,体验到切实的幸福,而这些将成为滋养心灵的养料,让我们真正相信生活是值得经历的。
——这就是真实的力量。让我们共勉。
冯远征:我穿墙过去 节选
1989年11月1日早晨,我从老北京站出发。火车会经过二连浩特进入蒙古,穿过苏联,在8 号凌晨到达西柏林。那是我第一次出国。
11月7 号凌晨,列车抵达莫斯科,停留一天。那天正巧是十月革命节。置身红场的时候,我发现它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天很冷,但广场上依然很多人摆着桶在卖鲜花,情侣们会买上一枝花庆祝节日,还有结婚的新人们在无名烈士纪念碑前合影。
晚上回到火车上,发现因为客满,头等舱变成了两人间。跟我一间的是个雄壮的俄罗斯女人,一米七五左右,还穿着高跟鞋,衬得我像个没长开的小孩。发现要跟一个男人同房,女人特别不高兴。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她是驻捷克使馆的参赞夫人。
参赞夫人沉着脸坐在包厢里。“叮咚!”夫人按响了召人铃。列车员进来,俄语一说,一杯带银托的红茶毕恭毕敬地送上来。我在上铺百无聊赖,翻出“不老林”牛轧糖吃,一边吃一边把糖纸扔到下面烟灰缸里,却发现参赞夫人盯着那糖纸不错眼珠。
夫人把我扔的糖纸拿起来,小心展平了,夹在笔记本里。
于是,我抓了把糖放在桌子上,跟她说:“For you!”“For me?”她马上喜笑颜开,连说“Thank you! Thank you!”一边把糖收到包里。我说:“Eat,eat!”她摇摇头,“For my husband”,意思是留给她丈夫。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太牛了——我又抓了一把糖,“For you!”夫人傻了——“叮咚!”,列车员进来,俄语一说,两杯带银托的红茶毕恭毕敬地送上来。
夫人指指红茶,“For you!”。
我接着翻包。翻出准备带到德国送人的漆雕镯子,找出最大号的,“For you!”。她套在手腕上,激动得快哭了——“叮咚!”小点心毕恭毕敬地送上来。
接下来,就是我不停地翻包,“For you!”,她不停地“叮咚!”。她用俄语加英语跟我说了好多话,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懂。火车到了东柏林,好多留学生呼噜呼噜下车,我正要搬行李,她一声“Stop!”又“叮咚!”,召来列车员,一起摁住我。过了一会儿,到了西柏林,她才让我下车。
其实西柏林才是应该下车的地方。好多留学生不知道,到东柏林就下了。当时东西德边境尚未开放,他们要过一个严格检查的关口,行李要搜查,还要搜身,还有索贿的。这些我都没遇到。站台上,参赞夫人热烈地拥抱我,我一挣脱开就大口喘气。
西柏林时间凌晨一点,我在柏林动物园火车站和一些中国留学生一起等待天亮。第二天,他们即将转车去往波恩、科隆或汉堡,留在柏林的只有我一个人。萍水相逢的一群人胡乱说了好多话,这些人,后来都失去了联系。
我还记得那道在深夜穿过的墙:穿墙之前,东柏林一片黑暗,穿墙之后,西柏林是亮的,到处都是灯。我想,资本主义怎么这么亮啊,那些橱窗要费多少电啊?可是,真好看。
在1989年11月8日早晨7 点,我终于敲开了梅尔辛的家门。
……
到西柏林的那天,梅尔辛请我在意大利餐厅吃了晚饭。吃完饭,梅尔辛带着我驱车前行,我还不会说德语,没法跟她交流,正琢磨我们要去哪儿的时候,我看见了柏林墙。
梅尔辛用手画了个圈,示意我,西柏林在圈里,周围都是墙。她带我上了瞭望塔,我看到墙下一道有五六百米宽的隔离地带,它空荡荡的,只有电网和岗哨,梅尔辛又示意我,要有人从那儿跑过,士兵就会开枪。
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到柏林墙,那也是它形态完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正在睡觉,梅尔辛砸门把我叫醒。电视屏幕上,好多人拿着鲜花泪流满面——东西德的边境开放了。
西柏林全民放假,无数的人涌上街头,到处都是挥动的旗帜。四处堵车,梅尔辛和我坐地铁到了勃兰登堡门,窜上那3 米高、2 米宽的墙往下看。西柏林人把啤酒、可乐扔到墙的另一边,堆成了小山,警察和军人还是背着手站着,动也不动。墙上的人太多,有人被挤得掉到了那边,警察们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扶回墙上。
在勃兰登堡门,我遇到了在德国的中国人,他们给我讲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特别感动,想哭。
……
到德国的前四个月,我一直在为语言发愁。
我是梅尔辛推荐的学生,按照规定,可以不经过专业考试,只要在四个月内语言交流过关就可以入学。这条件其实挺宽松,但那四个月必须能讲德语的要求真是让我心焦。梅尔辛出钱给我报了语言学校,我天天去上课,天天思考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发音。我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婴儿,根本张不开嘴,要想跟梅尔辛说一句话,我得闷头在楼上自己的房间先背上好几遍,下楼跟她说完,她一搭茬,我就又张口结舌。
梅尔辛愤怒了。德国人很诚恳,请你来的时候很诚恳,表达怨气也很诚恳。梅尔辛给一个中国朋友打电话,让他用中文问我怎么还过不了语言关。这个朋友来德国前在中国学了四年德语,刚来的时候还是连一杯啤酒都不会要。我跟他诉说了半天,他转头跟梅尔辛解释:征确实在认真学德语,学得觉都睡不好,莫名其妙地头疼,他都想回中国了。
放下电话,梅尔辛看我的眼神变成了心疼,她立刻请我吃了一顿昂贵的大餐,之后,她再没怨过我“你是干吗来了”。
转眼,到了年底。梅尔辛的亲人朋友聚在家里,我们吃点心、拆礼物,忽然,我开始说德语,我告诉梅尔辛我在中国怎样失恋,怎样来德国,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我的单词一个个往外蹦,梅尔辛全听懂了。“征,你会说话了!”
是啊,我会说话了,虽然那时说得错漏百出、滑稽可笑,但学语言就该这样,先死记硬背,张开嘴,再学语法;要先从语法学,什么都懂了还是不会说。
人人都可以拿起笔来勇敢地写
(新锐语文教师,著有《郭初阳的语文课》等书)
非虚构直译于Non-fiction 一词,概念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简单地说,就是运用小说的技巧,来写长篇深度报道。
在中国的早些时候,非虚构被称为报告文学、深度报道或特稿写作。1995年《中国青年报》“冰点”创刊号发表第一篇深度报道《北京最后的粪桶》,讲述了返城知青成为北京最后的掏粪工的故事,从此开启了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报道方式。
非虚构常采用平民视角,这一方面意味着记录的是普通人的经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写作并非记者与作家的专利,如你我一般的普通人也拥有写作的权利,可以拿起笔来勇敢地写。
我想推荐给大家的《辞缘缘堂》就是一篇极好的非虚构作品,丰子恺亲身经历了家乡石门被日军飞机轰炸,亲笔记录了一家人死里逃生的过程,这惊心动魄的篇章也汇入了一代人的抗战史。
提到丰子恺,许多人的第一联想是漫画与随笔,他的《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缘缘堂新笔》,秉笔直书又含蓄隽永,值得作为长伴左右的案头书。吉川幸次郎这样评价丰子恺:“我觉得,著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那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之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丰子恺带着一家老小十余口,从桐乡坐船到杭州拱宸桥,徒步穿过整个杭城(挈妇将雏走了一整天),在六和塔附近艰难寻舟,摇往桐庐,一路多次有性命之忧,丰子恺称之为“艺术的逃难”,此去辗转流徙,曾歇足于桐庐、萍乡、长沙、桂林、宜山、思恩、遵义、重庆……直至抗战胜利归乡。逃难途中遭遇坎坷,依然不废我弦歌,丰子恺把这一路的艰辛、不折,都翔实地写在《辞缘缘堂》《桐庐负暄》《教师日记》三篇长文里,让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普通中国知识分子的现实际遇与心路历程。
辞缘缘堂 节选
民国廿六年十一月六日,即旧历十月初四,是无辜的石门湾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人叹人生之无常,夸张地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石门湾在那一天,朝晨依旧是喧阗扰攘,安居乐业,晚快忽然水流云散,阒其无人。真可谓“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这“朝夕”二字并非夸张,却是写实。那一天,我早上起来,并不觉得什么异常。依旧洗脸,吃粥。上午照例坐在书斋里工作,我正在画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根据了蒋坚忍著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而作的。我想把每个事件描写为图画,加以简单的说明。一页说明与一页图画相对照,形似《护生画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护生画集》的办法,照印本贱卖,使小学生都有购买力。这计划是“八一三”以后决定的,这时候正在起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学肄业,这学期不得上学,都在家自修。上午规定是用功时间。还有二人,元草与一吟,正在本地小学肄业,一早就上学去。所以上午家里很静。只听得玻璃窗震响,我以为是有人在窗棂上碰了一下之故,并不介意。后来又是震响,一连数次。我觉得响声很特别:轻微而普遍。楼上楼下几百块窗玻璃,仿佛同时一齐震动,发出远钟似的声音。心知不妙,出门探问,邻居也都在惊奇。大家猜想,大约是附近的城市被轰炸了。响声停止了以后,就有人说:“我们这小地方,没有设防,决不会来炸的。”别的人又附和说:“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大家照旧安居乐业。后来才知道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们全家十个人围着圆桌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见飞机声。不久一架双翼侦察机低低地飞过。我在食桌上通过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门湾没有警报设备。以前飞机常常过境,也辨不出是敌机还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门口或桥上,仰起了头观赏,如同春天看纸鸢,秋天看月亮一样。“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这一句话,大约是这种经验所养成的。这一天大家依旧出来观赏。那侦察机果然兜一个圈子给他们看,随后就飞去了。我们并不出去观赏,但也不逃,照常办事。我上午听见震响,这时又看见侦察机低飞,心知不妙。但犹冀望它是来侦察有无设防。倘发见没有军队驻扎,就不会来轰炸。谁知他们正要选择不设防城市来轰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弹,可以多杀些人。这侦察机盘旋一周,看见毫无一个军人,纯是民众妇孺,而且都站在门外,非常满意,立刻回去报告,当即派轰炸机来屠杀。
下午二时,我们正在继续工作,又听得飞机声,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们都走进来,立在屋的里面。就听见砰的一声,很近。窗门都震动,继续又是砰的一声。家里的人都集拢来,站在东屋的楼梯下,相对无言。但听得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我本能地说:“不要紧!”说过之后,才觉得这句话完全虚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问题,我以父亲、家主、保护者的资格说这句话,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这时候,我这保护者已经失却了说这句话的资格,地面上无论哪一个人的生死之权都操在空中的刽子手手里了!忽然一阵冰雹似的声音在附近的屋瓦上响过,接着沉重地一声震响。墙壁摆动,桌椅跳跃,热水瓶、水烟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齐声大叫。我们这一群人集紧一步,挤成一推,默然不语,但听见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学的两个孩子没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担心得很。然而飞机还在盘旋,炸弹机关枪还在远近各处爆响。我们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知,也顾不得许多了。忽然九岁的一吟哭着逃进门来。大家问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说学校近旁落了一个炸弹,响得很,学校里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独自逃回来,将近后门,离身不远之处,又是一个炸弹,一阵机关枪。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弹。等到飞机过了,才哭着逃回家来。这时候飞机声远了些,紧张渐渐过去,我看见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头上共戴一条丝绵被(不知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好似元宵节迎龙灯模样,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不过骗骗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办法。定神一想,知道刚才的大震响,是落在后门外的炸弹所发。一吟在路上遇见的也就是这个炸弹,推想这炸弹大约是以我家为目标而投的。因为在这环境中,我们的房子最高大,最瞩目,犹如鹤立鸡群,刽子手意欲毁坏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飞机还没离去,大有再来的可能,非预防不可。于是有人提议,钻进桌子底下,而把丝绵被覆在桌上。立刻实行。我在三十余年前的幼童时代,曾经作此游戏,以后永没有钻过桌底。现在年已过半,却效儿戏;又看见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效儿戏,这情状实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钻桌底,大类穴居野处的禽兽生活,这行为又实在可耻。这可说是二十世纪物质文明时代特有的盛况!
我们在桌子底下坐了约一小时,飞机声始息。时钟已指四时,在学的孩子元草,这时候方始回来。他跟了人逃出学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难。邻居友朋都来慰问,我也出去调查损失,才知道这两小时内共投炸弹大小十余枚,机关枪无算。东市炸毁一屋,全家四人压死在内,医生魏达三躲在晒着的稻穗下面,被弹片切击右臂,立刻殒命。我家后门外五六丈之处,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脑浆迸出。有的还在喊“扶我起来!”(但我不忍去看,听人说如此。)其余各处都有死伤。后来始知当场炸死三十余人,伤无算。数日内陆续死去又三十余人。犹记那天我调查了回家的时候,途中被一个邻妇拉住。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被难。“小的不中用了,大的还可救。请你进去看。”她说时,脸孔苍白,语调异常,分明神经已是错乱了。我不懂医法又不忍看这惨状,终于没有进去看,也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只是劝她赶快请医生,就匆匆回家。两年以来,我每念此事,总觉得异常抱歉。悔不当时代她去请医生,或送她医药费。她丈夫是做小贩的,家里未必藏有医药费,以待炸弹的来杀伤。我虽受了惊吓,未被伤害,终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蒋茂春家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圣浜——里。听见炸弹声,立刻同他的弟弟继春摇一只船来,邀我们迁乡。我们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日仍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
(高三学生)
完成这本书,占据了我整个繁忙的高二。但这是我因疫情在家期间做的很有价值的一件事。对我来说,外婆的故事非常久远,现在,世界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反而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那个不一样的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在外婆的故事里,我感受到了时代变化和个人命运之间的关联。
比如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饥饿是有时代的味道的。我以前只知道外婆这一代人是饿过来的,但真正了解了完整的过程后,才理解饥饿对他们的影响。对外婆来说,饥饿是豆饼的味道(那时农村孩子饿了连牛的粮食都要抢),是洋大头菜的味道,是胡萝卜的味道。而饥饿对我来说,是火锅味的,小龙虾味的,更像是嘴馋的味道。
我还第一次看到了女性的劳动之美。在艰苦的环境下,女人通常和男人做得一样多,分配相应的粮食,一样坚韧地活下去。干燥的冬日,麦子冻得结冰,土地干裂,铁姑娘们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挽起裤脚管、挑着木桶就扎进了冰冷的水里。湖面上飘着的碎冰划破了少女们的小腿,留下一条条细长的伤疤,但这是骄傲的,是好看的,因为这代表着自己的信念和毅力。有时,勤快的女子甚至比男人做的活更多、更好。我外婆还靠自己的双手做到了贫协主任……
时代造就了一批人,他们勇往直前,独立自主,脚踏实地,乐于奉献。
外婆的一些生活习惯,我以前也看不惯。比如她会将剩饭装到玻璃碗里,套上一层保鲜膜。因为塑料会污染环境,我一直对它们很反感。但我了解外婆的故事后才发现,米饭对他们来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口都不能倒掉。我和外婆不同的环保观念使得我们对剩饭的态度完全不同。老一辈人的节俭,也让我深刻体会到现在生活的幸福。
很多年轻人都不会去追问老一辈人的故事。我觉得了解别人的故事不意味着要赞同他们的观点,我们仍可以保留自己的观点。只有深入了解了,才会真正达到和平相处、互相理解的状态。就像保鲜膜的这个例子,我依然有我的环保理念,但我也能理解外婆的做法。
外婆的人生,对我的启发也很多。外婆16 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能挣全工分的劳动能手了,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而我16 岁的时候,我的父母觉得我在这个阶段还是要好好学习,大学之后再去工作。外婆的人生让我思考,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做某件事情,还是要摆脱家庭的支持,更早地独立成长?家人或者家庭对我这个16 岁的少年的支持应该到什么程度?这些思考让我成长。
我很希望我们这辈人去读这本书,因为我们平日很可能和长辈之间缺乏深入的沟通。我也用年轻一代能够理解的写作方式来写这些故事。只有知道我们的来处,才能更好地向未来出发。
外婆和她的房子 节选
从那天之后,在我妈妈到芦墟镇上生小孩的三个月里,全靠先生阿爸他们夫妻两个照顾我。我管他们一个叫师母,一个叫先生阿爸,日子好过了许多。
不过,我们还是很想我们自己的阿爸、妈妈。
以前的江南水乡,还没有汽车,交通只有靠船。有一班航船,会慢慢悠悠从芦墟摇到北厍,又从北厍摇回芦墟。
摇航船的人比我阿爸大,我们都叫他伯伯。每天三点,伯伯会优哉游哉地从我们玩字村摇过。于是,我和我姐姐就都在岸上等。等到这个航船过来了,我们就在岸上拼命招手。伯伯以为我们有什么急事,看到我们招手了,就摇了船过来,问我们什么事情。我就上前问一下:“我妈妈今天回来吗?妹妹生了吗?”“不回来,没有生。”他就摇走了。第二天我和我二姐又在岸边等着了。他摇过时,我们又蹦跳着对他挥手,问他:“我妹妹出生了吗?妈妈回来了吗?”这个伯伯也很好的,每天都过来,就回答两句:“你妈妈今天不回来,还没生。”我们也每天都去问。
有的时候,我想多问问我阿爸在镇上的工作怎么样。但那时候,我还没读书,不会写信,于是,我们有什么事情就让先生阿爸写好信,再转交给那个摇航船的人,让他“游”给我阿爸。
然后等我阿爸的回信拿到,先生阿爸也会念给我们听,告诉我们阿爸现在怎么样,我们妈妈生了一个妹妹,等等。于是,我们再把我们这边的情况写信告诉阿爸,先生阿爸都会帮我们写进信里。信写好之后,再借这航班,从北厍摇到芦墟,芦墟再摇到北厍,一天一个来回。
后来,妈妈生好妹妹,我也到了读书上学的年纪了,就去了镇上上学。先生阿爸也一直教育我,读书才是出路。
等到我小学毕业,回到了村上,先生阿爸还在村上教书。有的时候,先生阿爸要去镇上开会,或者家里临时有事,我就会去帮他代课。那时候,先生阿爸教的是复试班,一到三年级的人都在同一个教室上课。我代课之前,先生阿爸就教我:让两年级的人先看书,预习新课;三年级的人让他们做数学题;那节课就先给一年级上课。上完课之后就让一年级的人写卷子,教二年级的新课,三年级继续做数学题。然后最后一节课就教三年级数学。到了再下一节课就换过来,一二年级上数学课,三年级上语文课。
这和我在镇上上学的时候不太一样!镇上的学校,语文课有语文老师教,数学课有数学老师教,学校还有个体育老师。但是,农村的学校是没有体育课上的。于是我动脑筋,因为我之前在镇上上学,会做广播操,在下课的时候就教同学们一起做广播操。学生们竟然也都听我的,因为他们感觉很新奇,代课老师来有广播操做。学生也不会唱歌,我就教他们唱《东方红》,所以学校的学生们都很喜欢我。等到先生阿爸回来之后,觉得我代课效果还是很好的,学生不吵不闹。从此,先生阿爸叫我代课也就更放心了。
我觉得我运气一直很好,一直遇到好人,先生阿爸就是我遇到的好人。
韦斯塔比是英国著名心脏外科医生,他不仅仅停留于对医生耀眼光芒的讴歌,更向我们展示了医生作为人的一面,比如他第一次进停尸房时非常紧张,他也曾害怕通不过考试而拿不到医师执照,但他坦诚面对自己,于一次次挫折中吸取教训。医学更需要温度,他会为一对也门难民母女的死深感羞愧,也会为患者的一次次复发而心疼。这部兼具深度与欢乐的非虚构作品,让人在上一刻泪眼汪汪,下一刻又捧腹大笑。
娜塔莎10 岁那年,36 岁的母亲叶芙根尼娅投河自杀。父亲缄口不谈,娜塔莎只知道,母亲来自马里乌波尔,“二战”中作为强制劳役的“东方劳工”来到德国。全书讲述了娜塔莎的寻亲经历、姨母莉迪娅的回忆录、劳动营的生活与战后一家人的生活直到叶芙根尼娅去世。叶芙根尼娅的一生,是一个人的家族史与流亡史,我们从中却能够瞥见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伤痛。
这本书讲述了梁鸿回到故乡梁庄,与乡亲们交谈的内容,从中反映了近几十年的新农村变化,比如第三章“救救孩子”讲述了留守儿童的问题,第四章“离乡青年”描绘了空心村现状及远上打工青年的困惑。与其说这是一部乡村调查,不如说是一个归乡者的再次进入,重新感受故土。
这本书是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茨威格的回忆录,许多课本上出现的“大佬”以更鲜活立体的“人”的形象登场,同时展现了战前战后的普通人面貌。尤其是“一战”爆发后,以茨威格、罗曼·罗兰为首的文学艺术家站在国际公民的立场反对战争,他们充满胆识和责任感,为捍卫人类命运共同体而斗争。这是一段触碰了会痛,但为了未来的和平与自由,我们不得不去触碰的回忆。
黄灯(学者,非虚构作家,著有《我的二本学生》等书)
少年的成长和个人对世界的理解与认知密不可分,而我们如何建立对世界的理解与认知,主要来自深刻的生命体验,用日常的话说,就是生活经验——“我所经历的事情”或者“我所看到或听到的事情”。
而在你们当下的成长过程中,充沛的生命体验的积累,正面临现代化生活模式的剥夺。
首先,是传统家庭结构的转型。在以乡村文化为根基的传统中,大家庭是基本的家庭单位,人多、亲戚多、兄弟姐妹多,人的陪伴成为主要的陪伴方式。这和现代相对简单的家庭模式截然不同。在以前的家庭中,一个孩子的成长会和更多的人产生长久的深度关系,但现在,人际交往大多变得简单和瞬间。成人总会有一种感觉,现在的孩子比之父辈,好像懂事比较迟,心智成熟比较慢。
其次,与之相随,在信息化时代,大量电子产品正在主宰你们的日常闲暇时间。物的陪伴成为主要方式,而这些工具向你们提供的信息,注重直接的感官刺激,体验性变得简单粗暴,缺乏来自直接生活经验的缓慢滋养。
最后,教育的功利化也导致社会对分数和文凭的畸形追求,客观上阻碍了你们主动去探索世界,获得更多的生命经验。
因此,重视非虚构写作,重视写作者直接和生命体验建立深度联系,实际上是帮助你们通过“聚焦与自己有关的事实”,以写作的形式,促进自己和世界建立更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