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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儿女(外一篇)

2022-05-26谷运龙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萝卜缨坛子味蕾

谷运龙

最先,是从黑芝麻开始的,然后是母猪生仔似的一大串:黑花生、黑红苕、黑枸杞……不一而足。臭名昭著又锋刃嗜血的“黑五类"在今天风风光光妖妖娆娆地以健康食品的红唇去诱惑每个人。唯有盐菜逍遥在外,像诞生它的岁月一样,从不被人提起。

坛子是怀春而不是怀孕的女人。一辈子腆着个大肚子,肚子里有没有“货”都那样,病态到神经质地怕男人。男人不想碰甚至连一眼都不想看它,买回来后就把它交给女人。惺惺相惜的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便把它安置在楼梯的下面或屋子的角落中,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仔细看也不会很真切,黑暗的细腻让它朦胧起来,在那里缭绕起一丝丝女人的韵味。有些女人便去抚摸它,去到内里探求空灵的那个“春”。

一个不会照看坛子的女人定是一个不会经营家庭的女人。

母亲是会照看、善照看坛子的女人。

总会是在深秋,阳光白花花地流进小河里,母亲便把架在竹竿上、挑枋上或晾架上的半干萝卜缨装进背篓里下到河边。那时母亲还年轻,穿着阴丹布衫子,白帕子紧紧缠在头上,姿态有些许袅娜。母亲蹲下来,把萝卜缨倒在水边,从河中摸几块圆溜溜的石头压在半干的菜上,便顺了河轻轻瞄一眼,埋下头去说:早啊,土娃他妈!再说:侯家大妈,不要把你冰病了?回还的话也蝴蝶似的从小河的上下飞了过来。又一会儿,河边的话就更多了、更稠了、更有夜生活的味道了,笑声、骂声,你来我往,赶趟似的拉锯,把站起的笑弯了腰,把蹲下的笑直了腿,有的捶胸有的顿足,一河的干萝卜缨、干青菜都从水里长出了新绿。

母亲将叶片用手理开,用手指在叶片上划过,再展开一片,又一次划过,把一丛洗过的茵茵拧干,放进背篓。直到傍晚,黄昏的色彩投放在她的头帕上,一圈一圈的辉煌在她头上盘结成金链,她才弓着背把洗净的萝卜缨背回家。

就着晚霞,母亲将一把把的萝卜缨抖散,舒张开的叶子纷披在彩霞中,一缕一缕地晾在那些竿子上,很有些长发飘飘的诗意。

第二天早上,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坛子从角落里像男人抱女人那样抱出来。用帕子抹去经年的尘灰,再用水清洗坛子的肠胃,先是用手细细地摸着洗,再用刷把唰唰地环着洗,最后清上两次,便将其倒扣在石板上,让它滴干不肯出来的水分。

她端出两根长凳,把洗净的簸箕放在上面,再把用灶灰洗过的菜墩子放在簸箕上,把磨好的刀放在菜墩子上,再拿来小板凳,坐下。从筲箕里理出一把滴干了水的萝卜缨,先切去茵蒂,丢掉。将茵头用刀面拍齐,下刀时挨着食指,切一刀,手向后退一下,并将茵子向前送一点。嚓、嚓、嚓的细微声响就从她的手指间悠然响起。这样好听的声响一直会陪伴母亲到深夜。

又是一天,坛子站成了原来的样子,母亲把拌了盐的细细的匀匀的茵子一捧捧装进坛子。几捧后,母亲就将手伸进坛肚子将进坛的细末抹压平整,直到把坛子装得满满的,盖上坛帽子,将坛子抱回去。从新背回的水桶里舀一瓢净水,慢慢倒入坛沿内,让水位淹住坛帽的下沿。

现在,母亲伸直腰身,双手叉在腰上,满脸的惬意,满眼的深情,既像一个艺术家欣赏自己的艺术品,又像一位老公玩味着爱人正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

那些年,这就是一家人的日子,更是一家人的味道。

然而这却是我们不喜欢的日子,更是我们厌恶的味道。但这样的日子往往又会生出新的日子,这样的味道又会孕育出新的味道。

那时,我们读书,寄宿在学校,每周回去一次。把倒空了的口袋再装满背回学校,把吃空了的菜盒子装满再背回来。十多斤玉米面,一菜盒子盐菜,就是我们的所有生活。早晨尚好,玉米汤汤,稀到照得见人影,哪怕不要盐菜也可一饮而尽。中午的玉米沙沙(蒸得太干),就着盐菜吃得大眼翻小眼,哪怕泡上开水,盐菜的味道将味蕾的大门死死地关闭,连嗷嗷待食的饥肠,也拒绝盐菜。我们也像母亲手中脱去了水分的萝卜缨,枯萎干涩焦黄。就期盼家里早日杀猪,杀猪后母亲会在炒盐菜时多放少许的油,甚至还会有几片舍不得吃完的肉。当那样的盐菜泡在碗里,冒出几颗油珠珠时,我们的眼睛会比太阳更亮,我们的味蕾会比花开得更欢。就希望自留地里多几棵青菜,希望那些青菜都装进坛子里,让恶心的萝卜缨味道有点点青菜那种味精的味道、肉星的味道。多么希望家里多几个坛子,一坛子装盐菜、一坛子装臭豆腐、一坛子装点鹿耳韭,要是有点蕾蒿再有点春芽该有多好啊!

然而,家里只有一个坛子。母亲的孩子倒是又多出了两个。一个坛子、一个母亲,就这样打理和支撑着这个家庭。一菜盒一菜盒的盐菜带着故乡的苦涩和母亲的辛苦去到学校,我们仿佛是从坛子里生出来的,总是带着深重的泥巴色,我们仿佛是从坛子里培养出来的,走到哪里都泛出一股股盐菜的味道。

说实话,盐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破坏了我们的味觉,让味蕾总是开不出可口的花,但如春芽、蕾蒿这等带着山野和土地独特香味的盐菜又时时会在思及时刺激我们的味蕾。那是真正故乡春天的味道。

母亲从土地上退休后,便一门心思在坛子上筛选和过滤以前那些潦潦草草的日子,她知道儿女们的口味和喜好。她把萝卜缨从那些材料中剔出去,把一大堆青菜一片一片地从自来水池中很认真地洗出来,晾在铁丝上。现在她已切不动半干的青菜了,便吩咐保姆去完成前端的工序。她站在旁边,什么话也不说,尚好的耳朵听着嚓嚓嚓嚓的切菜声,脸上的老皱纹便如菜叶见水后那样舒张开去,一枚枚笑开放出来。保姆把青菜切完后,上盐和拌菜的关键环节便由她亲自掌控。这是在冬天,青菜盐菜是在这个季节做成的,味道却要到春天才厚实。

春芽、蕾蒿、鹿耳韭都是野菜,春芽长在大树上,蕾蒿和鹿耳韭都长在高山上。母亲是采不到摘不回的。好在一到春天,市场上有卖的,好在她总是用一些旧衣旧裳去织牢一些关系,那些人知道她稀罕什么,就会一篮子或一背篓地给她背来。她把这些带着浓郁的春天况味的野菜洗净后,拌上盐进行揉搓,将其生色褪去,放在筲箕和簸箕里,让春日去晒,三五个太阳后,活鲜鲜的野菜萎缩下去,香味正从封存中醒来,她便一样一样地分装进坛子,让清水封住口子,守护好那些老到的春味。

现在,家里有八个坛子,比她的儿女多出三个。它们按照高矮依次排在楼梯下面的角落里。青菜盐菜装在最大的坛子里,接下来依次是蕾蒿、春芽、蒜薹、鹿耳韭,还有点盐蒜、野葱、泡菜。我们不在她身旁时,她就时常盯着坛子看,好像那是她生养的一大堆儿女。

就这样,母亲在我们吃什么都不香的时候,又用这些厚实而隽永的味道开放出我们的味蕾。早餐时,桌上的盘碟都是用盐菜武装的。一小碗混合了各种盐菜的菜,然后是配角一般的一碟子蒜薹、一小盏盐蒜、一小盘洗澡泡菜,构成一个“黑五类”的新时代,让我们口舌生津和口齿留香。

好些时候,母亲总会在电话里问盐菜吃完了没有?带不带点去?仿佛那是她给予儿女的最好礼物。

每一次离家,她都会给我们每一家装一袋青菜盐菜、一袋蕾蒿盐菜、一袋春芽盐菜。人多的多一点,人少的少一点,一袋袋地送到手上,并说吃完了再回来拿,有的是。

如今,连我们孙女孙儿都爱上了盐菜的味道,每每看见他们细细品嚼盐菜时,就会想起母亲。耄耋的母亲总是为儿女们在坛子里腌制和储存香喷喷的春天,那些坛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坛子里走出来的春天一季又一季,味道始终都如母亲那深切的皱纹和稀疏的白发。

我们是母亲的一坛儿女,我们却从来没给母亲送去如春芽、蕾蒿、青菜、鹿耳韭盐菜那般厚实绵远、清新绚丽如春天的味道。

闰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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