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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悬置的天堂”到“异质可能”

2022-05-26李壮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桑园

李壮

在我看来,南方在最直接的意义上并不是一个实体。它与经纬度无关,与大地上某一座具体的城市无关,与棕榈树或者热带鱼无关。南方是一种想象。甚至,是一种想象的套路、想象的可能。

不妨就从我自己说起。我出生在青岛,一座不太北方的北方城市——据说现在情况已经不大一样了,但至少在我年少的时候,在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纪初,我们还会(也还能)很骄傲地说,我们这座城市,并不“北方”、并不“山东”。青岛人似乎是很骄傲于自己的城市带有几分“南方”气质的——毕竟,这座城市的身上打着浓郁的西方现代文明(当然不可否认,它在发生学上很有“殖民主义”血统)和改革开放文化的印记,这是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广袤北方之处,并且与这座城市的“崛起史”密切相关。“现代”也好,“改革开放”也好,在中国历史的“概念起源”上,都与“南方”联系在一起。于是,“南方”自然成为某种自我认同的标尺,甚至演化成某种价值判断:它意味着繁荣、聪明、精致、灵敏,甚至意味着时代风气之先。

于是,这座以啤酒和十九世纪德国下水道闻名的城市,承认自己的血统气质里的“南方”元素,并且认同、赞美这种“南方性”。这并非仅仅是自说自话,外来者也常常产生类似的印象。我的导师张柠教授在一篇关于我的印象记里,写到过我出生的这座城市,他说,“这是一座偏北而刚健、近水而柔软的城市,虽然地处北方,精神深层却隐含着南方情调。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青岛骨子里还是属于南方。它仿佛有一种随时越过黄海湾投奔南方、而非向西归属济南的冲动。”(张柠:《通往“壮思”的文学之路——李壮印象》,《名作欣赏》2016年第4期)张柠老师本身是南方人,求学于上海,又在广州工作过,是真真切切熟知南方的人。他这么说,自然是可信的。甚至,在那篇印象记的末尾,张柠老师还引用了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对于“北方”和“南方”的文学性格之辨:“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驿骑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可见我们对“南方”的性格想象并非离谱。王国维用的词是“想象”,细细体味,大抵与我们所羡慕、赞美的那些价值品质属于同一谱系。

然而今天,当我回头再看张柠老师的这段话时,我注意到了一个我此前并未注意到的词,“冲动”。冲动,意味着强烈的内心意愿、意味着意愿付诸实际的可能性,但同时,也常常暗示着意愿及可能的实施未果。“冲动”不等于“行动”,常识告诉我们,世间的“冲动”总是很多,但大部分“冲动”最终都是被扑灭了的。作为城市的“青岛”当然不可能真的“越过黄海湾投奔南方”。板块漂移学说固然不假,但我们有生之年显然不会、也不想看到如此剧烈的地质运动直接在脚下发生,不会也不想见证某种地壳深处的力把胶东半岛实实在在地搬移到江苏或浙江去。但是人呢?别看大家把“南方”作为一种高维度的价值判断,但如今从总体上看看我少时相识的同龄人(尤其是他们之中那些家庭条件与个人学历都较好、可以在中国随便哪座城市生存下来的人),留在青岛的最多,来北京定居的次之,去南方生活的明显比前两者都少。

是的,“来”北京。我自己娶了一位南方姑娘——这里面似乎存在某种必然性——但还是选择在北京生活。

于是,只能“想象”南方,与此同时“赞美”南方。真要南下,许多人竟是不愿去的。这背后的原因当然复杂,与我此刻的这篇文章相关的一点是,在我们过往的、习惯性的语境中,“南方”或许意味着某种诗学的、审美的逻辑,而“北方”则意味着现实的甚至政治经济学的逻辑。某种执念或错觉或惯性思维可能是:“南方”是用来“想”的,“北方”则是用来“过”的 ;“南方”意味着美学理想,“北方”意味着烟火现实。

仿佛“南方”是中华文化的悬置天堂一样。

这显然不无荒唐之处,但从我这样一个北方人的切身经验来看,其中又确乎存有某种文化心理层面的真实性。这种逻辑在我们悠久的文学历史中也有渊源:站在遥远的北方政治中心(甚至边缘的政治流放地)“望江南”“想江南”“忆江南”,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经典性的抒情姿态。与之一同被经典化的,还有与南方紧密相关的诸多意象:拱桥、流水、油纸伞、雨巷、结着愁怨的姑娘……“门外芭蕉惹愁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

“南方”因此成为一个被不断建构的对象。它不在历史叙述逻辑的中心(中华文化从根子上讲还是农耕的、大陆的、北方的,并且中国历史上多数朝代尤其强盛朝代的政治中心都在北方),却生成为一个与中心对峙或者说互补的“亚中心”“异中心”,承载了许多作为中心的“北方”所承载不了但需要承载的东西。从历史上的数次“衣冠南渡”,到改革开放及商品经济的浪潮起源(从北京出发的领导人,其“南巡”及发表的“南方谈话”,都直接以“南”字冠于名中),“南方”这样一个原本的空间概念,被不断赋予时间的内涵,最终“时间”替换了“空间”:它既指向幸存下来的精英传统,又关乎未来时代的复兴大潮,既与昨日“黄金国”的记忆有关(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隐秘重心及抒情动力所在),又同明日“黄金国”的许诺有关(这是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的逻辑支点及叙事动力所在)。

结果之一便是,“南方”最终变成了文化记忆和民族心理深处的“情结”“意识”乃至“结构”。它未必是实体,也并不必是实体。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它变成了他者。“南方”——请注意,是加引号的——它眉目清晰,它形象坚固,但并不存在。

回到我们的主题:南方写作。在今天,重复这种“悬置天堂”般的南方书写,似乎已无太大意义。不是不美,而是没有必要。有必要的事情,或许倒是打破这种清晰和坚固。

类似的书写已经足够充分是原因之一。另一重原因是,这种传统的、惯性化的南方想象,本身也是在“中心逻辑”的参照系中建立起来并获得其合法性及重要性的。换言之,它有特色,但并非异质,是一种貌似多元的一元文化产物。我们在文学中今天反复呼唤的,是一种真正的、野生而自足的“异质性”。变异的、异质的南方书写,可能才是真正有效的。

2021年,《南方文坛》杂志与杨庆祥等青年批评家及青年作家,共同发起了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杨庆祥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一文(《南方文坛》2021-3)中,提到了苏童和葛亮早年的一篇对谈。在杨庆祥看来,“苏童是从隐喻的角度来谈论南北,因此他觉得南北并不能从地理学的角度去进行严格区分,比如惯常以黄河、长江或者淮河为界,而更是一种长期形成的文化指涉。”进而,“总体来说,这篇对话极有创见地勾勒出来一条历史和文化的脉络,在这条脉络上,南方因为在北方的参照性中产生了其价值和意义。”

这种情况背后,浮现出杨庆祥所关心的一条悖论,“如果南方代表了某种包容和多元的结构,那么,它就不应该是作为北方的对照物而存在并产生意义,南方不应该是北方的进化论或者离散论意义上的存在,进化论虚构了一个时间上的起点,而离散论虚构了一个空间上的中心,在这样的认识框架里,南方当然只可能是作为北方 (文化或者权力) 的一个依附性的结构”。因此,“新南方写作”概念及其讨论,显然内蕴着“重建南方主体性”的吁求,这种真正的主体性重建,将冲破“对照物”的解读惯性和传统意义上的“一元论叙事”——要知道,“多元”是我们这个时代(不仅仅是文学)的关键词之一。

我认为这一看法是精当的。“南方写作”重要的价值之一,就是要建构自足的“文学南方”,这种自足也会反身来支撑作家自身的创作。有趣的是,杨庆祥选择“将传统意义上的江南,也就是行政区划中的江浙沪一带不放入新南方这一范畴”,因为“高度的资本化和快速的城市化,‘江南’这一美学范畴正在逐渐被内卷入资本和权力的一元论叙事,当然,这也是江南美学一个更新的契机,如果它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能形成反作用的美学。”在“新南方写作”的话题背景下,这一安排拥有充足的理由(“新南方”的具体空间定位,在杨庆祥的描述中是:“指中国的海南、广西、广东、香港、澳门——后三者在最近有一个新的提法:粤港澳大湾区。同时也辐射到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习惯上指称为‘南洋’的区域”)。如果我们在更加广义的“南方写作”框架内考察,其实也不难发现,“资本与权力的一元论叙事”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终结了古典南方的“悬置”状态,并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美学更新”和所谓“反作用的美学”。它类似于一元论叙事的“内部变法”——这与杨庆祥的观点构成了某种呼应,也与当下声势甚大的“新南方写作”讨论有内部逻辑的贯通。

我想到了苏童——这位在对谈中“从隐喻的角度来谈论南北”的作家——早期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桑园留念》。如果从隐喻的角度来讲,这个关于少年成长的故事,同时也指涉到了古典南方(江南)的消亡。

小说的开篇是一段风景描写,写到了河、写到了河上的拱桥——典型的江南风景。少年要到桑园去,去桑园要经过拱桥。但多数时候,少年“我”不是经过拱桥去桑园,而是站在桥上看风景(注意这直面、相邻而又置身于外的“看”的姿态)。紧接着关于桑园的描写是这样的:“我十五岁的时候,发现自己长大了。男孩子长大的第一件事是独立去澡堂洗澡,这样每星期六的傍晚,我腋下夹着毛巾、肥皂和裤头走过那座桥,澡堂在桑园的东边。我记得第一次看见桑园里那些黑漆漆的房子和榆树、桂花树时,我在那站了几秒钟,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地方有那么点神秘感。好像在那些黑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情。”神秘的、发生过大事情的,是桑园,也是桑园隐喻着的古典南方。此刻,“我”与桑园发生关系的方式,已经是“洗澡”——腋下夹着的是“毛巾、肥皂和裤头”,现代文明的产物。

在桑园里住着的,是丹玉,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有一双乌黑深陷的眼睛,喜欢紧挨着墙走路,“有时候用手莫名其妙地摸摸墙”。这些细节,连同她的住所(“丹玉家住在桑园最大的门洞里,就是长着一棵桂花树的那个门洞”),鲜明而熟练地构成了那种经典的、“悬置天堂”式的南方想象。然而苏童以一种优美的方式,有意无意地解构了它。一直以来,“我愿意站在桑园里黑黝黝的树影里,想一些很让人神往的事情……长在丹玉家院子里的是棵迟桂花,就是开花最晚的那棵树”,但终有一天,“我突然从桑园的一棵树上跳下来,站到肖弟和丹玉面前”(让我们武断而又合理地展开联想吧:那一定是一棵桂花树,十足南方的、洋溢着梦幻与回忆气息的桂花树),完成了那场必然要到来的青春期打斗。从树上跳到地下,在行动或者说动作上,模拟的正是“从悬置天堂到真实人间”的过程。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丹玉”。就在小说的下一段,丹玉死了,和一个并非自己男友的男人抱着死在了一起。“我觉得事情前前后后发生了差错”。

丹玉的死似乎对位着“我”少年时代的结束。某种意义上,也对位着古典南方的瓦解。这当然很有“差错感”,但这差错的出现本身,却是并无差错的——有些事情看起来像是差错,但其实竟是必然。在苏童的另外一些作品中,南方不断发生着变异,在精致之余,弥散出铁锈味儿甚至油污味儿——它可以是贫穷匮乏的(例如《白雪猪头》)、也可以是残酷冷漠的(《垂杨柳》《黄雀记》),这一切显然与现代时间的侵入、新的历史内容及历史逻辑的冲击有关。

这还仅仅是列举的一位作家——我们还可以在许多南方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例证。索性不妨再举一例:毕飞宇的名作《地球上的王家庄》。单看这个题目就可以意识到,传统的“天下”意识被现代性的“地球”取代了。原本极具“士人文化”特征的南方话语,在这篇小说里有意呈现出低幼化乃至白痴化倾向:一群没怎么读过书的孩子(这与小说里轻轻带过却明白无疑的历史背景交代有关),认真而又无望地在《世界地图》上寻找自己的王家庄,并且严肃思考“世界”和“地球”的问题。时空需要重新定位、坐标需要重新找寻,一个人或一个地方要在世界上重新定义它自身的主体性——这是毕飞宇埋在小说背后的深意,这深刻地关乎一个时代的主题,也关乎我们此刻讨论的异变中的南方。

准确来说,在苏童、毕飞宇那一代作家笔下,南方经验呈现出来的,更多是“异质感”。这种“异质感”的出现,与整个当代中国在改革开放后迎来的经验爆炸及现代化进程(当然也不妨用一个更大的词:现代性转型)紧密相关。在近些年尤其是近年来年轻作家的作品中,新的南方经验已经开始慢慢呈现出“异质性”。

——并非是有严格的学术依据,我仅仅是在相对个人的阅读感受和阐释理解上定位并区分这两个概念:在我此刻的表述中,“感”是身体化、表征化的,“性”则是内心化、本质化的。如果说“异质感”关联着隐喻、象征、某种自觉的“意识”,那么“异质性”则更接近一种根本的语境、常态的语调、某种自发的“潜意识”。前者类似“一切竟是如此”,后者则近乎“一切本来便如此”。当然,二者之间的区隔并不绝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永远不是概念、说法,而是文本。

例如林森,从他的写作(《海里岸上》《岛》《唯水年轻》等)可以引申到近来很火的另一个写作话题:海洋文学。林森笔下的南方海洋,不是作为价值想象或意义附着的载体,亦不是作为单纯的文化符号出现,而首先是作为现象学意义上的肉身实体,乃至作为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生产资料出现的。林森提供了一种面对大海时平实、细致但又充满巨大自信的书写方式——与海洋有关的日子,不是用来“看”用来“想”,而是真正用来“过”的。蛮荒暴烈的海(以及广义的海洋性环境),投射于野蛮生长的人,也提供了不同以往的对南方文化及南方审美的文学想象。再如“90后”作家周恺,他的长篇小说《苔》,细致地梳理和呈现四川乐山晚清时代的地方历史内容及民间生活景观,不仅仅是把南方故事纳入总体历史叙事,更是为历史主线逻辑提供地方经验表达。又如2021年的“现象级作品”,林棹的《潮汐图》,在语言(大量加入粤语方言)和想象力的使用上都堪称是放肆的,但在充满冒犯的“神经质”质地背后,似乎确可触摸到黄德海所说的“方言里埋藏着民族丰盈的神识……描画出一个特殊时空的异样风姿”之感。至于马华作家张贵兴的《猴杯》,则是另一路写作的代表性例证:它以更赤裸也更完整的方式,将那种狂野暴虐、几乎令人不适、充满腐殖质质感(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腐殖质美感”)的叙事气质,贯穿于整部小说乃至所有人物:

“雉每次站在走廊上看见河堤下暴涨的臭河时就会想起那条溪底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树桥的下半身长满水藻和随着退潮而残留树皮上的蛙卵,树桥的上半身布满兽粪、羽毛、爪痕、刀砍、弹疤。雉第一次和祖父到树桥上祭拜时,就用一把小番刀从树桥挖出几颗弹头……河岸竖立着一棵老榴梿树,叶密如册,枝干出水痘似的结着数百颗榴梿,大如猪头,小如猫头,部分早已熟透,开脐出鸡仔黄肉核,仿佛肛开屎出,反常地不落地。两只猴王率领一群猪尾猴在榴梿树上捉对厮杀。猴脸龇牙咧嘴仿佛腮裂颊烂满壳愁惨的老榴梿果。长须猪带着猪仔啃食地上的烂果……”

这种完整、独立、强大而自成体系的“异质性”,是我渴望在当下的南方写作中越来越多看到的。事实上,我们呼唤“异质性”已有多年,但我个人所更多看到的,是那些故作姿态甚至装神弄鬼的“异质性”:并不成功的幻想书写(当然也有极少数成功的案例,如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在此意义上我一直认为这本小说集成为“爆款”合情合理),毫无必要的阅读障碍设置,故作时髦的“二次元”“亚文化”元素加入……无聊版的“降维卡夫卡”写法一度大行其道,那种“抛弃了大地的飞翔”,甚至唬住了不少专业或资深的阅读者、研究者。故意给人看(或者说得更刻薄一点:故意给人看不懂)的“冒犯”或“异质”,在今天的文学语境中很容易变成沽名钓誉,且其本身很难持续。

在此意义上我看好南方写作的“异质可能”:它有着强大的依凭,不仅仅是写作者自身个性或想象力的“异质”,更是地方传统和文化表达冲动的“异质”。后者更厚重,也更可靠。更何况,这种异质表达,在文学史上其实已有过先辈的经验。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最近在重读艾芜的《南行记》。作品已颇古老(不少篇章写于1930年前后),但艾芜对西南边疆地区那种原始、暴烈、自成逻辑的自然景观及人性景观的书写,完全能够与今天的写作实践展开对话。

本来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是想宕开一笔,延伸着触及一点更加总体性的话题。

在我前文提到过的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一篇中,有这样一段可能毫不起眼的文字:

“王爱国说,如果我们像挖井那样不停地往下挖,不停地挖,我们会挖到什么地方去呢?世界一定有一个基础,这个是肯定的。可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托起了我们?是什么支撑了我们?如果支撑我们的那个东西没有了,我们会掉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问题吸引了所有的人。人们聚拢在一起,显然,开始担忧了。”

一个基础消失掉了。即便仅仅是在想象或预感中消失掉了,这依然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在毕飞宇的原文语境里,这一“基础”有所特指,暂时不必在本文里展开分析。在此刻关于“南方写作”的讨论中,“基础的消失”则是指向另一回事。1984年,米歇尔·福柯在《另一些空间》一文中提出,“整个十九世纪最大的困扰和纠缠无疑是历史问题……如今该是空间当道的时代了。”这句话的背景是,二十世纪发生各式各样的人类悲剧和思想溃败,开启了过往历史模型的垮塌。如今,在西方文明模式遭遇明显困境、地球生态环境面临严重威胁、科学技术急速爆炸带来伦理迷茫、罕见的疫病大流行引发“逆全球化”担忧的语境下,“历史模型的垮塌”非但没有被减缓,反而似乎被加速了。

这是就人类文明总体状况而言。至于中国文学的语境,我们所面临的可能还有另一种“历史模型失效”的速度叠加:当那种曾经环绕着“五四”时代作家的“启迪民智”“救亡图存”的历史紧迫性不再持续出现在新一代作家的日常生活和写作之中,文学自身表述的动力机制和总体性可能正面临危机。我们身处在一个中国迅速崛起并保持高速发展的时代。我们自己成为自己的时间标杆,那种对现代性和现代文明进行纯粹追赶适应的语境已经成为过往。与之相应,曾经长久高悬在文学头顶的那枚“历史磁极”消隐了。

这当然带来了“基础消失掉”的恐慌。但它同时也孕育着转型和新的增长。更广阔更复杂的共时性社会生活,以前所未见的速度铺展、扩张开来。文学关切现实的重心,便随之由历史命运的集体性“燃眉之急”,倾斜向个体在现有历史语境下的“自我安放”:它所直接指向的,不再是线性历史想象和总体性时间叙事,而变成了现代主体(乃至更广义的文化主体、认同群体)的处所问题、位置问题、角色问题、身份问题,是其与现存世界秩序的深层关系问题。这些话题,无疑同空间结构——具体的或象征的——贴合得更加紧密。

因此,当“空间转向”话题已在理论界、思想界流行多年,我们的文学创作实践,是否也酝酿着某种近似“空间转向”的势态或可能?我们对“南方写作”以及相关类似话题的关注,又是否隐约与此相关?我们对“南方”和“南方写作”的谈论、理解、阐释,是不是可以有力地冲破题材或风格的传统“话题域”,触及更多也更宽阔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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