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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恋

2022-05-27苏启平

参花(下) 2022年4期

1

六岁以前的事情,能够记起来的不多。印象最深刻的是学校,小洞小学。

我从小喜欢读书,没有上学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堂姐苏艳红去学校玩。学校建在郭家冲的一个小山坡上,距离我家约三里路。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时我们村还没有学校,孩子们上学必须走十多里山路去洞阳集市的洞阳小学。一九五六年,为了方便孩子入学,才在包公庙里凑成了简易学堂。一九六〇年择址孙家冲,建了三间房子作为小学,过了几年又不能满足村上孩子的就学需求,一九七三年就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学校房子呈四合院排列,说是四合院,实际上只有三面,靠北面是单独的厕所。三间教室在东边,南面是校门与老师办公的地方,西边是厨房。姐姐在教室上课,我就在学校门口前的草坪与山坡上独自玩耍。下课的时候姐姐会出来看看我,有时候还会把她同学带来的零食分一点给我。

一九八四年九月,年满六周岁的我进入了一年级。当年我家正好从苏家大屋搬出来,在老屋右手边五十米的山铺里单独建房子。房子以黄泥为主建筑,竹子做嵌的土筑墙。春夏之交,南方多暴雨。一天晚上,雷电交加,大雨不断地冲击着快要到顶的墙壁。虽然左邻右舍连忙找来油毡布帮忙遮雨,但大雨来得太迅速太猛烈,墙的上一段全部倒塌了。让本来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好在妈妈去外婆家那边亲戚七拼八凑借了点钱,才能继续建房子。开学的时候,房子建好了,读书的学费却没有着落。外公原来在洞阳公社上班,便出面去学校打招呼,让老师同意我迟一点交学费,早点发书。

第一天报到便是数数。苏罗生老师坐在讲台上,全班二十多个同学轮流上讲台。十根粉笔,我数到“3”就忘记了。坐回座位,等到下一轮,上去数到“3”又忘记了。这次老师提醒了一下,我便把后面的数字全部记起来了。我便这样开始了我的小学生活,像一条鱼儿从小溪游进江河,尽情地舒展自己的身体,朝着更远更大的地方前进。

小学读书的事记不起多少,倒是与小伙伴们的游戏至今历历在目。我们一起叠罗汉、骑马打架、滚铁环、打纸板……打野仗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了。校门口右手边有片竹林,每年春天就会冒出很多竹笋。笋子长大后成了竹子,笋壳便零落一地。我们用笋壳做成驳壳玩具枪,当作打仗的武器。几个伙伴分成两组,一组当解放军,一组扮演敌人,中午的时候便顺着学校旁边的山冈到处追跑。一阵阵欢声笑语从山中的树林飘了出来,整个学校附近就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准备在北面新建大礼堂。这是个十分令人激动的消息。为了弥补资金不足,学校要求每位学生上交可以用来做混凝土的碎石若干斤。这种石头硬度要求高,只能是青石子或者花岗岩。很长一段时间,溪流、路边、山里,都留下了我和小朋友们捡石头的足迹。不过等到大礼堂建成,我已经小学毕业。后来回学校几次,只有一次礼堂开了门,我得以进去看了看。站在宽敞明亮的大礼堂,想着自己曾经用稚嫩的手掌,为这雄伟的建筑贡献过一点力量,就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涌上心头。功成不必在我。这也成为我以后在工作中奉行的人生态度。任何事情,只要有付出,就一定会于人于事有益,我们又何必纠结于是否于己有利。

小学时候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就是屋檐下的冰凌。小洞村的平均海拔在三百多米,最高峰白石尖海拔有七百七十八點三米,因此整个村里气温比村外要低三到四度。冬天下雪的时候,积雪也比山村外厚很多。即便雪后经过了几个大晴天,远远望去,白石尖依然是一片白色,闪闪发光。那时候山村两层的楼房几乎没有,大部分人家的房屋不高,长短不一的冰凌挂在屋檐下,我们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小孩不怕冷,经常拿着长长的冰凌当刀剑玩耍。嘴馋的小朋友,还会把它放在嘴中吸吮,过一把冬天吃冰棒的瘾。

那时候,山村的道路还没有硬化,早晨起来,路上的泥巴结了一层白色的冰。上学路上,我们就特意去踩那些结冰的地方,享受由此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路上有坡的地方比较滑,父亲要我在解放鞋底系一根草绳防止滑倒。山村的路大部分一边临崖,一边靠山。冰冻的天气,石头,泥土,凡是有点水分的东西都结冰,等到太阳出来后才一一解冻。走在路上,只听见到处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时还会从山坡滚过来一块石头或者脖子里钻进几粒从树上掉下的小冰块。父母会交代我们走路不要走两边,要走中间。靠山的那边怕石头、泥巴与树枝掉下来砸人,临崖的那边怕发生塌陷,不小心摔下去。那时候还没有通汽车,山村自行车都很少,走中间自然是最安全的。现在山村道路加宽了很多,早已进行了硬化,汽车、摩托车来回穿梭,安全又便捷。我们不用担心路窄摔下去,不过父母长辈温情的叮嘱却依然浮现在我们眼前。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一辈子,孩子对父母的惦记也是一辈子。

2

小学期间,山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两件大事印象最深:一件是通路,一件是通电。

山村名叫小洞,据说是因为这里洞阳山风景秀丽,又有历史悠久的隐真观,曾被隋炀帝敕封为道教三十六洞天的第二十四小洞天。我倒觉得小洞顾名思义,头顶蓝天,四周青山,中间宛如一个洞穴。桥下组一带是洞的中央,顺着起伏的山冈,又有很多条小道与山冲相连。我所居住的鄱官冲算是其中一条比较开阔的冲,这样的冲一共有四十八条之多。小洞与外面相连只有两条羊肠小道:一条从古官道洞阳铺沿着洞阳山,经观前,龙头坑到桥下组;一条经古官道枫浆铺到生基岭,再经赖家屋、汤家垄,过沸子岭到村里。随着社会的进步,道路成为制约小洞发展的关键因素。现有的道路,不说走摩托车、汽车,就是自行车行驶在中间都难以顺畅。修路成为山村重大的选择与急需提上日程的事情。

一九八五年,在政府提出的“通车、通电、通电话”目标下,山村克服重重困难,开始动工修路。村里贫穷,修路缺少资金,只能按照每户的人头折合成工时数,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不仅如此,修路的工具,比如锄头、撮箕、扁担也需要自己带过去。小孩不懂大人的艰辛,只记得父母经常起早贪黑去出工,至于如何劳累就不得而知了。现在想想,当初修路,没有机械,没有电力,完全凭乡亲们遇山挖山,见水搭桥,低洼的地方靠着一担担泥土填起来,一块块石头砌起来,这是多么不容易。不过作为不到八岁的小孩,我的记忆里满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十日通路时的情景。

那天,我们很早就去了学校。学校上午不上课,安排我们系着红领巾站在村里供销社前坪观看车队。说好九点到的车队,过了十点也没有看见来。那时候学校管理没有现在严格,通路通车又是个新事物,老师也不怎么管我们。一些男孩子开始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偷偷往車辆来的方向一路跑了过去。我起先害怕老师批评,规规矩矩站在队伍里不敢动。后来看着身边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也跟着大队伍后面一路疾跑,转过一个弯,没听见背后有人喊我们停住,才放下心来。

宽敞的道路,路面、山边裸露着新鲜的黄泥,使人眼前一亮、内心喜悦。小洞没有修公路之前,距离外面最近的公路也有八公里,因此,大部分小孩从来没有见过汽车。现在通车了,自然迫切地想知道只在书上看过的汽车,现实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顺着公路一路往外走,过了龙头坑,到了“观音坐莲”。“观音坐莲”是一座山峰,很突兀,耸立在峡谷中间,山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白石。这座山峰周边又围着很多座山,山峰相连,远远地看像莲花花瓣。或许是受了观前隐真观的影响,家乡很多地名都与神佛有关,这座山峰便被叫作“观音坐莲”。这个地方是观前村与小洞村的分界点,地势有点高。公路到了这里,从观前方向过来要爬一个又长又陡的坡。

一群小男孩,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七八岁。从集合的地方到这里有三四里路,小脚已经走得有点痛,便停止前进,准备在这里登高眺远,看看汽车到了哪里。我们从公路边上新挖的土上踏过,顺着山脊爬上了山顶那块大石头。远处观前垄中的公路蜿蜒曲折,像一条巨龙盘旋在稻田之中。“车来了!车来了!”看着几个黑色的影子在路上缓缓移动,我们几个小孩在石头上欢呼雀跃。车辆过了垄中,转到山脚下,我们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了。过了五六分钟,我们便可以听见车辆的发动机响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走前面,后面是三台绿色的吉普车,车上坐满了人,估计是参加通车典礼的领导。后面是几辆大卡车,车上装满了各部门送给农户的肥料。

我们急匆匆跑下山,跟上车队,胆子大的孩子开始去爬货车,想体验第一次坐车的感觉。爬车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好在卡车载重,一路又是上坡,速度比较缓慢,一群人拉的拉,爬的爬,最后只剩下我和两三个胆子小的没有爬上去。我们跟着跑了一阵,没有了力气就停下来慢慢走,远远看着汽车在我们前面转弯的地方消失,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从心里油然而生。

我们回到供销社前坪的时候,通车典礼已经结束。汽车仍然依次排在路上,像一只一只绿色的甲壳虫,怎么看怎么可爱。外婆家在枫浆桥集镇,逢年过节走亲戚总能看到几次汽车。但是坐汽车几乎没有,看着停在这里的大卡车,也忍不住想爬上去玩一玩。我个头小,用脚踩在轮胎上,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可以爬上车厢。下车的时候我的脚怎么也够不到踏脚的车厢边沿,好在有几个个头高的同学在下面接应,我才下来了。爬过汽车,即使是停在这里爬的,但于我来讲也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从此,我带着这种自信与自豪,顺着这条路走向了大学,走向了我热爱的教育事业,走向了我喜欢的文学。

3

一九八九年十月四日,我们村通电了。那晚,村里早早就通知说晚上七点会准时来电,要大家打开开关并注意安全。不过,到了晚上七点并没有来电,我和弟弟像往常一样点了煤油灯盏,开始做作业。大约到了八点半的样子,突然来电了,电灯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透亮。我和弟弟把家里所有的电灯都拉亮了,整栋房子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灯泡,照亮了房屋周围,连板栗树上的鸟窝都看得一清二楚。父母看着我和弟弟兴奋地叫喊,也感到比较高兴,脸上露出了笑容。家里的鸡鸭突然看到灯光,以为是天亮了,就在屋檐下叫着、追着,仿佛也在为山村通电相互庆祝。狗盯着地上来回晃动的影子,不时发出一两声叫声。煤油灯盏在明亮的房屋里依旧亮着,风吹着火焰左右摇摆,仿佛要与电灯一较高低,不过最终都是徒劳,整个房子都是电灯的光。满满的光塞满了整个房子,也照亮了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感觉前面道路一片光明,我走到哪里就亮到哪里。

一阵惊喜过后,我们一家人开始安静地坐在灯光下,各干各的事情。妈妈织毛衣,我和弟弟做作业。爸爸看着电灯已经稳定,便吹灭了煤油灯,自己一个人去村里溜达。我一边做着作业,一边看着桌上的灯盏。我想,灯盏以后就要孤独地躺在家里的角落,再也不能与我们相伴了,它会寂寞吗?十多年后,家里建新房子清理家具,我再次看到它,依然感慨万分,它的消失,是一个时代的远去,带走了家乡的贫穷落后,也带走了我们儿时艰辛的记忆。我又想,它一直陪伴着人类从农耕时代走入工业时代,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虽然现在没有什么价值了,但它曾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已经无愧于自己的存在。对自然与社会来讲,任何一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无论多么伟大的科学家与思想家,都无法在思想与行动上永远引领时代。人终究会老去,而时间步履匆匆,不会停歇。我们所要做的是默默奉献,尽自己的能力去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样当我们回过头看自己的一生时也就无怨无悔了。

通电后不久,我和妈妈因为用电的问题发生了争论。妈妈一直勤劳持家,精打细算,每天看着家里的电表呼呼转动,心里就比较慌,觉得这样下去,电费肯定是个大开支。她想想孩子读书需要学费,冬夏又要添置衣服,过年还要走亲戚送礼,便决定严格限制用电。每天要天快黑才允许开灯,吃完晚饭就催着我和弟弟做作业,等我们上床睡觉,她便关了灯,然后她一个人又拿出煤油灯点上,选茶籽,纳鞋底……每次我看到她这样做,心里就觉得妈妈很愚蠢,很顽固。现在都通电了,为什么还要搬出灯盏,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做事。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就是煤油便宜,电费很贵。我却认为煤油也要钱,电费虽然贵一点,但是用起来方便呀。每次说起这个事,我总要和妈妈争论几句,争论过后她依然用她的煤油灯。大约一年后,妈妈看着电费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贵,电灯比煤油灯用起来也确实方便很多,才真正用起电灯来。

现在想想,勤劳朴实的妈妈当时又何尝不想多用电灯,只是家里贫困,她不像我们小孩子可以什么事也不想。每一次节衣缩食都是为了家庭与孩子的发展呀!前几天弟弟打电话给我,说爸爸去世后,妈妈时不时一个人躲着流泪。现在家庭经济条件好了,家务活儿也少了很多,妈妈一个人最痛苦的是无边的寂寞与孤独。想想妈妈为我们一家人操过的心与默默的奉献,我也经常泪流满面。我和弟弟商量,现在妈妈已经六十五岁了,做儿子的除了孝,更需要顺,以后我们要多顺着母亲的心意,包容她的缺点,尽量陪她走亲戚,拉家常。这样她才会走出寂寞,生活得更加愉快开心。

4

通电后,看电视成为我们最向往的娱乐生活。之前,山村最热闹的时候是放露天电影。每年国庆、中秋一些重大节日,电影队就会带着小发电机,在小学的草坪里放映。吃了晚饭,全村老少全员出动,大人们带着凳子,小孩子把衣服搭在肩上,系在腰間,一路追跑。电影没有开始前,草坪里便挤满了人,一片嘈杂。要等发电机响起,草坪里才慢慢安静下来。等到放映机开始调试镜头时,几百人的观影队伍鸦雀无声,睁大眼睛望着远处两棵树之间的白色大荧幕,生怕错过了正式放映前的加映片。对于山村的人来说,一年能看一两次这样的电影,已是十分满足的事情。记得当时放电影的师傅是洞阳集镇的欧阳仕迟,出于对电影的喜爱与期待,在我们小孩子的心目中,欧阳仕迟也成了最熟悉的名字,最受欢迎的人。

一九八五年,村里桥下组几户人家合伙搞了一个简易的水力发电机。苏阳初家儿子在外地工作,经济条件比较好,参与合伙发电,便买了个九英寸的电视机。这是我们村上的第一台电视机。晚上收看电视时,人很多,比看露天电影还热闹。记得我们放假的时候,晚上也去看过几次,正好播放刘松仁版的《萍踪侠影》,生动的剧情,高超的武功让我夜不能寐,以至于白天上课也想着看电视。水电受水的影响大,电力不是很正常,后来我们因为学习紧张也没怎么去看了。不过我却因此爱上了武侠小说,一直从小学看到初中,直到高三以后才消减了兴趣。那段时间,我几乎看遍了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作家的作品。

我所居住的地方叫鄱官冲,是小洞村的第九生产队,后来叫第九村民小组。一九八九年通电后,家里经济宽裕一点的就买了电视机。我们组上的第一台电视是胡树坤家买的。胡家住在我们组最冲里,也就是最靠近大山脚下。那时候村里通了公路,但我们组上的路还没有通车。从我家去胡家,约有一里路,全部是上坡。狭窄的路两边杂草丛生,有段百来米的路没有一户人家。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阻挡孩子们看电视的决心,每到假期,我们堂兄弟几个便会早早吃了晚饭,相约一起去看电视。胡家放电视机的房子不大,每天都挤了满满一屋子人,不过山里人淳朴好客,主人不仅满面笑容,还不时送上一碗茴香茶,看到搞笑的场景,整栋房子都是笑声。

外婆家住在离洞阳集镇枫浆桥不远的元甲村三毛组,刚换了台新电视机,便准备把旧电视机送给我们。这对我和弟弟来讲,是个天大的喜讯,我们为此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两兄弟躺在床上,嘴里谈到的,脑海里想到的全部是电视机的事情。直到大舅舅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把电视机送到了我家,我们的心才安定了下来。我一边激动地盯着翻滚着雪花的电视机屏幕,一边大声指挥着摇天线的弟弟,生怕错过了电视的接收。洞阳镇地处浏阳北部,长沙东部,是距离长沙较近的一个地方,按道理接收效果应该比较好,可能是大山阻隔信号的缘故,弄了很久,才收到了中央电视台、湖南经济电视台和株洲电视台。虽然只有三个台,但已经满足了我们对电视节目的期待了。妈妈热情好客远近皆知,来我家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多,我家成了一个小电影院。这让我有机会交往更多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人,也学会了母亲的待人接物与淳朴善良。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我们春节玩龙灯“讲龙灯话”里对小康生活的向往。家乡通车通电后,就是通电话。在这之前,我们全村只有村上书记家里有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能直接打到乡政府,再通过乡政府的程控电话打到其他地方。村里要通电话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读高中。沿着电线杆先是树了一排新的水泥杆,然后架上了线。因为山里路途遥远,成本太高,当时安装一部电话机需要五千块钱,全村先只安装了几部电话机,我们有事需要打电话,要走两三里路去桥下光林商店。后来安装一部价格降到了三千,我们鄱官冲便也有了电话机。又过了一年,电话机开始普及,我们家也安装了一台。至今我还记得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后来随着通信的发展,电话机渐渐被手机替代,村里又没有几部电话了。电话机就像一位穿着朴实的客人,悄悄来到我们山村,带给了我们极大的便利之后,又悄悄离去。或许它就像我们熟悉的煤油灯,像田里的犁铧,像吱呀吱呀的水车一样,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走向了生命的终点。这更像我的祖辈和山村里老去的每一位乡亲,他们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一辈子之后,悄然死去,然后回归黄土。

一九九九年八月,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浏阳市枨冲中学,教初中一个班的语文,两个班的地理。二〇〇〇年,我通过应聘回到了我的母校浏阳六中。二〇〇〇年下半年,我买了我的第一部手机诺基亚5110。诺基亚5110是诺基亚首款可以换壳的手机,直板不翻盖,有点像前期的大哥大。有趣的是每次回家乡用手机,由于信号不好,总要爬上家后面的山才可以用。每年春节,我习惯发短信给亲朋好友拜年。大年三十团圆饭后,我便一个人顺着山间小路,爬上后面的高山,坐在山顶上一一给朋友们发信息,然后等着朋友们一一回复,生怕错过了一条信息,错过了朋友间的情谊。后来村里在桥下组的山顶和我们冲口黄泥塘的山上分别装上了信号塔,手机使用起来便畅通无阻了。现在不仅有了手机信号,网络也接到了每个家庭。每次回家,我便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网络电视,一边给朋友们发信息,还不时刷会抖音,通一会儿视频电话,十分悠闲自得。不过还是会想起十多年前在山上发信息,打电话,冷得直打哆嗦的场景,想着想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便会涌上心头。

5

山村里的交通工具最初只有我们称之为“11路公共汽车”的双腿。我属于胆子大挺能走的那种人。九岁的时候,因为爸爸打了我,一个人便负气走了十多公里路去了外婆家。爸爸妈妈发动叔叔伯伯以及邻居打着火把找到晚上九点多,直到舅舅通过村里那部手摇电话告诉我到了外婆家的信息后才停止了搜寻。第二天,爸爸接我回家后,自然又免不了一顿狠打。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确实不应该,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让家里人多么担心呀。

稍后一点,自行车便普及开来。逢年过节,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弟弟沿着沸子岭的山路,经夏家冲,走到清水小学。小舅舅汤建黄就会骑着自行车在这里接我们。我和弟弟一前一后坐在自行车上,舅舅载着我们狂奔到外婆家。舅舅是外公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小的,正好比我大十岁。骑车有点鲁莽,有一次我们在一条水沟边上撞到一块石头,三个人都掉到了水里,弄了一身湿。好在头部没有撞到石头,只是手脚擦破了点皮。高二的时候,爸爸帮我买了一辆凤凰牌轻便自行车。小时候舅舅搭载我和弟弟翻车的事情不时在我脑海里翻滚,时刻提醒着我要注意安全。我每次骑车都小心翼翼,生怕摔跤。吃一堑长一智。就这样骑了几年自行车,我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一九九六年高中毕业时,摩托车在乡下渐渐多了起来。不过我们家没人能骑摩托车,经济也不宽裕,一直没有买摩托车。我经常和朋友们说,我和我们家是轻轻松松就跨越了摩托车时代,直接进入汽车时代。这是家庭的自豪,更是祖国的自豪。

不过对于摩托车我并不陌生,我在长沙读大学,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先是从洪山桥坐113路公交车去长沙火车站,然后在那里转126路公交车去长沙汽车东站,再乘坐县际班车回洞阳集市。洞阳集市距离我们家还有八公里,我一般都是乘坐出租摩托车。摩托车比自行车快了很多,但是也有许多缺陷。天晴路上灰尘多,一路下来,满面灰尘。下雨天,虽有雨衣避雨,但摩托车开得快,斜风细雨,头发、脸颊以及膝盖以下往往都会打湿。尤其是冬天,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在身上,上车几分钟后便感觉耳朵冻僵,手脚麻木,没有了知觉。

我认识了伟子、兴哥等几个摩托车出租司机,并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他们勤劳善良、淳朴随和,无论早晚,只要我租车,都会准时过来送我。而且每次都会少收我一点钱,经常给予我很多的关心与鼓励。摩托车出租是个很苦的活,我一年到头也只坐几次,都感觉诸多不便,重重困难。他们寒来暑往,几乎每天都起早摸黑,忙碌奔波在洞阳集市的周边。他们的工作十分艰辛,然而他们依然含着微笑,乐观生活。他们的工作在带给我们便利的同时,也传递了很多能量,激励着我努力前行。

浏阳素有“东盈、南丰、西满、北盛”四大粮仓。我工作的浏阳六中便位于“北盛”粮仓所在地北盛集镇。这里人口眾多,良田万顷,集镇十分繁华,在别的地方还是以摩托车出行为主的时候,街上已经有很多面包车、小汽车跑出租了。学校距离我家二十多公里,我一般一个月回家一次。因为自己不能骑摩托车,一般都是花点钱租面包车。那时候从北盛到洞阳的路是水泥路;从洞阳到洞阳水库的路是油砂路,不过被龙洞运送石灰的车子压得坑坑洼洼;洞阳水库到我家的是黄泥巴山路。面包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颠簸剧烈,不过比起露天的摩托车来,避了风雨,还是好了很多。

二〇〇六年,学校掀起了学车买车的浪潮,我也不甘落后,先是加入学车的行列。十一月,我拿到驾驶证后,便想着买台车。买车需要一大笔钱,对于参加工作不久,又刚建房子的我来说,只能成为一个美好的梦想。二〇〇九年,看着同事们把一辆辆崭新的小汽车开回了家,心里痒痒的,很不是滋味。到了年底,我实在忍不住,就和妻子商量准备买个五六万块钱的小汽车。一个人揣着钱在长沙市中南汽车城转了一圈,正好碰到起亚汽车做活动,可以分期付款。于是用手头的三万六千八做了首付,贷了六万的三年分期款,买了一台崭新的起亚福瑞迪。当时正开始网上选牌照,我便选了尾数带A的牌照,感觉挺酷的。自从有了汽车,全家都方便了许多。接送怀孕的老婆,陪着父母走亲戚,和同事一起去游玩,去城里逛街购物……我成了家里的专职司机。有车的日子,真呀真方便!虽然有点辛苦,但是我乐此不疲,乐在其中。每次回家,只要过了洞阳集市,我便会主动把车窗放下来,生怕错过了熟悉的乡亲或者招手搭便车的人。刚买车的几年,我每次回家,一路载客,到了小洞,经常是挤了满满一车人。下车的时候,乡亲们有的大声向我说谢谢,有的用力把车门一关,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不过他们脸上都会带着笑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我也会微微一笑,内心很高兴,尽管我只为乡亲们做了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感觉我是在自觉地回报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故乡,祖国,他们给予我们一切,却不要求我们任何的回报。在他们面前,我们只需做一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回报,没有大小,没有先后,是一种不知不觉的快乐。

6

“双抢”是南方农村最累的一段时间。所谓“双抢”,就是每年到了七八月份,既要抢收成熟的一季稻,又要栽种二季稻。大人们起早贪黑地收稻、犁田、插秧,还要趁着空隙晒谷、做饭。小孩子也不能闲着,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扮禾,我们就跑腿将收割成一把一把的庄稼送到打谷机边给爸爸打谷子。这看上去是个轻松活,既不像妈妈割稻子一样总弓着背,又不像爸爸用很大的力气踩打谷机。但是我们每拿一次庄稼,就要弯一次腰,次数多了,自然也很累。稻草有点锋利,细芒不时刺痛我们抱庄稼的小手,一天下来,整个手腕都是红通通的。如果是泥巴田,一会儿我们身上就满是泥土,走起路来就更吃力,到了晚上腰酸腿疼。不过小孩子恢复快,无论当天有多累,只要好好地睡一晚,第二天起来又满血复活,生龙活虎。

最快乐的时候是收完稻子犁田打滚子。一季稻刚刚收过,犁好的田中有很多禾蔸子,为了把泥巴打碎,分布均衡,插秧的时候方便一点,犁田师傅便会在犁田耙田后打一次滚子。滚子是木头做成的,中间是一个可以像风车一样转动的东西,两边各是一整块木板。打滚子的时候,牛在前面拉,人就站在那两块木板上,中间像风车一样的滚子就不停地转动,把泥巴打碎。犁田师傅疼惜自家的牛,不忍心自己站在上面,往往就要我们小孩子帮忙站在上面。那感觉就像坐车一样,好玩极了。我们堂兄弟几个便轮着去站,生怕少坐一次,错过了这愉快又难得的享受。

我家插田的时候,我和弟弟负责运送秧苗。离秧田近的,我们就用手提,一只手提两三支秧。远一点的我们就用竹篮提,一次可以提十来支。妈妈是插田的高手,每次我和弟弟两个人运秧,供她一个人都不够。我们两兄弟只好在田埂上小跑起来,搞一会儿累了便一屁股坐在路边,喘着粗气。这时候爸爸就会停下来扯秧,帮我们一次挑几十支过来,妈妈便有了充足的秧苗。等到妈妈把这些秧插完,我和弟弟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又重新上岗,当上了运输队员。一家人就这样从早忙到晚,虽然有点累,但现在想想,脑子里尽是美好的记忆。

长大一点后,我就开始学着割稻子、踩打谷机、扯秧、插田。割稻子很有学问,禾镰刀一定要往下,抓稻子的那只手则要放在禾苗的中间部位。起初我不懂这个,经常割一会儿,禾镰刀就割到了手,有一次用力过大,还把食指割掉了一块肉,现在还留下一个疤痕。踩打谷机就没有很多技巧,关键是要有力气。扯秧要手靠近泥,这样握住秧的根部,用力才不会把秧苗扯断。记忆里最难的是系秧。大人们用一根稻草,往一把扯好洗好的秧苗上缠几圈,然后用力一扯便系得紧紧的。我不属于心灵手巧的人,看着他们轻轻松松地就把秧苗系好,只能心生羡慕。功夫不负有心人,尝试得多了,我自然也能系好了。插田是一门学问,好在妈妈是位很好的师傅。她先是告诉我怎么用手拿秧、分秧,怎样照着打好的轮子走步、插田。遇到没有打轮子的田,她又告诉我怎么随手插禾。随手插禾是插田的最高技术,就是在刚刚平整好的田里插秧。站在田埂上看大大的一丘田,刚刚平整好的稻田水面十分浑浊,自然不能去打轮子。这时候妈妈就会告诉我先根据田的形状插一列禾苗作为其他人的参照。人多的话就从中间插起,然后其他人可以沿着两边一路插过来。插的时候根据自己手臂的长短,可以是四蔸,也可以是六蔸。妈妈一边插秧一边告诉我们怎么目测秧苗上下左右之间的距离。名师出高徒,几年后,我也成为兄弟姐妹中的插田高手了。读高中的时候,我参加村里一个小组去长沙县江背镇一带承包插田。我们组里有两个妇女是外地嫁到我们这里的,插田技术不怎么样。有一次帮江背一个吴姓人家干活,老人家自己是老把式,只是现在上了年纪不能种田。他担心我们插田不认真,每天陪在田间。对我们那两个妇女插田总是不满意,对我倒是赞赏有加,多次要她们向我学习。这让我骄傲了很久,至今都引以为荣。

“冬木匠”在我们当地算个传奇人物。上世纪末他是我们村,甚至临近几个村里最有名的木匠。谁家上大梁,做门窗,打家具,少不了他。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建房子用上了水泥钢筋,门窗换上了铝合金,家具也都整套买现成的,他便几乎失业了。不过他是个脑子灵活,又十分热爱学习的人,从此钻研上了农科技产品。村里种红薯需要打粉,他就买来了碎粉机。乡亲们需要打米,他就买来了打米机。村上老式的油坊停业了,他就买来榨油机,还到处寻师访友,改良机械,大大提高了出油率。看着山村外面的农户一人種了几十亩地,他也买来了铁牛,一天可以耕地十来亩。

看着乡亲们顶着烈日收割稻子,他便买来了收割机。收割机刚到村里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大家觉得收割不彻底,浪费了粮食;禾苗割得太高,稻田平整是个问题;稻草太短,扎不成稻草人。村里稻田大小不一,大的有几亩地,小的只有几分。每户的稻田又不集中在一个地方,收割机从这家到那户,总要经过别人家的田埂。有时候不小心便把田埂弄坏了,多了些纠纷。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慢慢都看到了收割机的便利。一到收割季节,乡亲们都争着收稻子,“冬木匠”便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收割机在轰隆隆地工作,我望着昔日洒满汗水的田地,眼里一片湿润。三十年的光景,农村真的是变了大样。农村依然是农村,农民依然是农民,只是没有了昔日无穷无尽的劳累,多了愉悦快乐的故事。

小女儿快七岁了,我和她讲故事的时候,有意穿插着讲讲我们小时候的农村与农村生活。女儿眼睛里找不到半点我希望看到的羡慕与自豪,每次她只是呵呵一笑,便又催促着我帮她朗读《西游记》和《米小圈上学记》。每个时代都有时代的印记,也都有自己的使命。我们的童年时代,物质还不够丰富,科技还不够发达,但我们跟着长辈一起辛勤劳动,默默奉献,一次一次地战胜了困难,战胜了贫困,走进了新时代。我们完成了时代的使命,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国家。女儿的童年身处新时代,生活自然比我们幸福很多,不过她们也需要学习新的知识,承担新的使命,为国家的富强,民族的复兴努力奋斗。这便是她们的使命,她们的责任。望着窗外笔直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这条大路不正是通向诗意与远方的康庄大道吗,这些车辆不正载着我和我的乡亲们一起走向更加富强、更加幸福的未来吗。想到这里,我内心一阵激动,把目光聚集在孩子胸前的红领巾上,最后停在女儿灿烂的笑容里。

作者简介:苏启平,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星星》《散文诗》《诗潮》等报刊发表。获第二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第十二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等。著有散文诗集《回不去的故乡》等四部。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