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的根
2022-05-26王月鹏
王月鹏
一只海龟在水族馆里生活了20多年以后,被重新放回大海。装在海龟身上的追踪器显示,它在接下来的两年间每天行进50公里,总行程接近4万公里。科学家认为,这只海龟是想回到一处被它视为“家”的地方。被关在水族馆里这么多年,它依然记得回家的路。
海阔凭鱼跃。在海上,鱼类也是有故乡的。它们对于故乡的守望与怀念,我们不懂。
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更需要有根。方向即是他们的根。在海上,既要明白那些湾流与潮汐,还要听得懂风语。倘若出了差错,往往需要搭上生命的代价。大雾天看不清码头,用绳子坠着秤砣沉到水底,测一测水位,就能判断出船靠在了哪里;发现鱼群之后,把竹竿插进海里,耳朵贴在竹竿上,通过竹竿的震动幅度即可判断水中鱼群的大小;判断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距离长短,渔民一般不说路程长短,而说耗时多少。返程的时间,如果与出海的时间相差太大,一定是船跑偏了,要赶紧调整方向;顶风行船,角度要稍微倾斜一下,方向才能正。传说有个船老大,双眼失明,品尝一下当地的泥土即可判断船的具体方位。有人故意逗他,船开出了老远,把起航地的泥给他尝了一下。他皱眉,说怪了,船开了这么久还在原地转悠?……这些,都是海上的日常经验。他们以“确定”的方式,来应对大海的不确定性。
渤海湾里有一种叫做“偏口”的鱼,味道鲜美,再加上数量太少,所以卖价很高。这种鱼冬天在蓬莱一带海域产卵繁殖,当地渔民也就习惯了冬天下网。海里靠近堤坝的地方,有很多大石头,都是渔民从山上采来的。石沉大海,用来固定下到了海里的网。渔民称呼这种石头为“根子”。海那么大,下根子是有规则和讲究的。根子下到了海里,这块地方就是有主的地方了,别的渔民就会自觉地避开。我曾在当地一位作者的文章中读到了他回忆父亲下冬网的情景,面对茫茫大海,他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做到总能准确找到自己下冬网的地方,父亲的回答很简单,看山,以岸上的山为参照,山是不会动的。
一块石头,被下到了海里,成为渔民眼中的“根子”。倘若一块石头足够大,大到成为远处的一座山,则会成为渔民出海的参照。他们信赖石头,是因为石头自身所携带的分量和坚硬。风来浪涌,一个人在海里做事,也是要有根的,否则就容易随波逐流,迷失自我。
海与石,在渔民那里以这种方式发生了关联。这种方式,与最真实也最残酷的现实相关,早已突破审美层面。一座山与一片海,遥相参照,互为背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其实有着更深的相通与相似。我是那个看到了这种相通或相似的人,这让我更深地理解了山海之外的那些事。
海里的根。不是修辞,是真实。在海里,渔民以山为参照,既不会迷失方向,遇紧急情况也可避险。
我是生活在陆地上的。我在大地上奔走,有时脚下是踏实的,有时也像船一样摇摆,不知风从哪里吹来。有一年,在北方的某个村子,有人指着一块石头说,这是一座山,也许是世界上最矮的山。看上去,那是一块很普通的石头,高度不足一米。因在旷野中,村人为了扩大耕种面积,曾想把这块石头挖出来,却总也挖不到底。后经地质专家勘查,确认这是一座山,曾在地壳运动中塌陷,被埋到了地下。想象一座山,深陷于地表之下,犹如一座岛,隐没于海面之下。这是让人产生遐想的。这座最矮的山,与那些孤独的岛,有着相仿的境遇。我理解它们。
一块普通的石头,拥有一座山的根基。它的真实样子,与世人眼中的样子相差太远。所有的误读终将日渐明朗。那些被隐匿的部分,才是真正让人尊重的存在。
他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罗盘。罗盘油迹斑斑,刻度已有些模糊了,看上去比眼前这个老船长还要苍老。他双手捧着罗盘,把脸凑近了,连吹三口气,附着在罗盘上的尘埃飘了起来,在阳光里清晰可见。
这个罗盘,伴他走过了四十多年的海路。后来不出海了,他把罗盘放进抽屉,一放就是十多年。倘若不是因为我们刚才聊到大海迷路这个话题,他几乎忘记了罗盘的存在。他把罗盘从抽屉里找出来,放在手中端量,像是端量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伙计,又像是端量另一个自己,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出海全靠仪器,离了仪器就不知该咋办,海上那么复杂,光靠仪器怎么能行?还得有经验,好多经验都是用命换来的。比如说,有经验的老渔民在海上能提前预料到是否有风,然后决定是继续打鱼还是提前躲避一下。以前有风他也在外面打鱼,划着桨,成天成宿地摇船,别人都提前躲风去了,自己正好可以趁机再拉三网,踩着大风降临的时间点划回去。同样是出海打鱼,他的渔获比同行都多,主要是靠了做“风”的文章,别人闻风就撤,他则是让自己再坚持一下,在风中作业,与风周旋,在风里捕获自己所需要的。
“这里面的道道,是说不清的。下海,耍的是手艺。”老船长说。
遇风了。这是渔民最不愿遇到的,却又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在海上,一场风的突然来临,对他们往往意味着生与死的考验。渔民说话的嗓门一般都很大,这是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要盖过风浪的声音,对方才会听到。渔民习惯弓着身子走路,远远地看去,会看到风的痕迹。在海上迎风劳作实在是太难了,他们希望风可以穿胸而过,这也许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对付风的最好法子。传说中有个穿胸族,他们的胸部是一个大洞,海风可以穿胸而过,他们在风中行走和劳作,也就减少了阻力。这样的关于风的想象,超过了作为一个人的正常想象。他们的胸,完全用来应对风了。他们想象,风是可以穿胸而过的,胸中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梦想都可以掏空,只剩下一具肉身,用来应对风的到来。
命运交由一场捉摸不定的风来决定。在渔村,老船长们大多有过海上死里逃生的经历,回忆这些遭遇的时候,几乎都是说“遇风了”。风,能让他们迷失方向,也会让他们葬身大海。若是夜里遇到大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风里来浪里去,人总是要寻思一些东西的。”他说。这是一个不识字的老船长,他的经验是从最真实的风与浪中得来的。“老龙斑,不过三,过三再晚十八天。”意思是说,如果天上的云彩像是龙斑一样,三天之内将会变天;如果三天之内没有变天,那么坏天气就会在十八天之后降临。这是他自己总结的口诀,朗朗上口,易于让更多的人记住。时隔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老船长谈到这些口诀,谦虚地说:“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
古时渔民出海,没有罗盘,只能靠天象来判断航向,预测天气。他们对神秘的事物,保持了一份与个体经历和经验紧密结合的理解。不能随风而去,这是一个有经验的渔民最起码要做到的。他在风中校正自己的航向,回家的路一点点变得明朗。
我在心里问自己:“你做到了吗?”
我也是走在风中的,弓着腰,向着并不清晰的前方,一步步走去。有些风,是从身边吹过;有些风,则吹到心里,把内在的秩序吹乱了。
眼前的这个老船长,他曾经依靠手中的罗盘,穿行在风与浪之间。如今他老了,再也走不动了。他把罗盘搁置起来,他对方向依然保持了自觉的要求,即使是在家里,即使是不下海的日常生活,他也希望自己做得端、行得正。
黎明时分的栈桥,在阳光里多么安静祥和。几条小船横在海边,此岸与彼岸都变得不再重要,海浪涌动,宛若一些沉默的语言。海是蓝的;天是红的。海天之间,阳光正好。
空无一人的此刻,让人想到巨大的喧哗。这是夜晚刚刚离去的时光。在夜里,这里曾经发生一些刻骨铭心的故事。不远处的栈桥,各怀心事的散步者还没有到来。风没有衣袖,海也没有余温,太阳的光泽让人想起最初的恋情。有什么可以度量此刻的情景,钢铁的丛林,在阳光和大海之中显现最真实的面容,凌厉,倔强,无所畏惧,像一些没有枝叶的树,直指天空。这是黎明降临前的天空。太阳从海上升起。钢铁丛林的根,是扎在漂泊的船上吗?
漂泊的根。那个人在船板上看到了林木的影子。茫茫大海一如茫茫人世间,最起码的扎根成为最艰难的事情。
其实,这是一个人的内心丛林。在迅疾变化的尘世,人的内心是该存有一些坚硬的东西,作为精神与人格的支撑。不管世界怎么变化,内心的这个尺度始终不渝。这是没有枝叶的丛林,这是钢铁的丛林,拒绝枝枝蔓蔓。我们有限的心灵空间,已被太多的枝枝蔓蔓侵占。
海是平静的。惊涛骇浪都已走过。海边就像一个人的内心,平静,温和,并且充满坚定的信仰。
这是谁的天空?我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
他打了一辈子鱼,自己却不吃鱼。渔民出海,渔获不能私自拿回家,但是在船上可以吃,愿吃多少吃多少。那时的大虾特别多,他一个也不吃,每顿饭,只是就着鱼汤吃干粮。直到他退休以后,不再出海了,才开始吃一点点海鲜。我以为这里面一定是有些什么原因的,老船长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他从小就出海,却晕了一辈子船。这也是我不曾想到的,此前我甚至猜测过,像他这样常年漂在海上的人,是否适应陆地上的生活?他说,晕船是先天的,有什么办法呢?因为爷爷和爹爹打鱼,自己也只能打鱼,没有别的门路,人不能跟自己的命运过不去。他一声叹息:从12岁开始出海,打了一辈子鱼,晕了一辈子船。有时候实在晕得厉害了,呕吐厉害了,他就吃个鸭梨,能好受一点点。他说酒量能锻炼出来,晕船却一辈子也没解决好,他就这样与这份不适应的“工作”纠结和抗争了一辈子。村里还有一个渔民晕船更厉害,不用说下海打鱼,就是躺在炕上听到浪的声音就晕。他也晕,但是他挺住了,他说只能咬牙挺住,家里的老少指望着出海过日子呢。
晕船的时候,他会全身出虚汗,有时候会晕得像一摊烂泥。但是该干活得干活,该起网的时候必须起网。“晕船就不干了吗?”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我们。
作为一个老船长,打了一辈子鱼,竟然不吃海鲜;出了一辈子海,竟然晕船。我说不清这里面的究竟。当我置身渔村,与这个老船长面对面的时候,至少意识到了一种远在惯常思维之外的存在。
他在海上漂泊,为的是在岸上渔村建一所房子。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是他一个人建起来的。当年这房子是建在半山坡上,劳动量要比平地高出好几倍。他先把山坡上的石头挖出来,把地基整平整好,然后开始采石,备料。光是采石就耗费了三年,那时他正在农业队,每天上山干活,收工回家以后坚持每天摆弄一个石块,把石块用錾子打磨得端正光滑。他的房子全部是用石块垒起来的,一块砖也没用,所有的石料长短不一,错落有致。当年的老支书在他打磨的石头上题写了“艰苦奋斗”四个字,那块石头被砌进房墙,具体是哪一块,他也记不得了。我们站起身,看他居住的这栋房子,虽说有些老迈,但从墙面看来,仍然看得出当年是下了大功夫的,每块石头都打磨得那么端正,地基足有一米多宽,显得底气十足。他说这样的地基,别人家是做不到的,这房子就是遇了地震,也倒不掉的。我在旁边插话说,将来拆迁也很难拆。
说到拆迁,老船长一时不语。我也不便再问,于是一阵子沉默。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对于农村盖房子并不陌生。记得小时候家里盖房子,提前几年,父亲就开始到山里采石头,用车子推回家,然后请了村里的瓦匠,把石头凿得端端正正,摆在地基里。等石头码得很高了,母亲开始张罗街坊邻居和亲戚朋友帮忙盖房子,砌墙的,上料的,大家齐心协力,几天光景就把房子盖好了。动手盖一栋房子只用几天时间,却需要准备好几年。记得我家的房子盖好之后,欠了一千多块钱的债,父母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都在忙着还债,贫苦的生活越发拮据了。
这个老船长自己一个人盖起了一栋房子,他没有求助于任何人,没有麻烦任何人,他这样做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省钱。那时太艰难了,他不知道明天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相信只要有力气,再累的日子也扛得住。这六间房子,他一个人干了两个月,一点一点地建了起来。从外观看,这栋房子很平常,与其他房子并没有什么异样。仔细看,会看到石料材质还是很讲究的,他当初花费了很大心血。这些年来,我和朋友一直在胶东农村游走,在游走的过程中寻找和拍摄海草房。从海草房,可以看到胶东渔民曾经的居住习俗,他们发现当地海中细长的海带草隔热性好,且耐腐烂,可用来披苫屋顶,一般房顶苫得极厚,为防风揭,常用旧渔网罩起来。有的渔村至今仍保留这种海草房,即使烈日炎炎,或是倾盆大雨,屋内依旧隔热隔寒,冬暖夏凉,不透一滴水。城市化的浪潮,漫过了乡村,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海草房越来越少,显得越来越落寞,抑或只剩下观赏的价值,有的城市在海滨广场上仿建几座海草房,作为旅游景观。我的那位朋友多年来专注于海草房研究,用镜头拍摄了各种海草房,以及至今仍然住在海草房里的人的生活,结集成书。在我看来,这是可以流传下去且有价值的书。因为,它真实地记录了这个时代的生活,为后人留下一份珍贵记忆。
老船长正在讲述他的个人遭遇,老伴不厌其烦地走过来打断他的话,说那些干什么,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是啊,都已经过去的事了,很快将被遗忘。我所做的,仅仅是记录下来,记录一个老船长曾经有过的遭遇,记录我所见到和理解的这位老船长。他并不知道我从书本上对他所经历的那段历史有着很多了解,也有诸多不解。我的采访,从很大程度上其实正是为了解开心中的这些疑惑。我更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老人所说的。
第二次再去的时候,他的餐桌上摆着剩下的早餐。他让老伴去泡茶,他说你用那把新壶,老伴在隔壁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所说的新壶。他站起身,去了隔壁,随即就把新壶拿了出来,他说用开水烫一烫,把好茶拿出来。他所说的好茶,就在我身后的抽屉里,金骏眉。从包装袋来判断,大约该是市面上的假冒茶叶。他很认真地往新壶里下了茶,弯腰提起暖瓶,倒水进去,停了片刻,他分别给我和朋友的杯子里倒满茶水,又给自己杯子里倒了半杯,接着继续讲下去。
我们的采访开了头,就不必再提示什么内容,他总会找到话题,接续地讲下去。他的表情那么真诚,让人感动。他已经很老了,脸上皱纹像龟裂的树皮,填满了时光的印痕。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时常把手握成拳头,似乎身上还有使不完的劲。他甚至想跟我们试一试掰个手腕。在时间面前,他不服输。他勤恳了一辈子,不相信时间会改变这个一辈子的习惯。他每天都在门前的菜地里劳动,他说在菜地里干活,不小心摔了一跤,住了一周的院,刚出院。老伴在旁边说,老了,还不服老。他说现在好日子刚刚开始,还想多活几年呢。
出海多累啊。他曾两天两宿不停歇地摇橹,一直摇到大连,到大连卖西瓜。西瓜堆在船上,在海里漂两天两宿,等到了大连,大多数都烂掉了,剩下几十个没烂的西瓜,只要能卖掉,就够本,跑这一趟就值了。
“这里面其实是有账算的。”他说。
他们之所以在海上漂泊,是为了在陆地上拥有更好的生活。他们的船停靠在初旺码头,被风浪打碎是常事,那时不像现在有保险公司理赔,船被海浪打碎了,渔民只好省吃俭用,重新置办,“拉饥荒”也得重新置船。那个年代,基本上没有转行的人,打鱼是渔民的唯一出路。老船长见我们脸呈感慨状,就解释说在海里打碎条船算什么?村里有多少人死在了海里?现在时代不同了,祖祖辈辈出海打鱼,到了孙子这一代,说什么也不愿出海了,他们觉得海上风险太大,宁愿去外地打工,再苦再累也不出海打鱼。
这个老人,即使远离了大海,也从来没有放弃对于方向的思考。他的对于大海的想象,从来就不是审美的,他一直在忧虑着,当风来,如何把握方向,如何不迷失方向,如何让自己的船找到回家的路。他的老伴常数落他,都不出海了,还操那份心。他说他退休了,但是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海,也永远不会离开大海。大海才是他的家。他是活在风浪里的人,风浪让他踏实和心安。
那个旧罗盘就摆在我和他之间的桌面上。他在回忆,在讲述,目光有时会落到旧罗盘上。
一个小小的罗盘,一个与前路和方向有关的物品,让我浮想联翩。刻度是模糊的。在风浪中辨识方向,在危急时刻保持正常的辨识力,这个小小罗盘的体内,需要储藏多么坚硬的理性。老船长双手捧出这个罗盘,轻轻吹拂表面的尘埃。这个伴随他全部海上生涯的罗盘,已被搁置了这么多年。他老了。不再出海,他每天用心侍弄门前那块小小的菜园。在他眼里,鱼在大海里也是有根的,就像庄稼在泥土里一样。
那些富有生命力的存在,都是有根的。
导航设备早已取代了罗盘。遥想当年,罗盘替代人对天象的依赖,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设备的升级,并不必然地意味着人的心智升级,虽然所谓设备与人的心智有着太多关联。所谓远航,即是不断建立这种关联,同时也不断割舍这种关联的过程。
我们轻易就把这种关联删掉了。
怀揣这样一个小小的罗盘,就能远走他乡、乘风破浪吗?