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
2022-05-26陈崇正
陈崇正
一
我更喜欢回到原点去讨论问题。就比如一个作家为什么写作,他最初站在何处,是什么力量让他像蒲公英一样飘飞,又是什么力量让他落下,生根发芽,长出枝叶,从此感受风霜雨露,感受痛楚和温情。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一切都离不开最初的土壤。
就比如我。我出生在粤东潮州古城东面十五公里的一个小村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所处的村庄还没有通电,我熟悉了煤油灯的味道,并为手电筒的光束能穿透夜幕感到惊奇。在后来的岁月中,电视、电脑和手机排着队走进了我的人生,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开始明白这样的经验其实并非个体经验——以珠江三角洲为圆心,三五百公里为半径,广大农村少年都拥有与我类似的遭际。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身处其中,以为其他地方的少年也与我一样,慢慢变成中年大叔,这中间岁月漫长乏善可陈,直到我有了一段北方的读书生活,我开始重新思考南方与北方的差异,这是我惊奇地发现文学上的南方到江南为止,与江南在当代文学之中的位置和重量相比,广大的南方腹地成为一个容易被遗忘的虚数,或者说是异数。也许只有在改革开放四十年这个神奇的时间节点上,在广东的人口数量和经济体量都经历了四十年的增长之后,才有可能从文化上重新辨识岭南文化的特质,进而看见“新南方”作为一种崭新的文化存在。
为什么需要时间?改革开放四十年之后,信息传播对文学创作所带来的利好显而易见。我跟一些广东的老作家聊过,早年在广东写作是一件困难的事(我相信其他边地也是如此),因为方言,还因为信息不畅,能在报纸上被看见已经激动不已;而如今,我们面临的是方言的消退和信息的过载,时代变了,一个作家在边地写作,只要有过人的文学才华,其实很难被埋没。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出现之后,文学的格局其实已经悄然改变。换言之,“新南方写作”一直在,却被视而不见,没有召唤,更不会有检阅和凝视。
时光之轮从未停歇,而凝固我对南北方向观念的,则是空间,或者更具体说的是地图。“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每次念起来都朗朗上口,我们也总是习惯这么去看地球仪,去看中国地图。但某一天,你如果捡起意外掉落的地球仪,从不同的角度来审视中国地图,比如横着看,或者倒过来看,你就会看到今天的粤港澳大湾区所在的位置,其实南边还有宽阔的海域,从而明白这个区域对于华夏大地而言,不应该再被视为南蛮之地,也不应该是南方以南,它就是南方的腹地,大海和陆地在这里交汇,北回归线在这里划过;在十九世纪中叶之后,这里便不再沉寂,而是主动参与了华夏历史的脉动。故此南方之新在于必须重新审视这片以大湾区为中心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和正在蓬勃发生的故事。
对南北文学差异的思考让我产生了新的坐标。我最初思考的是广东的文化特质,我反观这片走出了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的土地,这个诞生了微信和华为的南岭以南,我问自己,这里到底蕴含了什么尚未被察觉的力量?我想起我的菲律宾朋友跟我谈过的一个情景,他有一次同时跟一个东北人、一个上海人和一个广东人谈生意,东北人从头到尾都在说他有多少朋友,上海人侧重强调品牌的优势,只有广东人直接谈价格和工期。他的结论是,这个遍地是吃货的地方,人都很实在。难道说,广东的文化特质是实在?这样的总结显然草率,但好像还有点道理,毕竟很容易在广州街头看到穿着人字拖和大裤衩的秃头大叔,随随便便却是隐形富豪。
沿着文学的南北之别继续思考,很容易就想到金庸武侠世界中的“北乔峰南慕容”,如果忽略对慕容复这个角色的负面印象,从风格上这样的概况还是挺精准的,乔峰豪气干云到处都是朋友,慕容复出身名门世家风度翩翩生活讲究,这确实符合我们对南北风格的想象。那么,南方以南的美学想象是什么?如果非要推出一个形象,我认为是“扫地僧”。身处香港的金庸在他的武侠世界中设置了无数的高手,而高手中的高手无疑就是化解萧远山与慕容博宿怨的扫地僧。扫地僧意味着一种抛弃了外在形式的绝对实力。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从金庸到周星驰一直到五条人,有一股带着海风的叛逆力量,来自追寻真实的诚恳,来自对绝对实力的推崇,因为这是完成逆袭所必要的姿态。在时代的机遇面前,小渔村深圳带来的节奏感,是“不玩虚的”,是直接对目标进行专业化的拆解;简单而直接,不需要太多仪式感,所以东莞成为世界工厂的背后,是一种将一切都变成流水线的实在;所以周星驰电影中的火云邪神、苏乞儿、少林功夫、孙悟空,都代表了对一种绝对实力的追求,这才是埋藏在无厘头之中的美学原型。这是南方异质的欢腾,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之下,去除仪式感的叛逆直接推动了创新。
然而严肃文学的写作还是得有必要的仪式感,这真是个悖论。有一阵子我常常感慨广东本土的年轻人不写作。对此,我的菲律宾朋友也有自己的结论:但凡家里有一间杂货店,广东小年轻都不会想着写作。
二
按理说,文艺青年的星辰大海是电影和摇滚。只是这些年,香港的电影和摇滚都不复从前风光,但一种美学的波浪在时间中传递。北方到处都是宏大叙事,在《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之后,文学的样板似乎是集体照,是家族的,是世纪的,是巍巍大山的。而南方以南的作家更迷恋斑斓的想象。如果说北方是剑宗,那么江南便是气宗;然而与南方以南相比,江南又会变成剑宗,新南方更接近气宗。这样以武侠江湖的概念来进行类比,自然是不严谨的,但又有什么要紧呢?新南方意味着这个世界必须接受多元的异质性和不确定性。于是我们看到林白的《北流》重新征用粤语方言,看到陈春成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寻找博尔赫斯抛入海中的硬币,看到朱山坡透过《萨赫勒荒原》去凝视驰援非洲的生命之光,还有林森的《海里岸上》对大海故事的重新开掘,卢一萍《白山》中蓝皮肤战士的多重隐喻,王威廉在《野未来》中对人类科技的反思,林培源《小镇生活指南》对潮汕平原生活经验的呈现……这些激荡的写作都需要胆量,都需要作家站在想象力这边。
这样的想象力不是凌空蹈虚,而是基于新南方复杂多元的现实题材。就比如林森之于海洋题材,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林森在海南,当然要讲大海的故事,要讲波涛骇浪之间的荡气回肠呈现在我们眼前。又比如朱山坡,他一直用自己的想象力和诗化的语言锻造“坡式腔调”,邱华栋很早就注意到他的小说创作中独特的新南方味道:“朱山坡发展了一种关注于和专属于广西的南方小说文体,那纯粹就是一种南方的小说。这种南方,不同于江南,是偏西南的瘴疠之地广西的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怪异的小说,就像螺蛳粉和黄皮果的味道。”故此,新南方写作应该是地域的,而又是超越地域的;它离不开对某种具体的文化进行开掘,但又不能变成一个拘泥的标签。“新南方写作”这样一个文学概念本身就是对才华的唤醒,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依然敬仰才华的新时代。在新时代的背景下来检阅新南方,其中存在有别于东北、西北和江南的文学肌理,那是曾经被遮蔽的运算,在等待一个新坐标为其赋值。
两广与海南自古以来就是官员贬谪的南蛮之地,身处文化鄙视链的底层,长期的压抑让它们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质;闽赣和云贵川等文化边地则可能更为斑斓多彩。所以,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并非是一个固定的值,没有人会企图用一根竹签将牛肉和羊肉串起来;更不是画地为牢,在同一块饼干上分出你们和我们;新南方写作应该像解方程那样给出一个未知变量X,从而让新坐标中所有的值拥有了一个向上的力,去完成一次美学上的求解。诚如评论家陈培浩所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当人们想象南方时,对象已经发生了扩展,核心区域可能从江南而扩大到岭南。因此,新南方代表着崭新的经济生活及其催生的全新生活样式,代表着高科技、新城市与人类生活所形成的巨大张力,代表着南方以南诸多尚未被主流化的‘地方性叙事’……应该说,‘新南方写作’是一个召唤性的概念,而不是一种现成的,等待被完美描述、打包送入历史的概念。”随着“新南方写作”的讨论逐步深入,杨庆祥的文章《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则更为系统地论述了这个新概念的来龙去脉,这篇文章中对新南方写作的特质提出了四个关键词: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这样的概括为新南方写作提供了更为清晰的阐释框架。作家王威廉则将新南方写作是为一次“新寻根”:“在江南的主流文脉之外,‘新南方’是另一片独特的壮阔风景,当它的喑哑与沉默被照亮,一定会给中国文脉汇入一股新的美学特质。如果江南美学在这种对话中获得了反作用力,产生了反思性的新变,无疑也属于新南方写作。”之所以要寻找文脉之根,是因为当下评论话语确实陈旧乃至腐朽,我不只一次看到某些评论家用同一套评论话术应对不同的研讨会,面对不同的作家评论家都使用万金油标签进行煞有介事地分析,而听者无不点头称是。从这个意义上看,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的确立本身,便是为暮气沉沉的理论体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工具和可能。值得高兴的是,敏锐的评论家和作家很快意识到这个概念的价值,杨庆祥、陈培浩、唐诗人、曾攀、杨丹丹、张燕玲、宋嵩、蒋述卓、贺仲明、东西、刘小波、李晁、刘诗宇、刘欣玥、张菁、林渊液、冯娜、田忠辉等人也相继加入了新南方写作的讨论,从不同的维度丰富这个概念的论域。
我的菲律宾朋友读过黎紫书,也读过黄锦树,他说读完之后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因此他对东南亚华语写作充满了信心,他说灵动的新南方,确实本质上就是一种自带世界眼光的地方性写作。我对他的这个结论,也深以为然。
三
经济上有经济中心和经济腹地;在中国广袤的南方,要有文学中心,更必须建设文学腹地。相对于江南在新文化运动百年中建立起来的美学传统,因为鄙视链和信息不畅,南方的腹地并未能同江南以及北方建立起有效的对话体系。应该很容易看到,新南方是对江南的补充和丰富,而不是背离和对垒。当下对新南方的重新审视,它的真正意义在于盘活写作的库存,变存量为增量,只有真正有益于激活或厘清作家的创作,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才是有效的。
一个作家埋头码字,他自然会凝望内心,但也希望回应时代。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我坚信每个人都是时代的标本。正如卡夫卡所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真相,但每个人都能成为真相。”写作的最大真相便是写我自己眼之所见心之所思,这种辨识度并不需要外在的标尺,而更多的是内在审思。从某种意义上看,新南方写作就如同一艘船,成为真相的人一直都在船上,那么,看到什么风景就唱什么歌。一个人是无法离开他的时代讨论创作的,就比如十几年前我们无法拒绝彩屏手机,今天我们无法拒绝微信和快递,既然人随舟转,没人能停在原地刻舟求剑。在当下随着信息传播的发展,我们所处的信息环境很容易就出现同质化的情况,热点新闻总是很容易吸引眼球,又马上就被遗忘。正因为如此,凝视此时此地,凝视身处的环境就显得非常重要。作家想象未来是因为脚下有坚实的土地,但对自身的发现往往又需要在更高、更远、更深邃、更未来的维度来回望。
写作是一个刀口向内的手艺活。有时候凝视自己的小宇宙,才能通往外面的大世界。对新南方的重新审视,带给我的是写作方向上的自觉,这个过程让我明白了如何去延伸写作的根脉,从而更加坚定自己写作的根据地。从半步村出发,到碧河镇,再到我的两部长篇小说《美人城》和《悬浮术》,我正在从充满神巫之风的潮汕平原走向更为开阔的科技祭台,从《黑镜分身术》中的魔幻神话走向对后人类未来的狂野想象,我不断在更新自己观照世界的系统;其中不变的是从一个寓言走向新的南方寓言,以及我一贯坚持的先锋气韵。
如果要用一个画面来概括我过去十年的写作,在我想象中,大概是夕阳西下,一个立在田野里的智能机器人能帮村民修建宗祠。这样的体验其实并不魔幻,这是我身边的现实。就比如此刻,岁末年初,有很多在深圳高科技企业研究无人机的专家,以及开发元宇宙程序的码农,将会登上开往故乡的高铁,去参加宗族祠堂里的祭祖活动。那里烛光照着祭品,人们无差别地跪拜,并祈求庇佑。我们并不觉得这中间有什么违和之感。所以不要将科幻未来想象为崭新靓丽的世界,机器人的铁臂上也允许锈迹斑斑。作为作家,我关注的就是铁臂上的锈迹斑斑,而不是高科技带来的美靥如花和玻璃光泽。
所谓扫地僧,就是到处都有落叶与灰尘,落脚之处是寺庙与僧袍,而衣袖飞舞之处才是绝对的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