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公园(外三章)
2022-05-27西厍
西厍
静处湖山之间的雕塑,对于湖山而言,是一些异物。
这些强行揳入的抽象或具象的石头、金属、树脂或综合材料,这些意志的纷繁外化或精神的多样赋形。
人类有天授权利,利用文字或形象来表达他们的意志,表现他们的精神——数千年来,人类老于此道,不断重复自我,偶尔花样翻新。作为意义的创造者和崇拜者,人类费尽天赋和苦心,在湖山之间打造各具形态和隐喻的意识形态制品——他们称之为艺术的各色材料的各异形体——对湖山构成某种依附或干预。
通过嫁接和重置,人类或许期望借助湖山而获得永恒的价值(离开湖山,这种期待中的永恒将大打折扣);或许他们自以为是在做一件赋予湖山以意义附加的事情。
而湖山的智慧和仁慈在于,对这些不无虚妄的东西并不产生排异反应。对于人类的天马行空且自以为是的天性,湖山所持的态度几乎是一种纵容——就像母亲对孩子所做的那样。
湖山对散落各处,或随心所欲、或处心积虑的产物无意甄别,悉数收存——对美和美的仿制品,湖山有足够的空间。至于人类的意义诉求和价值希冀,都交给日月晨昏吧。
什么样的灵魂才有资格入睡
海,湛蓝的眠床。什么样的灵魂才有资格入睡?
海,永恒运动中的深沉安宁,或永恒安宁中的深沉运动。什么样的灵魂才有资格入睡?
什么样的灵魂才能在海的眠床或棺椁中完成转化?海燕、军舰鸟、信天翁或鲸,都是灵魂的可信赋形。什么样的灵魂才能在海的永恒运动中获得深沉安宁?
自由。自由才是最高的安宁。
而最高的自由,是和海一起飞,一起入睡。
每一颗果实都深谙秩序之美
五月的园子,终于可以放下花,去关心果实了。
为数不多的几棵枇杷树上挂满已经成熟的枇杷。鸟雀们的饕餮盛宴开始了。我所见的鸟雀全都是纨绔子弟的作派,它们从不真正吃掉一整个果子,无一不是啄食了两口就丢弃的。它们有这个天赋权利,能奈其何?且由着它们,它们之美好,正是园子之美好——有鸟雀啄食枇杷的园子是甜的,尽管同时还有点微酸。
池塘边的青桃远没到让人垂涎的时候,但也已经轻易让人舌下生津——其实,那些紫黑的樱果更诱惑舌头,当然也诱惑眼睛。据说可食,酸酸涩涩。几位先生先前就在樱树下摘食过。这也是相当美好的事,在未曾燠热的季节,在园子里。
北首草地上的紫叶李也有了六分熟,捏在手里还有点硬,皮色都很有些透明了,很明显,它正在撑大自己。过不了多久,就大可摘食了。不过,还是随它去好了,熟透了,自己掉地上,在腐烂中发酵出一种果酒的酸甜味,正好勾兑了园子里的空气。然后,园子就空旷下来,准备盛装热烈的夏天。
围墻边的几棵橘树也结了果实,它们不急,攥着小小的拳头,正耐着性子修炼自己。它们的酸甜,现在全埋在你舌根深处,不到十月,它们压根儿不想取出来。
每一颗果实都深谙秩序之美。
落木萧萧
更多树木褪去最后的盛装,世界继续删繁就简。
当树木骨骼外露——假如它们有思想,那外露的,应该也是它们思想的赋形吧?至少,那些裸露在视野里的黝黑枝干,就是它们对命运和世界无须掩饰的表态吧。
考验人们的时刻到了。
人们刚刚还在落叶树最后的盛装面前流连忘返,现在,却要直面它们裸露的身体、嶙峋的骨骼和冷峻的思想。那些在气温回升的周末涌向郊野公园的人们所热捧的,本来就是落叶树们在四季轮回中华彩而盛大的时刻,对于一夜间萧索、黯淡和赤裸的,曾经令人听闻其名就心生向往的银杏、槭树、榉树、落羽松或池杉,人们还能和它们热忱、坦荡相对吗?
郊野公园新近推送的宣传视频说,秋景园已进入最后的观叶期。其中的逻辑不难理解,赤裸的落叶树将退出大众审美的视野。因为,光秃的树木,在人们看来乏美可审。
因为,面对凋零殆尽的树木,无异于面对生命的本相。人们生来敏感于此,又隐惧于此,所以,少有敢于以落木为审美取向的。人们深谙自己内心排斥的是什么。
所以,曾经风情万种、门庭若市的落叶树家族,在真正的冬天到来时,陷入了绝对的孤独和冷寂——假如它们有灵魂,大抵无惧于此——难道这不是其本质的生命境遇吗?
没有了人们的追逐和捧场,落叶树们应该可以更加坦然自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