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天宝寻酒神
2022-05-26范稳
范稳
对于喜欢酱香型酒的资深酒客来说,赤水河就是一条飘满酱香的“美酒河”,是酒神居住的地方。关于它的诸多传奇和神秘,也许你连喝几台酒也道不尽说不完。一条河流流经的地域,一路牵挽着或波澜壮阔、或如泣如诉的历史风云、民风民情和人生故事。赤水河蜿蜒盘旋在云贵川三省的崇山峻岭间,像三个省共养的儿子,一路行来,越长越大,回馈也越来越丰沛。就像当它行到贵州仁怀和四川古蔺这一段时,它用一河的美酒,醉了川黔两岸的人们,醉了中国,醉了世界。
辛丑年仲秋,川南大地依然炽热难挡。当我驱车来到慕名已久的二郎滩古镇的郎酒庄园时,热浪夹杂着酒香扑面而来。人被这种独特的气味裹挟,灵魂仿佛已经漂浮在赤水河谷之上。难道还未端起酒杯,人已经微醺了?我想到了“熏陶”一词,但立即又感到还不够有分量,“熏蒸”?好吧,喝了那么多年酒,常常自言有满桌满杯的酒故事,这次就让我作一粒饱满的红高粱,在这“美酒河”畔接受一次熏蒸和酿制。
站在郎酒庄园的青云阁上,背倚天宝峰,俯瞰赤水河谷两岸,但见厂房林立、陶坛列阵。赤水河静静流淌在谷底,河畔高地上却活色生香,你可感到财富被酒香托举,漂浮在壮丽的山川之间。正如没有郎酒,就没有这现代化十足的郎酒庄园。庄园何为?不过是让一种美酒的生产更加集约化、规模化、专业化,让它的品质引领这个时代。在信息化、高速化、科技化的今天,你可以在最偏远的地方,感受到最前沿、最高端的社会进步与时尚。赤水河若有知,它也会惊讶于身边沧海桑田般的巨变吧?
一座酿酒庄园的诞生,往往体现出制酒人的高远目光和战略布局。主人介绍说,郎酒的酿制有四个独门秘笈:“生、长、养、藏”,即生在赤水河,长在天宝峰,养在陶坛库,藏在天宝洞。前两条不难理喻,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不酿出美酒来你都对不起大自然的恩赐。后两者却是郎酒人的匠心独运。我也算是走过不少酿酒企业,包括大名鼎鼎的茅台集团、五粮液集团、泸州老窖集团等。我们都知道一瓶好酒是需要时间来醇化的。古人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在天地之间,时间的力量正如江河作功于山川,阳光催生于植物,人力不可为,神力潜行于其间。郎酒人聪明地借助这看不见的神力,将万罐陶坛如排兵布阵般,陈列在天宝峰下的露天台地上,每个陶坛储存一吨基酒,让这万吨美酒在时间的流淌中承受赤水河谷上空的日月精华、风霜雨雪。我们是个酒国,酒文化源远流长,如何让酒在时间里醇化,郎酒人也找到了自己的依据。北宋时期的《酒谱》里有记载:“六月以瓮盛酒,曝于日中,经旬味不动而愈香美,使人久醉。”
美酒的军团万瓮云集,蓄势待发,真可谓“开坛十里香,风来万家醉”也。因此它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十里香广场。其实不用开坛,空气中弥漫的酒香,足以让人感受到每一个酒分子都在运动、在分解、在醇化,在时间的浸润下从生猛渐渐归于温和,从浓烈慢慢化解火气,从单一逐步进化到丰厚。在生发中成长,在成长里厚养。认真谋事,精心布局,勤勉用工,道法自然,这是事物达到至臻至善境界的必要过程。人如是,酒也如此。
如果说十里香广场的万瓮陶坛蔚为壮观的话,那么蜿蜒在山谷里近百只巨型储酒罐,则像整装待发的重装集团,随时准备冲出河谷,冲向世界。它们中最大的可储存五千吨白酒、最小的也有五百吨。据估计,价值超过千亿。美酒仿佛翻山越岭,流淌到了青山翠谷间,让云霞供养,山岚做伴,群峰护卫,日月浸润,令人不能不感叹郎酒集团的大气魄大手笔。人们叫这里为千忆回香谷。徜徉其间,身下赤水泱泱,头顶白云悠悠,身旁酒香绵延,千种香味,万般风情,缱缱绻绻,能不忆酒香?
在十里香广场和千忆回香谷,我的脑子发了岔。多年前在藏区跑时,少不了以酒会友。我的一个藏族朋友以善饮能喝著称。凡喝酒,一斤仅是起步。这位康巴汉子说他喝了三四十年酒了,已经喝下一辆油罐车的酒。我想,要说把这位老兄请到这美酒的瓮阵罐列中来走走,大约会有到了人间天堂的感觉吧。忽然有一悟:美酒是为美丽人生而酿,且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单论人生若如酒,短暂的生命又该如何去“酿造”?是不是也应该经历一番“生、长、养、藏”的生命历程?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生命追问,而是一个哲学命题。
当我走进郎酒庄园的天宝洞,我想我找到了答案。郎酒人爱说这样一句话,“历史偏爱茅台,大自然更爱郎酒。”大自然对郎酒的馈赠是郎酒庄园里天造地设的三个石灰岩洞窟——天宝洞、地宝洞和仁和洞。但凡好酒,都离不开窖藏。酒窖酒窖,没有窖过的酒,不是美酒。《说文》曰:“窖,地藏也”。大地像父亲一样承载山川,也像母亲一般收纳万物,它的怀抱如此广阔,又如此神秘。恰如在我们面前豁然开启的天宝洞、地宝洞和仁和洞,郎酒人聪明地接纳了大地的仁慈,把酿好的美酒窖藏在大地的怀抱。
人们告诉我说,天然洞藏是郎酒储存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生、长、养、藏”的最后阶段。溶洞内终年恒温恒湿,通风透气,是美酒既养又藏的最终归宿。想象一粒高粱从进入酒厂开始,要历经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再经过十里香广场和千忆回香谷陶坛储存,让日月守护,风雨抚摸;然后又被送到金樽堡里凝神静养,最后才能分门别类地请进天宝洞、地宝洞和仁和洞,陈化老熟、经年储存。这漫长的一年里,一粒高粱不断在嬗变,从固体到液体,从液体再精细到酒分子、微生物。一切都分解了、醇化了、升华了、沉寂了。好比一个修炼一生的人,现在安静下来,开始打坐参悟了。
进入天宝洞,凛冽的凉气掺杂着丝丝甘甜醇厚的陈年酒香,沁人心脾,令人神醉。这是来自地府深处大地吐纳的呼吸,也是一个个酒坛无言挥洒的语言。成百上千只酒坛成矩阵排列,像刚刚出土的“兵马俑”,或者说枕戈待旦的“酒俑”。它们是潜伏在大地深处的军团,一旦跃出地面,将爆发出多少激情、多少欢乐、多少人生的壮丽与辉煌啊!
统领这支庞大酒阵军团的,一定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酒神。我相信酒神就高踞在溶洞的深处,正默默而威严地注视着我们。因此我不能不肃然起敬,不能不浮想联翩。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不像西方人那样祭祀酒神,但我们信奉仪狄和杜康,尽管他们在我们传统文化的各路神祇中没有相应的神品和尊位,但仪狄和杜康就是美酒的鼻祖、美酒的代言,依然像神一样地存在。仪狄在传说中是夏禹时期的一位造酒官,史籍中有多处提到“仪狄作酒而美”“始作酒醪”的记载,可见酿酒中最为重要的酒曲是他发明的。中国人拥有的“曲药酿酒术”之“专利”应属于仪狄。杜康则因曹操的《短歌行》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更广为人知。《史记》中记载他是夏朝的国君,身世显赫高贵。杜康在中国古代传说中也被尊为“酿酒始祖”,《说文解字》载:“杜康始作秫酒。”因杜康善酿酒,后世便将杜康尊为酒神,制酒业则奉杜康为祖师爷。
尽管现代科技已如此发达,任何一种物质我们都可以看到它的分子结构,再细分到原子、质子、中子、电子等。但在酿酒业,有许多东西一时还难以用科学去透彻地解释。比如同是一条赤水河,为什么从贵州仁怀到四川古蔺二郎滩这一线,酿出的酱香型酒就卓尔不群?酿制一瓶好酒所需要的气候、水质、土壤、粮食、土陶乃至洞藏条件等等,郎酒庄园一一具备,仿佛把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都占齐了。这是人力所为还是神力使然?随着时代的进步,郎酒人在规模化、精确化、卫生化等方面运用了科学的管理和方法。但依旧保留了“高温制曲、两次投粮、晾堂堆积、回沙发酵、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经年洞藏、盘勾勾兑”的酿酒古老法则,不敢有一丝偏差。在郎酒庄园里,你看不到现代化的生产线,看不到大数据时代下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的生产曲线和数据。在蒸煮车间,用的还是传统的甑子蒸煮高粱,工人们还在跣脚踩曲,这是一种规矩,其中自有其玄妙之处。穿上鞋踩行不行?用机器来翻踩行不行?实践证明:不行。郎酒人遵循的“端午制曲,重阳下沙”之传统,早一天晚一天行不行?也不行。人与粮食之间的亲密,人与酒之间的互动,人与气候、节令之间的契约,这些传统,丢不得。酿酒是匠作之力,唯有秉承匠心,才能酿出好酒。而匠心,是一种持之以恒的功夫,是技艺和时间的契合。我在车间里听工人们讲,有许多酿酒工艺里的玄机,他们虽然工作几十年了,也弄不明白,连专家们也无从解释。比如,曲块的堆放,一定要彼此紧挨,才能达到需要的效果,而在同一个仓库里,每个角落的曲块,质量却不一样?天宝洞、地宝洞和仁和洞酒坛上那些不可名状、毛茸茸的酒苔又是怎样形成的?郎酒人探索出的“生、长、养、藏”这一套独特酿酒流程,其中有人的智慧创造,又有多少看不见的天作之合、神力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